熊与人相距不过五十米。
小皇帝生长深宫,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对着那小山般的野物,已经吓得哭也哭不出来,坐在地上干噎着浑身发抖。李越也从没跟一头野生黑熊如此接近过。他骑的马上本来挂着长刀,可是马儿一溜烟已经自己跑了,现在全身上下,就只剩下风定尘的那柄匕首。
李越深深吸了口气,慢慢伸手,从靴筒里拔出匕首,双眼盯着黑熊,轻轻道:“皇上别害怕,慢慢站起来往后退。不要跑,慢慢的走。”野兽虽然凶猛,但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除非是受了伤,或是特别饥饿。这头黑熊看来是刚刚从冬眠中被惊醒,身上并没有什么伤,也不会太饥饿,虽然被吵醒了有些不高兴,但只要不去刺激它,它也不见得就会来攻击人。
小皇帝吓得浑身乱战,听了李越的话,抽着气想站起来,可是一用力,脚踝一阵痛楚,又坐倒下来,抽噎着道:“皇叔,我,我站不起来……”惊慌之下,连自称朕都忘记了。
李越缓缓弯下腰,两眼仍然紧盯着黑熊,伸手把小皇帝从地上拉起来,半提半抱着慢慢向后退。黑熊瞪着一双滚圆的小眼睛看着眼前这两人,但并没有做出什么攻击性的动作。李越心里刚微微一松,林外马蹄声疾响,接着喊声一片:“陛下,陛下……”惊得黑熊猛地又立起了身子。
李越心里大骂这些侍卫都是些蠢才,真想一人给一耳光叫他们都闭上嘴!可是黑熊在前,既不能回头也不能后退得太快。只听侍卫的喊声进了林子,接着全都变了调:“陛下!熊!”
一片混乱之中李越两眼紧盯着黑熊,不敢稍动。那些侍卫没一人敢抢上前来,只会在那里大喊大叫。眼见黑熊因这一片喧哗更加躁动不安,忽听有人低声喝道:“住口!都安静下来,不要惊扰了这畜牲!”听声音竟是卫清平。他的一队人马在西边打围,想是听到声音赶了过来。
一名侍卫辩道:“皇上在那里,我们怎能袖手旁观?”
清平冷冷道:“那你便上前去接皇上回来!若是不敢,便给我闭上嘴!惊动了那畜牲,伤了皇上,唯你是问!”
那侍卫连□的马都骇得腿软,哪敢上前,只有闭嘴。众人一时都安静下来,既没了声音,那熊也渐渐觉得没什么异样,也就安静了下来。李越试探着后退了一步,见那熊也并没什么反应,不由心里一喜。这样慢慢退下去,只消跟这熊拉开距离,熊觉得人没有攻击的意思,自然也就走开了。
此时已陆续有军士官员赶到林外,统统都被卫清平拦在远处,连太后的车辇也不许近前。这几十上百双眼睛,就看着李越拖着小皇帝慢慢往外蹭。后撤了大约二十米,人熊之间已经有将近百米的距离,熊似乎也无意再盯着这两个并无敌意的人,立起的庞大身躯也渐渐伏了下来。
林外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心里一块大石都慢慢放了下来。眼看黑熊伏身下来,竟似要掉过头去自行离开,陡然间林中一支箭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中黑熊左眼,噗地一声,血水四溅!
