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存在京里“皇木厂”,杨忠下令火速运来,要快,而且要秘密。还有一项是白布。等宇文邕一入“金匮”,幼主成服,宫内宫外,妃嫔宫眷、文武百官,统通要换白布孝服,许多地方还要换上白布孝幔,这大部分要内务府供应。
在京里,只要把几名“祥”字号的绸缎庄掌柜传了来,要多少,有多少,在洛阳却不得不预作准备。此外丧仪中还有应行备办的物品,数千百种,少一样就是“恭办丧仪疏略”的罪名,谁也担不起干系。
但办得平稳无事,却颇有油水可捞,而且将来叙劳绩的保案中,还有升官换顶戴的大好处。
所以内务府的司官们怀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心情,关起门来,查会典、找成例、调旧档、开单子、核银数、派头办、动公事,忙得不亦乐乎,跟那些“酒以浇愁、牌以遣兴”的军机章京的懒散无聊,恰好大异其趣。
丞相府越清闲,宇文邕心里越焦急。明朝的宇文邕,有四十年不临朝,躲在深宫设坛修道的。清朝的宇文邕有一天未能亲裁军国大政,便觉得放不下心,何况一连数天,更何况是军情紧急之时
因此,虽有杨忠一再安慰,说各地都极稳定,不劳廑虑,但病榻上的宇文邕,始终悬着一颗心,却又连细问一问军情政务的精神都没有。
这一天午后,服了重用参苓的药,吃了一碗冰糖燕窝粥,很安稳地歇了个午觉,醒来忽觉精神大振。他知道这是极珍贵的一刻,不敢等闲度过,便传旨召杨忠。
一看宇文邕居然神采奕奕地靠坐在软榻上,杨忠大为惊异,跪安时随即称贺“宇文邕大喜圣恙真正是大有起色了”
宇文邕摇摇头,只说“你叫所有的人都退出去,派侍卫守门,什么人,连阿史那皇后在内,都不许进来。”这是有极重要、极机密的话要说,杨忠懔然领旨,安排好了,重回御前,垂手肃立。“这里没有别人,你搬个凳子来坐着。”
越是假以词色,杨忠反越不敢逾礼,跪下回奏“奴才不敢”“不要紧你坐下来,说话才方便。”想想也不错,他站着听,宇文邕就得仰着脸说,未免吃力,所以杨忠磕个头,谢了恩,取条拜垫过来,就盘腿坐在地上。
“杨忠,我待你如何”就这一句话,杨忠赶紧又爬起来磕头“宇文邕待奴才,天高地厚之恩。奴才子子孙孙做犬马都报答不尽。”
“你知道就好。我自信待你也不薄。只是我们君臣一场,为日无多了你别看我这一会精神不错,我自己知道,这是所谓回光返照。”
他的话还没有完,杨忠感于知遇,触动悲肠,霎时间涕泗交流,呜呜咽咽地哭着说道“宇文邕再别说这话了宇文邕春秋正富,那里便有天崩地坼的事奴才还要伺候宇文邕几十年,要等宇文邕亲赐奴才的谥法。”
越说越伤心,竟然语不成声了。宇文邕又伤感、又欣慰,但也实在不耐烦他这样子,“我知道你是忠臣,大事要紧,你别哭了”
宇文邕用低沉的声音,“趁我此刻精神好些,有几句要紧话要嘱咐你”“是”杨忠慢慢止住哭声,拿马蹄袖拭一拭眼泪,仍旧跪在那里。“我知道你素日尊敬阿史那皇后,将来要不改常态,如我在日一样。”
这话隐含锋芒,杨忠不免局促,碰头发誓“奴才如敢不敬主子,叫奴才天诛地灭”
“除了尊敬阿史那皇后以外,你还要保护阿史那皇后,这件事不容易独孤伽罗将来一定要想爬到阿史那皇后头上去,你要想办法制止。但是,伽罗也该有伽罗一份应得的名分。”
宇文邕停了一下,很吃力地又说“我一时也说不清,总之要防着伽罗,可也别太过了”
这是顾虑及于独孤伽罗成为太后以后,可能弄权,所以特赋杨忠以防范的重任。其实就是宇文邕不作此叮嘱,杨忠只要一日权柄在手,也必定照此去做。
但此刻宇文邕既然提了起来,则正不妨把握机会,问个明白。“奴才愚昧,有句不知忌语的话,不敢说”“你说好了。”
“皇上万年以后,倘有人提垂帘之议,奴才不知该当如何”宇文邕点点头“我也想到过这个。本朝从无此制度,我想,没有人敢轻奏。”
