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1 / 1)

阿丁伏在地上,小心地低下了头,不敢对上正位太皇太后的视线。

“……是皇后让你来的?”

太皇太后语气里明显有些不解。她细细打量着这个伏在地上的小宫人,直到看得她肩背僵直,一动不动,才缓缓收回视线,打开了手上的纸。

这时,太皇太后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疑惑地看着手上明显染了血迹的残破纸张,上面稀疏写着几行三字文:“这是什么东西?”

阿丁颤声道:“回太皇太后,今日太后娘娘来了紫宸殿,将皇后娘娘和太妃娘娘斥责了一番,之后皇上回来了,将所有人都遣出来,又叫小满取了一叠大大小小的字纸进房,小满走路时不当心,摔了一跤,这张纸落在小的面前,皇后娘娘悄悄使眼色命我藏下一张,之后的事,小的就不知道了。只是事后,屋子里似乎有烧过纸页的焦味。但小的也不敢肯定。”

太皇太后冷冷盯着她,确认她战战兢兢,满头冷汗,并没有撒谎的样子,才道:“你说这是皇上命人取给太后的东西?那你告诉我,好端端的,皇上命人取一叠三字文给太后做什么?难道皇上还是三五岁的孩童,需要写些蒙书来给太后检查功课吗?上面还有斑斑血迹,又破烂不堪,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丁伏在地上喊冤:“娘娘恕罪,小的,小的当真什么都不知道,是皇后娘娘让小的来的。娘娘若要责罚,小的不敢不受,但小的当真没有半个字欺瞒娘娘。”

太皇太后心念电转,早已猜到一个可能,她看了眼元极殿的方向,心中冷哼了一声,面上却不显,只是叹了口气:“罢了,想必是皇帝皇后在耍淘气,逗哀家开心,这件事哀家就不计较了。你回去同皇后说,她今日做的,本宫都知道了,此番就将功补过,既往不咎,太后那里哀家自然会帮她描补,但下不为例,日后若再随便耍弄哀家,便要她好看。”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问安的声音,有人小步跑到门边,低声道:“太皇太后,皇上来了。”

太皇太后微惊,吩咐阿丁道:“你日日在他眼前,怕是他记得你这一号人物。去屏风后转到后门出去。”

阿丁刚走到屏风后,就听见脚步声进了门来。她不敢停留,连走带跑地离开了。出宫门前,一个不大熟稔的宫人走过来,塞给她一个荷包:“这是太皇太后赏你的。”阿丁千恩万谢地受了,慢慢退了出去。

“给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道:“这太阳都下了山,往日你从不在这时候来长信殿,怎么今日却来了?”

皇帝沉吟不语,似乎有些犹豫。

太皇太后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笑道:“我同你是亲祖孙,难道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吗?”

皇帝一番思量,还是开了口:“因事关母后,所以孙儿有些不好开口。”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道:“此事哀家已经知道了。你母后也是关心后宫纲纪,今日才匆忙上门。总归也是皇后没有管好后宫,有失职之责。这后宫里才几个人,居然就由得那些脏东西在后宫里传播,幸而今日事知道的人不多,倘若一个不察,被人知晓,只怕会坏了后宫的声誉。”

皇帝却微微摇头:“孙儿要说的不是这件事。我这里有一封信,祖母读过便知道了。”

太皇太后心中微冷,道:“正好,祖母这里也有一张……”她一抬眼,却见皇帝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那信封样式她甚是熟悉,举凡钦差官员有要事密奏皇帝,都是用这样特殊样式的信封,以保证中间不会有人偷偷察看。

太皇太后的心思顿时郑重起来,她虽年迈,目力却尚好,接过信便凑在特贡的灯烛下细细看了,信并不长,却将事情说得很清楚明白。她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不会错过一个字,最后脸色一阵发白。

“她竟然做出这样的事?!”

“回祖母,钦差详查过了,江南东道各处官员的确打着修建宫庙的名义为文贤太子私建了许多太子庙,总计二十三处,且处处皆是宫庙规格,其中牌楼皆是三间四柱九楼黄瓦庑殿顶。”

太皇太后十分不悦:“好大的胆子!这等规制的建筑只好用在帝王规格上,载基只是个太子,怎好如此僭越?!皇帝,你即刻便去下旨,命人将这些宫庙牌坊都推倒了,将这些官员一并问责!”

