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结婚了?(1 / 1)

像被弩箭扎在原地,万姿盯牢眼前的男人。

丁竞诚本来就瘦,跌跌撞撞下着楼梯,每步都力竭般即将跌倒,叫人望着都咋舌胆颤。

见过他失态,但没见过他如此失态,她认定他是喝醉了,直到在拐角处,他认出她般抬起头来——

金丝眼镜片上,尽是淋漓泪水。

他看不清路。

嘈杂喧闹的人声由远及近,从医院底层摧枯拉朽而来,明显工作人员还是没能挡住狗仔。记者背着摄像机狂奔上楼,咚咚咚的巨大声响,踩得万姿心头一沉。

丁竞诚痛哭流涕的脸,会是八卦小报最爱的大新闻。

它们会等待他溃败,就像秃鹫等待临死的小孩。

“傻愣着干什么!”

全世界最不该救的人就是前男友,但倏忽之间,万姿顾不了许多。

动作比理智先行,她一把揪住丁竞诚的衣领:“走,快走!”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如汩汩溪水流过掌心,迅疾多变又把握不住。

生拉硬拽一个大男人连上几楼,堪堪比大批狗仔赶早几秒,冲到vip病房门口。视线简直在颤抖,自从最后一次和梁景明做爱,万姿就没这么累过。

“donna,多谢你。”

等喘匀气回过神来,她已置身病房会客厅,灌下一大杯冻柠水。

丁家助理钟先生坐在对面,又递来一杯:“刚才竞诚突然跑出去,我们都没反应过来,要不是你拦着……”

“没什么。”

万姿礼貌点头,似乎没听见门外关不住的咆哮——

“我没事!”丁竞诚正对护士发脾气,“都同你讲了我没事!丢!”

粤语粗口掷地有声,连带空气都是一震。

表情顿时有些尴尬,钟先生扫了眼男人所在的方向,陪着笑,嗓音收得更小。

“竞诚一直有看医生的,情况是有好转,但情绪病你也知道,还需要时间调理也不能受刺激。哎,谁知道今晚竞玲出这个意外……”

顿了顿,他抬起眼:“关于这个,donna你认识《即刻周刊》的记者吧?”

冻柠水喝到了底,但万姿并不觉得酸。现在,鼻息比味蕾更灵敏。

她嗅到了商机。

“你应该也知道,最近丁竞玲拍拖,被他们周刊拍到了,里面有张不太雅观的照片。”

果然,钟先生又说:“丁家这边,想请你帮个小忙——”

“出去。”

话语未毕,门“嘭”地一下被大力甩开,带着十二分的火气。丁竞诚抱肩站着,开口时却是极冷的。

没等万姿起身,他手指一挑钟先生,重复得更为不耐——

“你,出去。”

会客厅是圆形设计,四面透光,包裹得人无处逃脱,像一枚玻璃织就的蚕丝壳。

又像在提醒万姿,什么是作茧自缚。

“谢谢。”

但她想不到,丁竞诚甫一落座,说的就是这个。

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万姿猛然抬头。只见他也有点不自然的样子,眸光还湿润着,与她相碰便一触即收。

“给我支烟。”

挣扎片刻,从包里摸出打火机和烟盒。她撇开目光,闻到他点燃一场沉默。

吸了几口,丁竞诚开始找烟灰缸。可茶几和抽屉都没有,嘴边烟灰摇摇欲坠,他再度肉眼可见的烦躁起来,一把扯过桌上的水晶花瓶,把烟灰掸进郁金香里。

伴随娇嫩花瓣被烫得“滋啦”,他的眉头终于舒展。

冷眼旁观全程,万姿强自憋住一声笑。

刚才,她就不该对丁竞诚施以怜悯。他的道谢不过假面,如果心情再差一点,恐怕会把烟灰直接抖在她手上。出事又能如何,反正对他来说,家族能给他兜底,钱能解决一切问题。

他就是这样,一点都没变。

“你不抽?”隔着烟雾,丁竞诚抬眸。

“我准备戒。”

“要戒了还随身带烟?”偏头看她,他眼神咬住她的脸,“你是觉得我好骗吗?”