黑熊痛极狂吼,声如劈雷,一只巨掌往脸上一抹,竟将箭连着一只眼珠血淋淋地拔了出来。
李越猛地一个冷战,呼吸之间,冷汗已经湿了一层衣裳。受了伤的熊才是最可怕的,此时它无论盯上了什么目标,都会追个不死不休。在这一瞬间,他居然想起一个冷笑话:如果在森林里遇到熊该怎么办?答案是,只要比你的同伴跑得快就行了。是啊,他比小皇帝跑得快多了,可惜,他现在却不能跑。
黑熊半立着狂吼,林外马匹尽皆惊跳,一干侍卫官员凡是能看到林中情形的同时失声大叫。电光火石之间,李越把小皇帝往旁边一推,猛冲上去,手起刀落,刺在黑熊肩上。一刀得手,掉头就跑。
黑熊身上皮毛厚重,又常常喜欢靠着大树擦痒,那皮毛上一层树脂一层泥土,硬结如石,李越这把匕首虽然是锋利无比,仓促之间也只刺破了皮肉。不过黑熊痛上加痛,兽性已全部被激发出来,怒吼连声,死盯着李越就追了上去。
赶到林外的军士们真正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那密林中皆是草树,哪里有什么路,只见摄政王在树丛间攀藤援枝,那些藤蔓树枝在他足下手中或荡或弹,竟是捷如猿猱,庞大的黑熊在后嚎叫着追赶,身躯撞得树歪枝断,却总是差了那么一步。有几次眼看就要追上,似乎再有一扑就会扑到,摄政王却总是能在间不容发之间躲闪了过去。一时之间林外人人屏住了呼吸,偌大的山林,只听到黑熊怒吼之声与树枝断裂之声。足足过了盏茶时分,李越也开始觉得两腿发软了。摄政王的身体不如他原来的体质好,虽然是沙场上征战磨砺出来的,但养尊处优这些年,缺乏长力,这样的奔跑攀援,时间一长就撑不住了。若不是黑熊被射瞎了一只眼,动作也受到影响,可能早就被追上了。不过这样跑了半天,黑熊被林中的树木阻碍,消耗体力,动作也渐渐没那么灵活,嚎叫声也低了下来,但还是紧追不放。
这密林之间,没有哪个侍卫敢进来相助。黑熊跑起来快如奔马,林中更是横藤纵枝四处障碍,那地上积雪,雪下蔓草丛生犹如下了千万根绊马索,稍微不慎,不必说是被绊倒,就是打个趔趄,也会被狂怒的黑熊追上撕成碎片。若不是对密林地势熟悉惯于攀荡,断不敢轻撄其锋。南祁军士以步兵见长,平地上搏斗毫不畏惧,但在这密林之中却施展不开。便是那些在山谷中训练过一段时间的军士,也没有这个本事能上来帮忙。因此林外虽然有不少人,却没半个人能派上用场。非惟不敢上前,连声音都不敢发出,唯恐不能吸引熊的注意,反而导致摄政王分心。
李越此时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脚下和背后的黑熊呼吸声中,于林外一切竟是不闻不见。耳听黑熊的呼吸声粗重,脚步也迟缓了些,显然也是累了。他一面奔跑,一面脱下外衣缠在左臂上,突然拐了个弯绕过一棵树,到了黑熊背后。黑熊连忙转身,李越已经从地上举起一段粗长的断枝,用力掷了过去。他把这段树枝扔得很高,黑熊毕竟是野兽,眼看头上有东西落下来,本能地人立起来用双爪去接,将肚腹和腋下的柔软之处暴露了出来。李越等的就是这一刻,突然冲上前去,双手握着匕首用力插入黑熊腹部,使出全身力气一拉,登时鲜血如喷泉般射了出来。
黑熊痛得一声狂吼,如同晴空惊雷。李越只觉得耳朵都震得嗡嗡作响,眼角余光瞥见黑熊的两只大掌如同遮天乌云一般压了下来,身子猛往右一侧,左臂挡在头顶,斜蹿了出去。饶是他蹿得快,左臂也已经被黑熊的大掌拍上,自己都听到喀嚓一声,知道是骨头断了。缠在臂上的外衣被这一把撕了去,只留下三道深深的伤口。
林外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黑熊人立,摄政王前扑又被一掌拍了出来,正在惊呼,却见黑熊肚腹上裂开一条极长极深的裂口,鲜血几乎是喷射出来,淌出一大堆肠子。黑熊吼叫着,竟然不顾流出的肠子,还要扑上去。突然之间有三条人影一齐自人丛中冲出,冲进了林中。不过他们还没有赶到,李越已经翻身跃起,闪电般地躲开,黑熊一头撞上一棵大树,粗大的树轰隆隆地倒下,黑熊也一头栽倒,喉咙里虽然还在低声吼叫,却已经是垂死挣扎,再无伤人之力了。
李越此时才觉得腿软得跟面条似的,倚着大树慢慢坐了下去。还没感觉到左臂上的疼痛,已经有三个人冲到身边,齐声叫道:“殿下!”定睛一看,却是铁骥、周醒和卫清平。李越脸上流下的汗迷得眼睛都要睁不开,随便用右手抹了一下,笑笑:“皇上怎么样了?没吓坏了吧?”
