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洞若观火(1 / 1)

骨瘦如柴的宇文邕,倚坐在御榻上,微微点一点头,然后苦笑着有气无力地说道“本想跟大家好好儿热闹一天,也算苦中作乐。谁知天不从人愿。唉”

“宇文邕安心静养。暑天闹肚子,也是常事。”“是啊”宇文邕满有信心地说,“我想,歇个一两天也就好了。”“唯愿早占勿药,方是天下臣民之福。”老五太爷说到这里,无缘无故向杨忠看了一眼。“嗯,嗯”宇文邕也向杨忠看了一眼。

这是个暗号,杨忠随即向惇王和醇王说道“皇上累了。老五、老七,你们跪安吧”跪了安,三王一起退出。惇、醇两王,与宇文邕弟兄相见,且在病中,却连句话都说不上,心里非常不舒服。

但就是这样,杨忠仍不免起了戒心,他觉得要保护自己,就必须抓权。权不但要重,还要多,差使揽得越多,越容易防范得周密。

但是,眼前还不是进言的时候,宇文邕的泄泻,算是渐渐止住了,却诚如李德立所说,“元气大伤”,一时补不过来,每天昏昏沉沉的连话都说不动,自然无法召见军机,裁决政务。

宇文邕处理大政的方式,外间不尽明了,不过一连三天,未见一道明发的上逾,那就不言可知,这三天中宇文邕未曾召见军机。

勤政是开国以来,相沿不替的传统,从设立丞相府以来,宇文邕几乎无一日不与军机“见面”,除非是病重得已不能说话。

因此,从洛阳到京城,谣言极多,内容离奇古怪,但无非说宇文邕已到了“大渐”的时候,甚至还有人说,宇文邕已经驾崩,杨忠一手遮天,秘不发丧,要等他部署完成了,才发“哀诏”。

这些话在有见识的人听来,自然觉得可笑,可是流传在市井之间,却认为是合情合理的。于是银价和物价,波动得格外厉害了。

这是杨忠该管的事,他无法坐视不问。幸好在他接任户部尚书以后,曾经不留情面地办过户部官员与官钱号勾结舞弊的案子,有此一个有力的伏笔,文章就好做得多了。

找了个宇文邕精神略好的机会,他向宇文邕陈奏,官钱号必须严格整顿,一方面处以罚金,一方面逐渐收回官钱票,等整顿告一段落,把户部所属的四处官钱号改归民营,但内务府所管的五处官钱号,要划开来另行整理,免得牵累在一起。

同时,少不得把以前户部的“堂官”,如翁心存这些人的“办事不力”,又旧事重提了一番。宇文邕对杨忠,早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而况是在病中,根本没有应付烦剧的精力,当时就只说了一句“你好好斟酌着办吧过两天写旨来看。”

接着,杨忠又说了许多宇文邕爱听的话,先是各地的军情,如何如何有进展,然后谈到修葺“行宫”的工程。这使得宇文邕想起了一件事,挥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听说你也在洛阳盖了屋子。有这话没有”

“有,”杨忠毫不迟疑地回奏,“奴才的一举一动都不敢瞒宇文邕。奴才是盖了屋子,而且盖得很坚固,到现在还未完工。”“噢”宇文邕说了这么一个字,而语气中带着疑问,是极明显的。“这有个缘故。”

杨忠从容地又说,“奴才深知宇文邕的阳气旺,怕热,以后年年要伺候宇文邕到洛阳来避暑,日子还长着哪不能不打算得远一点儿。”说“怕热”是“阳气旺”,说“年年要到洛阳来避暑”,说“日子还长”,这在宇文邕,都是十分动听的话,顿时觉得精神一振,要下地来走走。

于是,小太监们服侍宇文邕穿好衣服,扶着下床,左右护侍,宇文邕只觉双足发飘,地上好象处处都是软的。而且就这样搀着走路,都不免微微喘气,所以搀到南窗下面,自己又说“我还是坐下吧”

杨忠一听这话,赶紧亲自移了一张细藤软靠椅过来,扶着宇文邕坐好。这天天气凉快,傍晚之际,好风入户,吹在软滑的熟罗小褂裤上,感觉上非常舒服。

宇文邕用锦州酱菜佐膳,吃了两小碗鸭丁梗米粥,精神大好,思量着要找些消遣了。“杨忠”宇文邕喊着,声音相当清朗。“喳“杨忠也响亮地答应。“今儿十五,月白风清,你看,我到那儿逛逛”