“……”

懒得跟他再争,万姿也拿了根烟点。火光明灭,她自顾自地把尼古丁纳入肺里,也不管他视线下移,蓦然定格在她的无名指间。

那是梁景明送的对戒。

“你结婚了?不会还跟那个姓梁的?”

万姿也懒得纠正:“……嗯,差不多吧。”

“恭喜。”

“谢谢。”

说罢万姿才想起来,她跟梁景明还连着语音通话。也就是说,他大概率听得见她此刻的每一个字。不过也无所谓了,她和丁竞诚绝无可能再纠缠不清。

因为他们私下断联已久,因为他被曝换过好几任女伴;更因为她自我认知太过清晰。在这个万花齐聚的城市,她不具备让一个富家公子念念不忘的品质和价值。

属于言情小说女主角的剧本,向来跟她没有关系。

“竞玲怎么样了。”

不想跟前度聊现任,万姿岔开话题。

“五脏六腑摔了个遍,正在抢救。鼻子也歪了,估计之后要去趟韩国修复。”

烟雾卷入又吐出,像在酝酿一次寒冷时节。灰烬就是那捧冬雪,淅淅沥沥抖在花苞中,如同丁竞诚的笑容,薄而脆弱。

“当然,前提是她先活下来。”

万姿无言。

法国人说,彼此沉默时有天使飞过。可她怀疑,此刻任何神灵都会扇不动翅膀,直堕入压抑。

“我爸想做赌场生意,要竞玲跟冯乐儿的侄子拍拖。她不愿意,毕竟最近刚交了个男朋友。”

无端端呓语似地喃喃,丁竞诚不知说给谁听。笑容更浓,真如身处梦境般空洞。

“是她港大同学,二代移民,巴基斯坦裔,我爸都气疯了。”

“他逼竞玲跟这个咖喱佬分手,不然就滚出丁家。反正我爸老婆那么多,也不缺这一个小孩,还是个没出息只会花钱的女儿。”

“……”

被各种歧视意味堵得窒息,万姿深吸一口气,还是没忍住:“二代移民已经是香港本地人了,不算‘咖喱佬’吧——”

“怎么不算。”丁竞诚倒是出奇平静,“人家爸妈真的就在重庆大厦摆摊卖咖喱。”

喉间一阵发涩,像生生吞了只苍蝇。

万姿闷头抽烟,盯着权当她烟灰缸的一张废纸。是这家养和医院的宣传单,纵横细线勾出价目,普通病房一日盛惠1800港币。

而她如今所在的,丁家包下的vip病房,连会客厅都有,连会客厅都可以抽烟。

要付一晚房价,得卖多少份咖喱。

“就因为这些事情,竞玲这段时间心情不好,我爸让我劝劝她。”依旧勾着唇,丁竞诚愈发自嘲,“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和她明明都不是一个妈生的。”

“今晚我打电话给她说,先跟那个咖喱佬断一阵,和冯乐儿侄子试试。以后大不了家里一个,外面一个。反正对我们来讲,婚姻也就这么一回事。”

“结果她问我,如果真这样做,活着有什么意义,我们又跟爸爸有什么区别呢。”

“我说还是有区别的。”

声线越来越抖,他也几乎夹不住烟:“爸爸比我们他妈有本事太多了。”

颤动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脖颈青筋有血液在膨胀蔓延。低头捂住脸,丁竞诚把一下下气音压在掌心,零碎得只剩情绪。

他像在笑,也像在哭。

“我以前第一次见她,也是这样……”

“那时候她六七岁吧,被我爸带着去楼盘工地玩,我大学毕业在那里实习……她拿着一张纸问我说,哥哥,能不能教我做个作业,老师说要画一棵familytree。但我妈妈不让我做,我只能偷偷的。”

“我说,教你可以,但你知道为什么你妈不让你做吗?”