“皇上伤势如何?”李越坐在华丽的牛皮大帐里,背靠着柔软的靠垫,待随行御医诚惶诚恐将断骨接好上了夹板,这才开口问话。
御医擦了把汗,起身道:“回殿下,皇上脚踝扭伤,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下官已开了宁神汤,皇上服了,正在休息。”
李越哦了一声,道:“韩家姑娘呢?”
“回殿下,下官这就要去为韩小姐诊脉,想来也只是受了惊吓,不会有什么大碍。”韩子凤怂恿着皇上往前跑,这才遇了熊,太后没责罚她就是好的,这时候当然只顾着皇上,没人会记得她了。
李越还想再问,旁边却突然传来柳子丹恼怒的声音:“殿下问完了没有?”
柳子丹的脸到现在还是白如帛纸。御医进来清洗伤口接骨上药,莫愁本是捧了净水巾帕在旁协助,却被他一把夺了过来。莫愁刚要抗议,被他狠狠横了一眼,目光中别有一种威势,居然不敢说话了。此时见李越受了伤还在问东问西,立时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向御医道:“多谢御医,殿下要休息了,有什么需要做的请说给我便是。”
话说到这份上,御医当然识相,马上交待一下需要注意的事项,无非是伤口不可沾水,每日换药,若有轻微热度亦属正常之类,然后便快快退了出去。这里柳子丹铺平毡子,看样子是准备把李越塞进被窝了。李越很想说这只不过是普通的前臂骨折,并不是高位截瘫,根本没必要这么紧张,不过看柳子丹又是一眼横过来,这些话都咽了回去,笑笑道:“子丹,其实我没有什么事。再说,还有件事要马上查查。”
周醒接口道:“殿下是说那支箭的事?”
李越赞许地一笑:“不错。当时若不是那支箭射伤黑熊,我和皇上完全可以全身而退。黑熊当时并没有发狂,如若没有人去激怒它,它也不会随便攻击人。”
莫愁道:“会不会是太后那边的人?”
李越摇头:“不会。当时我和皇上在一起,如果我要扔下皇上自己逃走,那是再方便不过。所以当时的情形,皇上比我更危险,太后绝不会这样做。”
柳子丹想了想,道:“或许正是有人要让殿下以为这支箭是太后那边的人射的。”
李越点头:“也很有可能。这样倒是一箭双雕,当时把我和皇上置于危险之中,事后也能令我怀疑太后甚至反目成仇。”
周醒皱眉道:“但谁会这样做?如今朝中,不是殿下的人,便是太后的人,再没有第三股势力。究竟是谁,竟要将殿下与皇上同时置于死地?”
李越笑道:“其实也可能此人只是想将黑熊射死来救我。甚至可能这箭是我的人射的,因为当时只要我扔下皇上一跑,死的就是皇上,而且其他人也无法过份指责我。”
莫愁皱眉道:“哪会有这样的人?那么大的一头黑熊,哪里是一箭能射死的?而且殿下当时就在黑熊面前,谁敢保证黑熊发起狂来,殿下就不受伤?”
大家正在猜测,帐门一掀,却是铁骥快步进来,手中拿着一支箭,面有沉重之色。莫愁看见他就想刺他两句,首先便道:“大家都在这里服侍殿下,你跑到哪去了?”
铁骥向李越行了一礼,微微迟疑,终于道:“殿下,这支箭,是北骁人用的。”
话一出口,帐子里几个人已经都跳了起来,周醒和莫愁同声道:“你怎知道!”