“此事尚不急,孙儿还有两件事想一一禀告祖母。”

“你说。”

“这些宫庙不但违制,且修建费用亦不菲。钦差十分疑惑,恰巧有一座还在建,他便顺藤摸瓜查了一番,发现原来这些并没有花费当地公帑,而是走的私账,乃是母后私人所出。”

太皇太后眉头微皱,道:“接着说。”

“但这私账的钱财来源,却不是宫中,而是当地的税赋银子。江南东道各处官员收税后,都分出了十分之一入了太子庙私账之中,最后由各地知府主持各地修筑之事。”皇帝从袖中抽出一本账册,递到太皇太后手中,“这是江南东道同观府六座太子庙的账册,共有二十二本,这是其中一本。”

太皇太后刚刚才看过一张疑似伪造的证据,便下意识以为这也是骗人的东西,便存心仔细翻阅,谁知越看越是心惊,每一桩每一件,详详细细,断然是短时间内难以伪造的东西。她立刻便猜到了皇帝真正的用意,声东击西,明着在京城大肆掀起波澜,私下却命人去了江南东道详查。他口口声声说是钦差所得,但明面上的钦差许秉臣到哪里动辄都有无数人看着跟着,甚至更多的眼睛监视着,根本举步维艰,断然不可能得到这么详细的东西。皇帝口中所指的钦差,定然是私下派出的人,最大可能是羽林卫中先帝留给他的人。

看来,查改诏书是假,查京中受贿也是假,全都是幌子,他的重心,从始至终都是江南东道的税赋。

“这仅仅是江南东道七府其中一府的账本,仅这一本账册上所记载一年半的入项,便是江南东道去年一年所报的上缴税收……”

“行了。哀家知道了。”太皇太后合上账本,沉沉叹了口气。她不是对政事一窍不通的人,自然知道这不仅仅是宫庙这么简单的事。江南东道被王康当成了自家摇钱树,肆意从中取财,甚至大肆贪墨朝廷税赋为己用,不仅如此,他还暗地里拉了太后下水,明着是为文贤太子修太子庙,实则太后私账却是从当地税赋所出,皇室之人从税赋里收归私用并非不可以,但要么是王侯封地,要么是公主汤沐邑,都是走了明路的东西,慈宁殿一介太后,非要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历史上也不是没有用土地税赋奉养太后的先例,但是一则不该选江南膏腴重地,二则不该私下走账,如此一来,将私的说成公的,那么公的也变成了私的,再加上宫庙违制之事,便怎么也说不清了。

说到底,还是太后存了私心,她一心盼着文贤太子继位,谁知临到头来却被旁人摘了桃子,内心如何肯甘,太子既死,便只能期盼他在地下享受世人香火,却又拉不下脸面求皇帝为文贤太子修太子庙,便索性私下筹谋,王康定是抓住了妹妹这心思,不知如何哄骗一番,将她拉上了贼船。

太后也是糊涂,竟这样将自己搅合了进去,日后若查到王康身上,他只消一把推脱,把全部的账目混淆,只说都孝敬给了太后私账,给文贤太子建了违制的宫庙,那你是查还是不查?事涉先太子和太后,查清楚也不是,查不清楚也不是。若真的查清楚是太后挪用了一部分,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也要将太后和贪墨官员一并治罪吗?若查不清楚太后所用的,又哪来的贪墨数额给各官员定罪?无论如何到头来都是皇室一桩丑闻。这可是实打实的丑闻,远比什么深宫后院查出了春,药这等绯闻小事要严重得多。

“慈宁殿真是糊涂!”纵然太皇太后有心包庇侄女,也免不了骂上一句。怪不得太后一心一意袒护王康,甚至不惜借陈太妃的名誉脸面去威胁皇帝,原以为是兄妹情深,谁知里头还有这一番勾当。

“此其一。还有一件事,孙儿也是刚刚得知,百般思量之下,还是决定来告知祖母。”

“你说吧。”太皇太后疲倦地靠在椅背上,她一向腰挺背直,哪怕年老也不曾仪容有失,但如今她身心俱疲,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皇帝抿了抿唇,脸色有些不好看,但还是说了出来:“孙儿刚刚接到的密报,江南东道端午讯提前,有两府已经遭了洪灾。”

“什么?!”太皇太后一惊之下坐直起来,“还有呢?”

“钦差许秉臣上堤视察洪灾,突逢决堤,如今……下落不明。”

太皇太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她倦意深重地叹了口气:“你接着说吧,都说出来,今晚哀家也没什么受不住的了。”

“具体是何情形孙儿也不甚清楚,只是有人去上游府县查探过,今年的水汛与往年差别不大,临近府县也没有连降大雨的情形。两府突然遭遇洪灾,此事甚是蹊跷。”

他没有说下去,太皇太后索性替他说了:“这两府,是不是之前报旱灾最重的两府?”

“祖母英明。”

这下太皇太后也哑口无言了,便是个傻子也能猜出来,哪会那么巧钦差视察时当地就莫名其妙遭了灾,又这么巧,早不决堤晚不决堤,偏偏钦差在时决堤。这是赤,裸。裸在打皇帝的脸,打朝廷的脸。这帮人仗着有太后背锅,有王家顶缸,简直无法无天到了极点。

她沉默不语了半晌:“那依皇帝看,这件事该如何了结?”

“孙儿想,追封先文贤太子为皇帝,从宗亲里过继子嗣承袭为亲王爵,再昭示全国共建百所文贤皇帝庙供奉。如此,便能将大哥的庙过了明路,也照顾了太后的脸面。”

“百所?!”太皇太后失笑,“除了开国皇帝,之后诸位帝王,连仁宗和先帝都没有建私庙,载基身为人孙人子,如何好僭越亲祖亲父?若真要如此,怕是他谥号里文贤两字都该齐齐摘掉了。”

“那祖母以为应当如何?”