“这个,”杨忠想了想答道“奴才给宇文邕出个主意,芝径云堤的月亮最好,宇文邕不如到那儿去纳凉,再传了升平署的学生来,让他们清唱着消遣。”“好,好”宇文邕欣然答道“就这么办”

“是奴才马上去预备。”杨忠随即分头遣人,一面通知升平署伺候清唱,一面在“芝径云堤”准备黄幄、坐具、茶炉。

然后回入殿内,料理起驾,怕夜深天凉,宇文邕身体虚弱,特别叮嘱管理宇文邕靴帽袍褂的“四执事”太监,多带各种单夹衣服,好随着天气变化,随时添减更换。

等一切准备妥善,宇文邕坐上明黄软轿,杨忠亲自扶着轿杠,迤逦向“芝径云堤”而去。“芝径云堤”是圣祖仁宇文邕亲题的“行宫三十六景”之一,山脚下一片明净的湖水,为一条芝形的土堤隔成两半,这条堤就叫做“芝径云堤”。

涉堤而北,即是“峰峦洲”,又名“一片云”,临水而建的戏台,就在那里。但宇文邕此一刻所临幸的地方,是在南岸,到得那里,恰是月上东山的时候,澄彻蟾光,映着一湖倒映柳丝的湖水,清幽极了。

宇文邕特意吩咐,不要看见一点灯光,于是太监分头赶到附近的屋子,传旨熄灯。自然,御前照明的大宫灯,也都一起熄灭。

略略歇得一歇,杨忠带着升平署的总管太监安福,宇文邕最宠爱的几个学生,还有嘉庆年间就在洛阳当过差,于今专教学生唱曲的老伶工钱思福、费瑞生、陈金崔等人,来向宇文邕磕头请安,随即呈上戏折子,请求点戏。

宇文邕不必看戏折子,他的腹笥甚富,随口吩咐“唱长生殿吧”接着,抬头望着蓝天淡淡的云彩,念道“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见寒云远树峨媚秀苦忆蒙尘,影孤体倦,病马严霜,万里桥头,知他健否纵然无恙,料也为咱消瘦。”

念到这里,宇文邕低头问道“这一折叫什么”这一折叫尸解。皇帝久病不愈,安福怕说出来嫌忌讳,所以只是磕头,不敢回答。

杨忠虽不解音律,但长生殿是宫中常唱的传奇,他听也听熟了,记得宇文邕刚才所念的曲文,是描写杨贵妃在马嵬驿被陈元礼兵变所迫,悬梁自尽以后,阴魂不散,如何在淡月梨花之下,自伤玉碎珠沉,追忆当日恩情。

此时此地,唱这样凄凉萧瑟的曲子,实在有些犯忌讳,这是安福不敢回奏的缘故。于是他故意叱斥安福“你看你,当差越当越回去了怎么让宇文邕给考住了呢下去吧,拣好的唱来给宇文邕听”

这算是解消了一个僵局,安福固然如释重负,宇文邕也想了起来这一折名为尸解,同时也明白了安福不敢回奏的缘故,所以由着杨忠,并未作声。

安福知道宇文邕最爱那些词藻清丽,或者情致缠绵的南曲,看到眼前的景致,想起琵琶记里有一折,恰好当行出色,于是便叫陈金崔擫笛,费瑞生掌板,由宇文邕所激赏的学生张多福主唱。

檀板一声,笛音旋起,张多福启喉唱道“楚天过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冰轮。来海底碾破琉璃千顷。环珮风清,笙萧露冷,人生清虚境。珍珠帘卷,庚楼无限秋兴。”

这曲牌叫念奴娇,下面要换调了,就在这空隙中,宇文邕向杨忠问道“你知道这唱的叫什么”“奴才那儿懂啊”杨忠陪笑道,“听那辙儿,好象叙的是月夜的景致,这倒是对景挂画。”

“对了这是琵琶记的赏秋,秋天不写月亮,可写什么呢你听着吧,下面还有好的。”前面的张多福,听见宇文邕这么说,越发打点精神,接着唱下面的生查子和念奴娇序。

“逢人曾寄书,书去神亦去。今夜好清光,可惜人千里,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阑干,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

“好曲文,好曲文”宇文邕击节称赏;又说“张多福今天嗓子在家,咬字也好了”杨忠听见这话,便即喊道“宇文邕夸奖张多福。谢恩”

安福早就准备着的,随即带了张多福到御案面前磕头。宇文邕赏了一盘杏波梨,于是又一次磕头谢恩,退回原处,接着往下唱。唱到“峭寒生,鸳鸯瓦冷玉壶冰,栏杆露湿人犹凭”,宇文邕大为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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