这虽不是直接的答复,但宇文邕决不准有垂帘的制度出现,意思已极明显。自来幼主在位,不是太后垂帘,临朝称制,便是特简大臣,同心辅弼,杨忠心想,话已说到这里,索性把顾命大臣的名单提了出来吧
略略考虑一下,他还是用迂回的试探方式,“宇文邕圣明”他跪着说,“敬天法祖,念念在祖宗的制度上。奴才承宇文邕隆恩,托付大事,只怕粉身碎骨,难以图报。
不过奴才此刻有句话,不敢不冒死陈奏,将来责任重大,总求皇上多派几个赤胆忠心的人,与奴才一起办事,才能应付得下来。”杨忠平日的口才很好,这番话却说得支离破碎,极不得体。
好在宇文邕懂他的意思,便即问道“你是说顾命大臣吗”杨忠不敢公然答应,只连连地碰头。“唉”宇文邕忽然叹了口气,“这件事好难”语气不妙了,杨忠有些担心,不得不逼紧一步“宇文邕有为难的事,交与奴才来办”
“这是你办不了的事。”宇文邕摇摇头又说“照你看,有那些人可受顾命”“此须上出宸顾,奴才不敢妄议。”杨忠故意这样以退为进地措词。“说说无妨,我好参酌。”
于是杨忠慢条斯理地答道“怡、郑两王原是先朝受顾命的老臣。随扈行宫的四军机,是宇文邕特简的大臣。还有六额驸,忠诚谨厚,奴才自觉不如。这些人,奴才敢保,决不会辜负宇文邕的付托。”
“嗯,嗯。”宇文邕这样应着,并且闭上眼,吃力地拿手捶着腰。看见宇文邕累了,杨忠便请休息。这一席密谈,不得不作结束。杨忠原来还打算着一两天以内,宇文邕还会有这样一个安排。
继续再谈,应行嘱咐的大事,以及宇文邕心里所不能消释的疑难,显然还多着,譬如宇文直,宇文邕对他到底是怎么个态度是非要澄清不可的。
但就在第二天,七月十六,宇文邕早膳的胃口还很好,到了下午,突然昏厥,等杨忠得信赶到,御前大臣宇文宪和醇王,正带领太监,七手八脚地把宇文邕抬回东暖阁,安置在御榻上。
宇文宪是个拿不出主张的人,醇王年轻,初次经历这种场面,张皇得比什么人都厉害,所以东暖阁中乱作一团,几乎什么事也未做。
等杨忠一到,大家的心才定了下来。他也无暇细问,第一道命令,是飞召御医,第二道命令,奏报阿史那皇后,并请宇文赟马上来侍疾。
太监们答应着飞奔而去,分头通知。其时御医已得到消息,陶弘景带着李德立和杨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来,匆匆行了礼,一齐来到御榻前,由陶弘景诊脉。
无奈他自己气在喘、手在抖,而宇文邕的脉又细微无力,所以两支手指搭在宇文邕的手腕上,好半天还是茫然不辩究竟。
三位御前大臣都极紧张地站在他身后,等候结果,杨忠第一个不耐烦,低声喝问道“到底怎么样了”陶弘景不知如何回答,李德立说了句“自然是虚脱。”
“那就照虚脱的治法,快救不能再耽误工夫了”就这时,陶弘景算是把脉也摸准了,“是虚脱”他忧形于色地说,“事不宜迟。先拿参汤来”
参汤是现成的,小太监立即去取了来,由李德立和杨春亲自动手,撬开宇文邕的牙关,用金汤匙,一匙一匙地灌。虽没有即时复苏,但参汤还能灌得下去,这就很不错了。
这时陶弘景已开了方子,“通脉四逆汤”重用人参、附子。开好了亲自送给杨忠说“请中堂过目。”“不用看了。快去煮药”杨忠等他把方子交了下去以后,又问“情形到底怎么样呢”
陶弘景很吃力地答道“怕是很为难了”“你们要尽力想办法估量着还要用什么药,趁早说,这里没有,我派人连夜到京里去办。”“回中堂的话,”陶弘景答道,“宇文邕的病,什么方子都用到了。这是本源病,全靠。”
“你别说了”杨忠不悦地申斥着,“全靠谁有了病不就靠你们当大夫的吗你不必在这儿糟踏工夫,好好儿跟你的同事商量去吧”陶弘景碰了个钉子,不敢申辩。
下来与李德立和杨春商议了一阵,都是一筹莫展,唯有看“通脉四逆汤”的效果如何,才能定进一步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