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站住!”方昊低喝了一声,不等马车停住就从车辕上跳了下来,大步走到她面前。将她从上到下好一番打量,见自家妹妹并无不妥,这才松了口气,又皱眉道:“好端端的,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皇后吞吞吐吐,心虚地去瞥旁边的马车。
方昊冷冷道:“现在知道害怕了,跑的时候你倒是利索得很。”
长兄如父,自是威严如山,皇后忍不住又看了眼那马车,小心翼翼地问:“大哥,你……你是同谁一道来的?”
方昊板起脸反问:“你以为是谁?”但看着妹妹脸上既不安又忍不住有些许期盼的神情,不忍再让她悬心,就往后喊了声,“出来吧。”
轻薄的车帘一掀,露出了方瑶笑眯眯的小脸:“姑姑。”她身后一个年轻女子也探过身来,欢喜又急切地招手示意,“殿下。”
赫然是多日未见的陈玉儿。
皇后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眼底那点热烈盼望的光转瞬即逝,但她很快再度展露笑容:“原来是你们。”
方昊道:“听说你近来不大舒服,又闭门不看太医,我就请了坊里这位名医,陈姑娘正好拜在他名下学医,就一并带来。被阿瑶听见,非要跟着来,只好把她也捎上。”
果然,方瑶下车后,陈玉儿又退回车内,小心搀扶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照顾得十分妥帖仔细。
在方昊眼皮底下,方瑶老实极了,她迈着细碎的小步慢慢走到皇后面前,再忍不住,一个猛虎扑兔扑上去抱住她的腿:“姑姑。”
这位老大夫倒是乖觉人物,不曾行大礼,只做了一揖:“方夫人。”
“有劳老先生奔波这一趟。”皇后笑着揽住小侄女,但回头看看又犯难了,“后面是庵堂,不好让男子入内,不如去山下皇济寺吧。”
“不必。”方昊上前半步,领着众亲兵冲慈悲庵方向抱拳行了一礼,直起身来,“附近有座草亭,我们去那里说话。”
方昊口中那座小草亭并不远,就在旁边一座小山坡的坡顶,站在亭内往北远眺,正好能将山下的景色尽收眼底,茂密的绿林如厚毯般一路延伸下去,威严堂皇的皇济寺掩映在山脚绿树丛中,琉璃瓦闪闪发光。稍远处渐渐有了或聚或散的房屋,而在更远的远方,依稀能看到上京城高大的城墙。视野开阔,令人神清气爽。巧的是,另一侧坡下不远处就是慈悲庵的后柴门,黄泥矮墙上有青绿的藤蔓探墙而出,挂着各色瓜果。而小亭所处的这处小山坡则种满了有些年头的梅树,如今正是绿叶满树,葱葱郁郁,若冬天来此,想必是雪满梅枝,相映成趣。
悠闲宁静,却并不与世隔绝的一处所在。
“这里倒是有趣。”皇后一边卷衣袖一边笑道,“大哥你是如何知道此处的?”
方昊扫了她一眼:“好生看病。”
皇后讪讪地闭了嘴,在兄长严厉的目光下老老实实将手伸了出去。
邱老大夫很是仔细,两只腕脉将近切了一盏茶时间,待最后收回了手,也仍是坐在那里抚须不语,面色微显沉重。
方昊看得心焦,问:“她身体可好?幼时的重病可曾留下后患?内腑可有暗伤?”
不想那邱老大夫也是个有脾气的人:“老朽年迈,脑子想得慢,侯爷若一直这么问个不休,只会阻碍老朽的思路。”
方昊一时语塞。
难得看到自家大哥吃瘪,皇后肚里忍笑不止,她眼珠微动,笑道:“正是如此。诊脉是大事,大夫的思路正确最要紧,不然,若被大哥催促着误诊了,岂不是害了人家。——之前也有一位有品阶的名医,他别有用心,将我的病情极尽夸张,乱说一堆危言耸听的话,后来有别的国手一齐会诊,才纠正了他这谬误。这事惹得我家夫君大怒,那庸医险些丢了性命。老大夫能平安活到这把岁数不容易,还是好生惜福,努力长命百岁的好。”经过宫中锤炼,这样含沙射影,威胁人于无形的话她已经是张口就来了,连想都不用想,轻车熟路得很。
方昊常年在军中,压根没见识过这样细微精妙的说话技巧,不仅半点都不曾听出异样,还点头称是:“这倒也是。劳烦老大夫多用心些。”
邱老大夫愣在那里,左看看哥哥,右看看妹妹,神色十分复杂。
陈玉儿瞧出他的出境,忙上前打圆场:“师父年纪大了,受不住惊吓。殿下就别开玩笑了。”她说着,暗地里摇了摇邱老大夫的手臂,似有请求之意。邱老大夫拍拍她的手,略一思量,道:“夫人的脉,的确有些异于常人。”
皇后下意识坐直身,眉皱了起来。陈玉儿急了:“师父……”
邱老大夫瞪了她一眼:“老人家说话,小孩子休要插嘴。”
方昊脸色都变了:“不是说无碍么,为何……”
“侯爷先听老朽说完。”邱老大夫不耐烦地打断他,又看了一眼皇后,正色道,“夫人近来略有些着凉,又有些心思郁结,不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个倒是小事。最棘手的是,夫人不但年幼时险些重病夭折,前些年也曾受过重伤,这两次病症凶险,所以诊治大夫冒险用了极为狠辣的药方,其中甚至有几味剧毒之药,老朽说的可对?”