“因为你妈不过是我爸的一夜情对象,侥幸用小伎俩有了你而已。这么多年,连个男的都生不出来,偏房就是偏房,根本不配画在这棵树上。”

“真的,万姿我跟你讲,你真应该看看当时丁竞玲的表情……她太小又太蠢了,连一夜情是什么都不懂,还在冲我傻笑,叫我哥哥……”

被点了名,但万姿完全不想听。

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丁竞诚含着眼泪仍要大笑,呜咽着仍要勉强开口;就像她不明白他为何要说这些,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

他甚至可以不来医院的,就像他和丁竞玲共同的父亲。

“没想到,你还挺在乎你妹妹。”

气息吐进吐出,浑浊得没有尽头,弥漫得心肺有种坠铁般的重。万姿索性掐掉烟,推了包纸巾过去。

跟丁竞诚在一起时,她几乎没听过他提起家里事情。她总习惯性认为豪门子女关系盘根错节,却忽视了,藤蔓般交织的始终是人性。

个中幽微爱恨,或切齿,或铭心,有谁能说得清。

“我不在乎她,一点都不。”

“行吧,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看着面前这个乖戾男人,看着他的话语和表情相互顶撞、相互背叛,万姿如同饭后无事打开社交媒体,刷到一个遥远国度的天灾视频。

震动是真的,漠然也是真的。

但最多的,还是无能为力。

“真的,我不可能在乎她,我怎么会在乎她……”

“不用说服我。”被他的反复搅得心烦,睡眠不足与满室烟味进一步催生头痛,万姿随口道,“你自己心里过得去就行。”

“你什么意思?”

谁知哪条神经被刺痛到般,丁竞诚猝然抬头。

赤红双目亮得吓人,隔着镜片紧锁着她,更衬得一张俊脸近乎可惧,步步紧逼——

“我哪里过不去?你以为你看透了什么?你以为我对丁竞玲有什么扭曲的感觉?”

“你是不是以为我有病,就会喜欢上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困意霎那间飞出天外,万姿睁大眼睛,嘴巴微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震惊于他的癫狂思维,她更震惊自己的无动于衷。细细想来,她竟然还真想不出理由,排除这种畸恋存在的可能性——

他爸爸都娶了四个老婆,他暗恋妹妹又怎么样呢。

丁家的人,不都烂到了骨子里。

“我明白了。”

“原来在你眼中,我就这么不堪,一点正常人的感情都不配有。”

一字一顿分明,可丁竞诚的唇如含混般战栗。

噙着眼泪,他似乎试图揉出一点笑,可惜没有成功。

“所有人觉得我疯也就算了,连你都……”

粗重呼吸艰难地起伏着,又落了回去,他最后是轻声的。

“滚吧你。”

置若罔闻般,万姿怔怔地凝视着他,今晚第一次如此认真。海啸般袭来的沉默里,所有虚与委蛇在渐次崩坏,她像被谁撕去虚伪的皮。

刁难梁景明的是这个人。用大额支票侮辱过服务生的是这个人。八年前把鹅肝吐在她掌心的是这个人。

他没什么好可怜的,他的富贵足以泼天。

可这般有钱的人,在心如死灰的漫漫长夜,却找不到一个像样的朋友,陪他抽一根烟。

“你聋了吗?”

宛如耳光拍来,炸出一记爆裂声响。

万姿下意识一闪,桌上那只水晶花瓶堪堪擦过身侧,甩在墙上撞得粉碎,伴随丁竞诚的目眦欲裂和声嘶力竭——

“我叫你滚啊!”