铁骥将手中箭奉上:“这就是射中黑熊的箭。正是北骁射箭能手最喜用的狼牙箭。箭头有锯齿,射中后极难拔出。但因箭头并不平直,也难取准,所以就是在北骁国内,也是非高手不敢用。其他四国,恐怕还无人用这种箭。”
李越低头把那支箭审视了一遍,微微一笑:“我刚才还在怀疑王皙云,现在看来,倒是冤枉他了。”
铁骥道:“北骁与东平接壤,属下一向知道东平人不善用箭,因林间狭窄,所以多用小巧毒弩,这种狼牙箭更是没人敢用,应该不是东平人所为。”
李越点头笑道:“说到射箭,你是高手,你下的判断,自然够份量。”
周醒早急了,道:“如此说来,军中竟是混进了北骁奸细?这还了得!属下马上去查!”
李越伸手一拦:“你怎么查?把所有人都挨个揪出来严刑拷打?这可是在北山,不是京城,如果引起混乱,只怕控制不住局面。”
莫愁也发急道:“难道就让此人逍遥法外?”
李越笑笑:“当然不是。铁骥不是说了吗?这种狼牙箭,不是高手不敢用。能一箭射中黑熊的眼睛,这箭法是极好的。这一千五百军士中,箭法出众的都有多少?当时不在林外的有多少?等回了京城,你们私下里慢慢去查,岂不比在这里打草惊蛇的好?”
周醒知道摄政王说的是对的,虽然心里着急,也只有先咽了口气,站回原处。李越微微一笑,看看站在一边始终未曾说话的田七,道:“冬猎队成绩如何?将他们召集起来,本王要一一检视。”
柳子丹急道:“殿下应该好好休息——”
李越含笑止住他,道:“把人都召集起来也要些时间,够我休息的了。你们都下去吧。”
铁骥首先退了出去,刚出帐门,就听见背后莫愁唤他,只得停步,心中暗想今日这箭竟是北骁人所射,自是免不了要被她责骂一番了。不想莫愁赶上来,目光却甚是柔和,看了他片刻,道:“多谢你告诉殿下这箭是北骁人的。”
铁骥本来做好了准备挨一顿骂,万料不到莫愁这般轻言软语,不觉一愕,讷讷道:“我既是知道了,自然不能瞒着殿下。”
莫愁听他说得憨厚,显然此时对摄政王已是真正的忠实,不由微笑道:“我要去为殿下准备晚膳,你想吃点什么?”
铁骥几时受过这等待遇,吃惊之下不假思索:“我在军灶上吃就好,不劳烦姑娘了。”
他本来是怕麻烦莫愁,可是不会说话的人,拒绝得如此之快,岂能不让人误会?莫愁头一次对他和颜悦色,竟然吃了冷脸,不由大怒,哼一声道:“不知好歹!吃你的军灶去吧!”拂袖而去,只留铁骥在原地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割了下来。
李越虽在帐子里,也听见莫愁的恼怒,不由一笑,转眼看见柳子丹坐在旁边,眼中全是关切之色,心中一暖,伸右手把他搂了过来,道:“我没事的,真的不要紧。”
柳子丹因方才众人在旁,已是极力压抑,此时胸中情感几欲汹涌而出,紧紧抱住了李越,只觉心里仍是后怕不已,恨不得将李越揉进胸口,才填得满那空落落的地方。
李越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低声笑道:“别怕,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柳子丹哽咽道:“我再也不来这个地方了。”
李越失笑道:“又不是每次来都会遇上熊。好好好,咱们再也不来了。”
柳子丹伏在他肩上半晌,才抹了抹眼睛坐直身体:“今日,田侍卫……”
李越脸上的笑容隐去,道:“你也看出来了?黑熊做垂死一搏,周醒和铁骥都飞奔过来要救我,只有他没有上前。”
柳子丹有些惊惧:“难道他已经看出……”
李越面色凝重:“恐怕已经不是只是怀疑了。”
柳子丹急道:“那你要怎么办才好?如今太后虎视眈眈,倘若知道你不是真的风定尘,那可是正中下怀!”
李越苦笑一下:“我现在还真想不出什么办法,总不能杀人灭口吧?”
柳子丹素来柔和的眼中居然也闪过一丝冷光,咬了咬牙正要说话,帐外忽然传来田七的声音:“殿下,五百军士已经召集,请殿下检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