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静说道:“我明白了,朱书记无非就是想让小姚多喝几杯,这个硬圈我打了。”说着,她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只用了两根芊芊细指象征性的托着杯底,来到卢辉面前。
卢辉赶紧起身,端起一满杯酒。
姚静说道:“感谢卢部长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我们厂指导工作,也感谢您投了我一票,小姚敬您。”说着,一仰脖,动作极其优雅的喝干了杯里的酒。
彭长宜对姚静的表现有些吃惊,和从前的姚静简直判若两人,但是姚静没给他时间多想,就端着酒杯来到他的面前,说道:
“彭科长,感谢帮助,姚静敬您。”
一个“您”字,似乎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别人感觉不到什么,彭长宜心里却很别扭。
彭长宜站起来,不知为什么,从姚静的目光里,彭长宜觉得她肯定知道那张弃权票是自己干的,他有些心虚,不敢正视姚静的目光,眼睛盯着手里的酒杯说道:“祝贺姚主任。”说着,就率先喝干了酒。
这时,坐在朱国庆旁边的劳人局一位副局长跟彭长宜很熟悉,他见彭长宜不等姚静自己先喝了就说道:“彭科长这杯不算,哪有不等女士自己先喝了,罚。”
彭长宜看了看自己的酒杯,又看了看姚静的酒杯还是满满的,就说道:“你怎不喝?”
姚静看着他,半天才幽怨地说道:“等着跟彭科长碰杯哪。”
众人立刻起哄,纷纷谴责彭长宜。早就有人给他倒满了酒,彭长宜只好端起杯,说道:“我认罚。”跟姚静轻轻碰了一下,这次并不急着往嘴里送,而是等着姚静。
姚静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就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两杯酒下肚,彭长宜感到浑身不自在,他跟卢辉说了一声“我出去一下”,就起身走了出去。
从洗手间出来后,在走廊里,他意外的看见了前面走着的丁一。丁一是从另一端的洗手间里走出来。
“小丁?”
随着短发的快速甩动,丁一回过身来,惊喜地叫了一声:“科长?”
“你跟谁来的?”彭长宜问道。
丁一笑嘻嘻地说道:“小郝说您今天会被大餐伺候,他就决定掏钱请我们吃小餐,我们三个就来了?”
彭长宜笑了,说道:“就你们三个人?”
“出来的时候就我们三人,本来想去吃刀削面的,后来碰见熟人就被请到这里来了。”
“哦,碰到谁了?”
“王总。”
“王圆?”彭长宜问道。
丁一点点头。
彭长宜知道王圆几乎天天泡在饭店,如果看到组织部的小伙计吃饭,他都会买单,何况今天还有丁一在场。就说:“别跟他们喝酒。”
“我不喝,科长,你也要少喝点。”丁一说着,用一根手指着自己的脸说道。
彭长宜摸了摸脸,有些热,肯定红了,看着丁一清澈、纯净的大眼睛,彭长宜不由的想起刚才那双幽怨、柔媚的眼睛,就说道:“我没事,你去吧。”
丁一点点头,向彭长宜挥动了一下小手,转身进了前面的包间。
彭长宜看着丁一的背影,他忽然不想回刚才的包间,觉得很别扭,就往出走,想去楼梯口透透风。这时,背后有人叫住了他:
“彭长宜。”
无疑,这是姚静的声音。
自己似乎躲的就是她,没想到还追出来了。他回过头,姚静款地向他走来,指了指大厅影壁后面专供客人休息的沙发说道:“到那边说话。”
彭长宜心里打鼓,会不会姚静问那张票的事?
姚静坐了下来,彭长宜坐在她的对面。姚静理了一下额前的卷发说道:“还好,你没什么变化。”
彭长宜笑笑,他不知该说什么好,甚至不敢看她那张因为酒精而染红的脸,是那样的白里透红,就像熟透的苹果那样诱人。
姚静从嘴角挤出一丝冷笑,直视着彭长宜,说道:“看出我有什么变化吗?”
说实在的,彭长宜觉得姚静变化很大,过去姚静不大爱说话,见了同事顶多就是点点头,有时候都不看你一眼,是所有男老师心中的冷美人,现在居然左右逢源,应酬自如,而且还喝了那么多酒,完全是久经这种场合的交际老手。但是他不能说这些,只好说了一句大实话:“变了,变的话多了。”
“哈哈哈。”姚静不由地大笑。
彭长宜奇怪,这么一句话值得她那么笑吗?