“不必追封皇帝。只消叫太子庙便是了。到目前为止,建了多少哀家便认下了,所有费用由哀家私库补齐。对外一致口径只说是哀家思念亲孙,执意如此妄为,所有的议论哀家自己担下。之后的一所也不准再建。而已经建成的太子庙,其庙宇的一半改为学塾,香油钱也划出一半供给当地贫苦学童念书。”

“祖母慈恩浩荡。孙儿无异议。”

皇帝纵然毫无异议,太皇太后心中终究还是不大舒服,她倒是宁愿皇帝多多阻拦,在其中多耍些心思,让她能更理直气壮地打回去,他如今这般逆来顺受,倒叫她心中些微的愧疚感更强烈了一丝。既然最重要的麻烦解决了,这件事之后的处理索性暂时不再细说下去,就此打住。返回头说那祸端。

“无论如何情有可原,太后这番作为的确是不妥当,皇帝以为当如何是好?”

“孙儿不敢说母后的不是。但是仔细想来,终归是母后操劳过度,精力不济,才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若能多些闲暇,听皇家寺庙之中有德的僧尼道人说些正统佛经道法,想必会心平气和许多,眼明心亮,自然就不会被人有机可乘。”

“哀家明白了。你说的也有道理,太后的确是太忙,都忙糊涂了,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既然如此,此后宫内的宫务都交给皇后吧,内侍省、掖庭和宫务都一并交给她。她正当年轻力强,必然远胜太后这老糊涂许多。”

皇帝不肯立刻答应:“皇后毕竟年轻识浅,恐怕不如老人有经验见识。”

太皇太后要气笑了:“你当哀家在挖坑给她跳吗?既然说了给她,就绝不会使绊子,你放心,回头哀家给她派几个能干的姑姑嬷嬷做帮手,若有什么地方出错,哀家自己担了就是。”

皇帝垂下眼道:“多谢祖母。”

太皇太后听他语气颇有些轻快,与方才沉重意味截然不同,显然心情好了些许,不由得暗暗猜疑,以皇帝素日的脾性,若许秉臣这位帝师心腹当真性命堪忧,纵然皇后得了好处,他也不至于宽心至此。恐怕是他手下之人将计就计,要将钦差遇袭做成一件铁案,再由此深查决堤之事,让江南东道那些罪官罪上加罪,无可辩驳之处。如今既然事情已经传到自己面前,恐怕他手底下人已经将所有证据事情全都做周全,纵然自己想动作什么,也再无机会。

太皇太后只觉一阵疲惫,一直以来,她的确不怎么看得上陈太妃母子,纵然皇帝一日日成长,也曾有让她有刮目相看之时,却也总归没有太出乎意料,但如今,她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之感,这后宫乃至朝堂的许多事,都在以清晰可见地速度跳出她的掌控,她纵想补救,却也是有心无力。而皇帝与先帝和梁王都截然不同,纵然是她的血脉延续,他对她没有孺慕,也没有真实的亲近,或许他表现出敬畏之感,但也是因为先帝给她留下的无上尊荣,和她身后的王家。她看不明白这个年轻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也预料不到他会做到哪一步。她并不喜欢这种全盘失控的感觉。

太皇太后下意识动了动手,在身边摸索,想摸到那串朝夕相处的佛珠,但意外的没有摸到佛珠,手下是本佛经,她恍然回忆起来佛经里夹着的,刚刚由皇后命人送来的东西。便忍不住动了个其实不应该有的念头。

“说到皇后……听说如今椒房殿在修缮,修得如何了?”

皇帝有些惊讶,但也不是纯然意外,他恭敬回答:“因年久失修,许多地方都朽坏了,墙壁也斑驳不堪,所以孙儿命人稍稍修了修。因椒房殿刷墙有些讲究,需要细功夫,约莫还要一两个月,到时便让皇后搬回去。”

太皇太后一阵心烦:“你若喜欢,便让她在紫宸殿住着,横竖如今只有她一个后妃。”话一出口,便察觉到自己有些语气不当。她不由得想到了王妙渝,皇帝如今和皇后朝夕相处,想必感情一时好了许多,因他伤在腿上,又是男子,王妙渝身为闺秀自是不好常去探望,久不相见,情感自然就淡了。当初她是真的不屑于这些男女之情上的算计,但如今时移世易,许多事情都走向陌生的方向,总归要靠一些熟悉的东西拉回来些许,好不至于彻底失了控制。

她手下摩挲着那本佛经,心内的念头蠢蠢欲动,许是她动作太过明显,皇帝微微扫了那佛经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太皇太后索性莞尔一笑,将那佛经随手递了过去:“这里面是方才皇后命人送来给我的东西,哀家瞧来瞧去也不甚明白,皇帝帮我参详参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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