推门而出,是另外一个世界。

隔绝方才的错乱疯癫,装饰纯白门窗的走廊一尘不染,消毒水味道若有若无,一切静谧得近乎诡异,仿佛是天堂预演。

唯有高跟鞋用力踩在瓷砖上的足音,扯破死一样的沉寂。

但腔内一声声卜卜心跳,混合零散急促的气息,比她的步伐更乱,更烈。

“donna……”

不理迎上来的钟先生,万姿径直进了厕所。妆面犹存,她甚至没法用凉水激脸,只能双手支着洗手台,定定锁住镜中自己。

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

即便颠簸跌宕的心潮,如何拉长也无法平复。

容颜未改,她仿佛重回八年之前。有那么一刻,她恍然还是被丁竞诚当众戏弄的小女孩。

不曾改变的,还有他永为居高临下的上位者。

需要她时,用权势做引诱;不需要她时,她连狗都不是。

思虑如麻,漂浮模糊,直至被极细碎的泣音打断。万姿抬眼,望见最远处的隔间下,露出一点衣料,是辨识度极高的琥珀色皮草。

也是丁竞玲的妈妈,平素养尊处优的贵妇,此刻正如被剥去躯壳的软体动物,坐在厕所地板上痛哭流涕。

不是主治医生,不是家族话事人,她签不了任何一张账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所以也无人安慰,无人理睬。

伴着孱弱哭腔,万姿静静收回目光。不知不觉,情绪已渐渐重回平稳。

悲伤溶成水滴,再汇聚成黯色海洋。在灰败的背景里,只有那一角大衣矜贵如常。

只有皮草是璀璨的,只有金钱是不朽的。

补全残妆,再涂口红。万姿再次直视镜中人,面无表情,目如点漆,她到底比八年前的自己锋利。

小时候,她开出租车的父亲说过,整个城市最好拉客的地方,莫过于民政局和殡仪馆。

因为面对大喜大悲,人不太会计较小钱。

“donna,帮忙的事——”

万姿甫一出厕所,果然钟先生还在等着。他刚赔笑开口,就被她快速截住——

“怎么?你是说,丁竞玲跪下来给她男朋友口交,被《即刻周刊》拍到照片,现在需要我帮忙撤掉吗?”

“你们丁家怎么好意思?”

钟先生年过半百,平时一副绅士派头,显然被她的直白击中得一愣。

抓住机会,万姿步步紧逼:“你刚才就站在门外,你没听见丁竞诚怎么骂我吗?”

“donna,竞诚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回过神来,钟先生神情无奈,“帮帮忙……”

“凭什么要我帮我就帮,要我滚我就滚?”万姿冷笑,音调拔高,“撤照片可以,那个记者我熟,一句话的事情,我一分钱不要,你让丁竞诚滚过来给我道歉。”

“donna,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把她拉到僻静角落,钟先生低声:“给你蓝玺的5%,搞定这件事,好不好?”

她负责丁家的蓝玺楼盘推广项目,总预算叁百万。换言之,只要花钱买通阿ken撤一张照片,她几乎可以净赚十几万。

“我还真不要钱,我就要丁竞诚道歉。”然而万姿听而不闻,甚至扫了眼表,“我跟你讲,媒体流程我知道,还有两小时刊物进厂,印出来再想改,神仙都救不了你们丁家。”

“明天太阳一亮,全香港的711都会放满丁竞玲照片,《即刻周刊》你知道的,一定会大字加粗写她最中意吃咖喱味洋肠。”

“到时候,你们就自己玩去吧。”

“8%,记者辛苦费另算。”盯牢她,钟先生最后说。

二十四万,一本万利。

数字是灌入血脉的一剂肾上腺素,在万姿体内里疯狂流窜。心脏被刺激得猛跳起来,但她依旧板着脸:“让丁竞诚道歉一句,有这么难?他一声‘对不起’比二十四万还值钱,钟生,你觉得我的尊严有多不值钱?”

“钟生,你女儿跟我一样大,做人父母,她在公司受这种气,你能忍?你不会心疼?”