“是啊,就我今天说得这些话,可能够上我在学校和同事们说一年的了。”
“岂止是一年,抵过好几年。”彭长宜说道。
姚静又笑了,半天才叹了一口气,有些伤感地盯着彭长宜说道:“不变不行,要被饿死的。”
彭长宜没有接她的话茬,他感到她话里有话,就笑笑,扭头看着外面。
姚静说道:“见到我意外吗?”
彭长宜老实地点点头。
“见到我的变化意外吗?”姚静又说道。
彭长宜又老实地点点头。
“还记得你当初说过的一句话吗?”姚静理了理头发问道。
彭长宜抬起头看着姚静,摇摇头。
姚静又“哈哈”笑了两声,说道:“你说我指不定哪天就被吉普车接走了。我记着你的话呢。”
彭长宜的脸红了,他没想到当年一句戏言,老校长居然传给了姚静。他不能辩解什么,因为那话的确是他说得,就嘿嘿干笑了两声,说道:“咳,开玩笑的。”
姚静收住了笑,认真地说道:“我不这样认为。你这句话让我认识到了自己还有潜力可挖,俗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以我一直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不过吉普车不行了。怎么也得是进口的小轿车。”
彭长宜尴尬地说:“那时年轻不懂事,你就别记在心上了,我今天给你赔礼道歉行不,真是对不起,我当时没有任何恶意。”
姚静又哈哈地笑了,说道:“我跟你说句真心话,我并没有记恨你,你信吗?”姚静酡红的两颊很好看,两只美目就要滴出水了。
彭长宜点点头,说:“那就对了。”
“但是,你这话启发了我。”
彭长宜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和漂亮的姚静坐在这里很是显眼,就说道:“我该回去喝酒了,以后有时间我们再聊。”说着站起身就走。
姚静也站起来,说道:“彭长宜,以后我们做好朋友吧,自打见面我们还没握过手呢。”说着,很优雅的伸出了自己的手。
彭长宜感觉姚静的笑很程式化,她是不是总是带着这种标志般的微笑接待各级领导?心中就一丝反感,另外感到姚静说这话是多此一举,本来就是同事关系,干嘛还强调一下“朋友”?
他不想和她纠结过多,就点点头,说道:“好。”握了下姚静的手,往刚才的包间里走去。
就在离开姚静的那一刻,彭长宜突然想起了莎士比亚的《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里的一句话:美貌!你的真诚在何方?从这一刻起,姚静留存于彭长宜年轻心灵时的一切美好,经过这次意外相逢后就消失殆尽了。
彭长宜下班回家后,刚进家门,就闻到了一股酸味。他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说道:“什么味?这么难闻?”彭长宜有过敏性鼻炎,遇到刺激的味道就不停打喷嚏。
沈芳连忙从外面的小凉棚里跑进来,说道:“哦,我忘了收起来了。”说着,拿起桌上的一兜东西又往出走。
“到底是什么?”他捂住鼻子皱着眉头问道。
“是晓慧送来的。”沈芳说着,就把那兜东西放在凉棚的窗台上。
“哪个小慧?”
“梁晓慧呀,你什么记性,任小亮的媳妇呀?”
彭长宜白了她一眼,说:“我哪记住人家的媳妇叫什么。她干嘛送这个给你?”
“我也不知道,许是吃不了吧,天气马上就要热了,还给了点野山菇。”沈芳说道。
任小亮和彭长宜他们住一排房子,也是属于无房户,机关分房的时候根本考虑不到他们。他家在最东头,彭长宜家在最西头,尽管在一排房住,但是下班后很少见到。
任小亮那时是市委办秘书,彭长宜是组织部秘书,他们各为其主,而且他们的“主”又是那么不睦,所以两人只是见面打招呼而已。
任小亮到北城区任职后,她的妻子比从前活跃多了,今天到这家坐会儿,明天到那家坐会儿,一幅夫贵妻荣的样子。
彭长宜对任小亮的媳妇没有什么好感,那个女人长的古怪精灵的,眼睛都会说话,不像沈芳,聪明都写在脑门上,其实内心傻得很。据说梁晓慧和任小亮吵架从来不在家里吵,因为他们住的地方隔音都不好。他们把孩子送走后就利用散布的时候到外面没人的地方吵架。等回来的时候保证是手拉手,彭长宜觉得他们很会演戏。
“小娜呢?”彭长宜捂着鼻子问道。
“爸爸接走了……”沈芳说道。
沈芳的话还没说完,家里的电话就响了,是江帆。
江帆在电话里说:“长宜,回来吧,来了个朋友,跟弟妹请个假。”
彭长宜笑着说道:“报告市长,您饶了我吧,我中午可是喝傻了。”
江帆说道:“我说是让你陪客人,谁说让你陪酒了?把电话给弟妹,我跟她说。”
彭长宜没有把电话给沈芳,他知道沈芳说话很愣,怕给市长下不来台,就说道:“不用了,我马上就到。”
沈芳早在一旁瞪着眼睛听着呢,见彭长宜放下电话就说:“又是他,是不是叫你去喝酒?”
彭长宜说道:“来了个朋友,让我帮着陪一下。”
沈芳说道:“他没家没业没牵挂,你整天跟他能泡出什么?”
彭长宜小声但很严厉地说道:“说你多少次了,说话注意,你怎么知道他没家没业?说话不负责任。”
沈芳一点都不顾忌,说道:“有家他干嘛不回?还整天拉着你喝闲酒。”
“喝酒也是工作,妇人之见。”彭长宜反驳到。
沈芳憋了半天居然没有找到反驳他的话,两只眼瞪着他,不说话。
彭长宜得意的在心里暗暗笑了,心想,善于没理搅三分的沈芳,也没话说了。看来,无论多么难缠的女人,只要将工作与他们男人的前程挂上关系,保证一路绿灯。
他有些不忍心,就把语气放温和一些,说道:“以后在家里不许说机关里任何人的任何话,咱这房子不隔音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芳委屈地说道:“我又没点名,别人听到能知道是谁?”
“你放心,别人都比你聪明。”
沈芳对于他的奚落早就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她说道:“对了,梁晓慧给咱们推荐了一款热水器,她家新按的,用着挺好。”
“喜欢你就去买,钱在你哪儿。”彭长宜没好气地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沈芳搬到这个大院里多了一个毛病,就是喜欢念叨别人家的事,跟收音机里的“每日一歌”一样,无论他多晚回来,都会听到别人家琐碎的事情。
其实不只是沈芳,这里住着的女人好像都有这个毛病,也许是他们的男人都在大楼里工作的原因,除去好传播小道消息以外,还有一个通病就是喜欢比较,拿别人家的男人跟自己家的男人做比较。
也难怪,在这里住的都是机关里资历相当的年轻干部,女人们心里自然就有了比较。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家有几窝耗子甚至是公母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彭长宜对这一点极其反感,几次告诫沈芳不许跟这些家属扎群,少在一起东扯西扯的。沈芳有一次嘲笑他说道:“你以为你是多大的官呀,那次我上街看见王部长夫人,她还拉着我说了半天的家务事呢?你要是当到了部长,我是不是就得见人装哑巴了?”
彭长宜觉得搬到这里来后沈芳的确变了许多,有的时候表现的不可理喻。
当他来到江帆的办公室就愣住了,只见办公室没有任何人,甚至江帆也不在。彭长宜刚要转身往出走,江帆从外面回来了。
江帆进门洗着手,笑着说道:“弟妹还真把你放出来了,我还以为你出不来呢?”
彭长宜说:“您发话她不敢不放我。哪儿的朋友?”
“朋友?”
“您不说让我陪个朋友吗?”
“哦?哈哈——我那是谎报军情,不那样说你出得来呀?”
彭长宜笑了,这种把戏江帆以前经常干,没想到成为市长后还这么干,就说道:“我还以为你真来了朋友呢?”
“谁让你那么早就下班回家了?”
“我中午喝了好多酒,头现在还懵呢。”
“好好好,给你一个小玩意,作为补偿。”说着,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塑料包装袋,递到了他手里。
彭长宜一看,惊喜地说道:“传呼机?”他接过来,打开塑料袋,说:“新的?”
“当然,能给你旧的吗?”
彭长宜爱不释手。要知道当时一个小小的传呼机,是身份的象征。那时买传呼机是要走后面托关系的,有钱都买不到。
彭长宜想了想故意说道:“这个不会是喝酒热线吧?”
“让你猜着了,以后找你就方便了。”江帆说道:“在北京,这个东西早就有了,就是咱们这样的小城市,通讯设施跟不上,今年政府就准备加大通讯基层设施的投资和建设。如今,通讯不通,就跟死城一样,没人肯来投资。”
彭长宜试着呼了一下自己,刚放下电话,手里的呼机就传来清脆的bb的声音。
江帆又说:“据说,摩托罗拉公司正在研制汉字显示功能的传呼机,可以给机主留言,然后机主就能看到。估计用不了半年,这种就会被淘汰。”
彭长宜笑着说道:“更新换代我就提前拜托您了。”
“你还沾上我了。”江帆笑着说:“去把丁一叫下来,咱们出去吃个饭,反正她在单位也没事。”
彭长宜问:“还有别人吗?”