诘问如硝烟回荡,只存无言的对视。是衡量,也是角力。

毫不畏惧地瞪回去,万姿看见钟先生眸中映出两个小小的自己。

横冲直撞,年轻气盛。

“我最多给到10%,没办法了。”

最后的最后,是他先撇开目光。

眼见万姿还要开口,钟先生长叹一口气,困倦般摘下眼镜:“都是给丁家做事的,互相体谅一下吧。”

“donna,万小姐啊,我也跟你爸爸差不多大。”他惨然一笑,“我五十四了,因为这个事也一晚上没睡,我熬不动了。竞玲抢救过来,我差不多就该进去了,你知道吗。”

“就算你帮我这个忙,可怜可怜我这个老人家吧,好不好?”

一瞬间,万姿冻住张扬的火气。

原来五十几岁的爸爸妈妈,竟然已经算老人家了;原来她已经学会驾轻就熟地,开加码把人逼入绝境。

她本来还想试试12%的,到底还是心太软,太年轻。

“好。”

停顿片刻,她握了握钟先生的手,权当确认这场交易。

可转身离开前,她还是硬下心,逼自己直视他的眼睛。

“合同先签返过来,不然我不开工。”

回家的路再长,终于有了归期。

返程的的士,是万姿自己拦的。一来是忙着跟阿ken疏通关系撤照片,二来她以为梁景明早就睡着了。

然而谁知刚到家,手头事处理告一段落,噼里啪啦打字声一停,他就发来消息。

“你忙完了?”

“你还没休息吗?”语音通话一直没断,万姿连忙接起,“都这么晚了……”

他的声线倒是清透的:“没,等你。”

“真的?”仿佛被熨着神经末梢,明明劳累到了极点,她依旧忍不住笑。

趁着时间空隙卸妆刷牙,她含混着却又明亮:“我跟你讲,我今天机缘巧合做了一单生意,能赚叁十——”

“嗯,我听到了。”

可几乎是第一次,梁景明轻声打断她。

温柔平静如初,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

“你怎么了。”她皱起眉,按停电动牙刷。

现代科技发达先进,远隔千里也能复制深浅呼吸。她安静地等着,等他组织语言。

“万姿,我不想你被人那样骂。”

“他是不是还要拿东西砸你?”

彼此心知肚明那个“他”是谁,梁景明从未用一个字,流露如此重的情绪。

“我都……”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千言万语,欲言又止。

他的嗓音里有浓重的疲惫,可与熬夜无关,而是深入骨髓的累。

“真的,我不想你这么辛苦。”

“可是梁景明,没办法的。”

“我借你去新加坡交换的十万块,就是这么赚出来的。”

本以为委屈会翻覆而来,可万姿却出乎自己意料,异常平静。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她字字分明。

“我每一分钱,都是这么赚出来的。”

“……我也能赚钱的,叁年后我毕业,就可以——”

“就可以让我不辛苦不上班?一辈子养我吗?”

淡笑着,万姿摇头。

如果十年前有男人对她这么说,她怕会深表感动,可现在看来,这提议透着理想主义的可爱与荒谬。

“我知道这么说,显得我很犯贱……但就像你喜欢建筑一样,我喜欢我的工作。”

“世界上有巨鳄,也总有跟在巨鳄背后吃碎肉喝肉汤的小猫小狗。做公关就是这样,整天给大品牌干脏活累活,给有钱人擦屁股。这个社会的食物链,就需要我们这一环。而且话说回来,世界上哪有容易的工作?”

慢慢叙述,她试图令梁景明理解,也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当然,我今晚可以不去养和医院,可以不见那个记者阿ken,也可以不救丁竞诚,如果这些成真,我就不会被他骂‘滚’了。”

“但同样的,我也不会赚到这叁十万,更不会体验那种与人交流交锋的刺激;那种逼着你成长变得更好的阵痛;那种第二天你看到一篇八卦新闻,别人不过是看过即丢,但你知道你跟它有关联,撤掉哪怕是一张照片的微不足道的成就感……”

“会让你觉得,自己好歹有那么一点用。”

胸臆间仿佛有岩浆缓流,又暖又烫。万姿情不自禁勾唇,同时莫名其妙地,甚至还有种落泪的冲动。

“这些事情我必须独自经历,而且我乐在其中。”