“有卢辉,他先去接孩子,把孩子送回家后直接去饭店,我先走,你去叫丁一。”
彭长宜犹豫了一下,走了出去。
今天是周末,而且早已过了下班时间,每层的楼道里都很安静。彭长宜没有走中间的楼道,他走的是靠西侧的小楼梯,他担心被别人看到自己在下班时间独闯六楼找丁一,难免别人会说闲话。
俗话说得好:舌无骨却能折断骨。
其实,彭长宜的想法很朴素,他既不想给一个姑娘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更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每个生活在机关的人,都是如履薄冰,稍不注意,就会跌的很惨。许多人都是输在小节上的。
“大才不拘小节”是领袖人物和干大事人的一种洒脱和气度,甚至会被人们津津乐道。然而这句话放到官场上绝对是行不通的,很有可能你会因为小节而死的更快。
来到机关上班后,彭长宜的确学到了许多官场上的规矩,这些让他终身受益,同时也成就了他。
尽管丁一是他科室的人,而且在机关住了这么久,彭长宜还是第一次上六楼来找他。彭长宜在想,这么一个女孩子,孤零零的呆在顶楼宿舍,也没有什么朋友,亏得江帆能想到她,不然慢慢长夜连电视都没地方去看。如果自己的女儿大了,绝不能让她离开身边只身漂泊在异地。
彭长宜一口气来到了顶楼,站在楼道口稍稍喘口气,正要朝左面的走廊里走去,这时,他的无意一瞥,就发现了通往右面五楼楼顶的门上,挂着一串钥匙,钥匙上面有一个五彩的小绒球,这个五彩的小绒球彭长宜认识,是丁一的。
他有些奇怪,平时这个楼道门应该是锁着的,既然丁一的钥匙在,就说明这是丁一开的门,难道她在五楼也就是西楼的楼顶?一个女孩子跑到楼顶干嘛去了?
彭长宜往门口走了两步,隔着门刚往外看了一眼,他就立刻缩回了头,因为他发现了这一生都无法磨灭的景象。
只见楼顶上丁一坐在椅子上,面向西南方向,左手抵住脑门,正在低头看着一本书。许是累了,她换了一个姿势,右手托着下巴,左手扣在右手的手心里,眼睛从书本上移开,抬起头,看向西边的夕阳。
这冉冉渐翳的金光,照在她的身上、头发上、鼻梁上,勾勒出非常优美的线条,使她身上的一切都具有一种鲜明的质感,把她罩在了祥和温暖的光影中了。只是她的神情有着一丝无法掩饰的伤感。
彭长宜心里涌起一种怜爱,这样一个女孩子离开家乡,被分到陌生的地方工作,肯定是想家了。难怪江帆会想到要叫她,他们有着共同的孤独。
彭长宜伸出手,刚要开门,立刻又把手缩了回来。他意外的看到了一只雪白色的小狗,瞪着两只溜圆漆黑的眼睛正在警惕的看着他。原来小狗早就发现了他,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小狗密切监视着。
刚才只顾看丁一了,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小狗,这时,就听那个小狗的嘴里发出了“哼哼”的警告声音。
丁一回过头来说道:“不许叫!”
小狗立刻回头看了主人一眼,晃动了一下尾巴,很快就又掉过头,瞪圆了眼睛,继续注视着里面的彭长宜,这时只要彭长宜开门过去,估计它就会采取行动。
彭长宜赶紧闪到一旁,难怪最近丁一显得忙忙碌碌的,没到下班时就不停的看表,人也显的不安,恨不得马上回宿舍。原来她是在金屋藏狗!
丁一从什么时候养狗他不知道,但是有一点他知道,这个女孩子不希望别人看到她的小狗,毕竟在机关里养狗是不妥的,尽管没有明文规定,也是不容许的。
楼顶,夕阳,女孩,小狗,构成了彭长宜眼中一道特别的难忘的风景。
那一刻,他居然不忍开开门,更不忍去惊扰她,这样一个女孩,不应该属于酒桌上的调味品,她应该属于恬静、纯美而没有任何风尘的世界里,一如她的蝇头小楷,清丽无比,纯洁无暇。
他默默的转过身,轻轻的下了楼,胸中就有了一种特别的东西在升腾。
忘了是哪位哲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在爱情没开始以前,你永远想象不出会那样地爱一个人……”
那时候的彭长宜,绝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在心里永久的储存下了这个美好的影像,一如他那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