“所以谢谢你的好意,但职业相关的东西……你保护不了我,我也不需要你的保护。”

手机上方横杠绿光闪烁,语音是通的,可梁景明保持着沉默。

自知这话再柔也裹挟生硬,万姿却有点无话可说。

她对他的好意敬谢不敏,根本原因还是她太过清醒。

就像她不相信富家公子会对她念念不忘,她也不相信当工作深陷泥沼、遭遇刁难侮辱时,会有另一半如神仙般从天而降,会用他强韧的能力网络将她兜在怀里,遮风挡雨。

言情小说女主角的剧本,从来不属于她。

一次都没有。

她拥有的,不过是薄纸一页。刻有她的自尊心,被人弃如敝屣踩在脚下,也要等人走后捡起,颤抖着独自展平。

然后在反复的心理暗示中,逐渐变得强大变得脱敏——

即便上头全是伤痕褶皱,可我还是一张白纸。

但这些想法,太真实太丧,她没法跟梁景明讲。

她更没法跟他说,这浮华都市好冷,他们不过是一对相互抱团取暖、亲密无间的小动物。

可人生最忠实的伴侣,永远是独自奋斗和独自孤独。

“好,我知道了。”

最终,梁景明开口,沉稳而闷声。

“既然是你喜欢的,就去做吧。不过要小心点,有需要跟我说。”

“好的。”

答应完后,便如石落水般沉入寂静,万姿知道他有点黯然。

将心比心,如果有人叫梁景明“滚”,想动手伤害他,她一样会生气,恨不得手刃那个人。

但更不解的,是梁景明竟会拒绝她的好意。

“你困不困?”想着或许缓一夜能更新情绪,她温言道,“要不要先去睡觉?”

“我其实还有件事。”

然而顿了顿,他轻而认真。

“万姿,你会抽烟?”

这下真是凝住,简直像被揪住尾巴的猫,她整个人愣在原地。

思维转得快如闪电,反复回忆,反复确认,她才不得不接受现实——

她就没跟他讨论过这个,梁景明还真不知道她抽烟。

“……嗯,但我没成瘾,一年差不多一包。”

莫名地有些慌乱,有些不好的预感,万姿急道:“你介意我抽烟吗。”

“不会。”沉默片刻,他几乎是老实的,“我只是有点惊讶,你从没跟我说过。”

“但他知道。”

梁景明显然清清楚楚听见了,丁竞诚娴熟地向她讨烟。

有那么一瞬,万姿庆幸自己是在语音而非视频。否则,梁景明定会看到她无法掩盖异样的表情,一定会起疑心——

“是他教你抽烟的吗。”

然而,梁景明还是察觉出来了。

体内似乎劈过惊电,炸得脑海一片空白。万姿很想说不是的,但她不想骗他,只能保持缄默。

一个男人教一个女人抽烟,能在什么场合。

床笫之间,为数不多的欢愉过后。她也曾赤裸地靠在丁竞诚怀里,在他的蛊惑和引诱下,接过他唇间之物,笨拙又迷离地朝他喷一口烟气。然后他们大笑,打闹,亲吻,最后相拥而眠。

仿佛就如她现在,跟梁景明共同编织的一切。

可是她知道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不是你想象的……”

自知无需对过去感到抱歉,但她不能阻止深重的内疚层层袭来,如落网一样将她纠缠窒息。

她比谁都明白,陈年醋杀伤力十足。当时她不过发现他那段儿戏般的puppylove,她是那么心如刀绞。

何况,是现在的梁景明。

才知道她抽烟,才知道她抽烟是前男友教的,才知道她抽烟是前男友在床上教的。

他该有多难受。

“我有点困了。”声音低沉依旧,可他的尾音在抖,“先睡了。”

他又变回低落时惯常的模样,如同一个漂亮冷静的机器人,抽离情绪,无可挑剔。

口吻很平,仿若一阵灰暗雾气。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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