陈玉儿惊呼出声,方昊眉头拧成一个结,却没有显出意外之色来。
皇后听到此处,已经心中有数,小方瑶被阿乙领着在坡下玩耍,这草亭内两个对她而言都是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所以她如实点头:“老大夫医术了得。”
“这就是了。”邱老大夫细抚长须,“夫人虽侥幸挣得命,但那几味药草有轻微余毒残留。这些年夫人又没有认真调养,故而一直不曾彻底清除。不过最近这两三年似有良医为夫人开方,有极精细的调养。方子里有不少上佳补药,也有清热解毒的灵药,那些残余毒性便如旧日落新日升,在体内渐渐更替掉了。下剩的微末之数已不足为虑。只不过毕竟是毒,体现在脉象上就是阳脉过旺,内热难消,若情绪起伏过大,气血沸腾,会有些症候。需要细细调养。”
方昊专注听他说完,方彻底松了口气,又道:“还要劳烦大夫好生开个方子。”
邱老大夫这次倒是从善如流,他将药方写完,搁下笔,又对皇后道:“但凡治病没有一蹴而就的,老朽的医馆就在侯府往北第三条街,唤作夏秋堂。夫人近期若有空,还是来复诊的好。”
方昊的妹妹是什么身份邱老大夫不可能不知道,却还提出这样唐突的要求,颇为奇怪。
邱老大夫见她蹙着眉不言语,又道:“四时节气中,仲夏里趁机治疗最好,可惜盛夏所剩时日不多,夫人务必珍惜。”
这一定是话里有话了,皇后顿生戒备之心,仔细审视对方。但无论如何琢磨,她也没猜透这哑谜。
邱老大夫见她目露警惕之意,便也没了耐心:“老朽乏累,想回马车休息,夫人侯爷请便。”说罢,柱了拐杖,由陈玉儿扶着,脚步蹒跚地走了。他这样大的年纪,腿脚不便却还跋涉来此为自己诊病,论理皇后应心怀感激,但眼下她只有满心狐疑,忙低声问方昊:“这位邱老大夫到底什么来历,大哥可查过了?”
“这个自然。”方昊点头道,“他是坊内一间医馆主人过继的远房侄子,听说也是出自御医之家,已在坊内二十余年,因性格古怪,从不为达官显贵看病,故而只在平民中广有名声。他有两个嫡亲孙子在我军中做军医,是医术精湛,极为可靠的人。因听他们说,这位老大夫年轻时四处游方,见过无数疑难杂症,我才去请了他来为你一诊。”
他长舒了一口气:“若连他也说无碍,你的病定是不要紧的。我这悬了许久的心也能放下来了。”
皇后一笑:“都说了是误诊,大哥却还不信。那张旧药方你定是还留着,赶紧撕了丢掉。我如今用的药方都要在太医院存档,留着它也是个无用的麻烦。”
方昊没有否认,笑道:“听你的就是了。”
庵堂之地到底不方便男子久留,兄妹两又说了几句话,方昊打算离开,便终于说到了最后一件事:“皇上昨日下午召见我了。”
皇后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不安地舔了舔唇,问:“……他怎么说?”
“皇上不曾说别的,只让你不要担忧椒房殿。你的人都很好,他没有责罚她们。后宫的宫务也已经命人代为打理。”方昊无可奈何地叹道,“连他都不计较,我还能说什么呢。”
说罢,又补了一句,“再就是,皇上让你一定信守诺言,不要食言。”
“噗嗤。”皇后没忍住,猛一下笑了出来。
方昊不解:“你到底承诺了什么,怎么笑成这样?”
皇后大笑不止,连连摆手:“大哥是忠臣,不要窥探帝王内帷。”
这大帽子压得冠冕堂皇,方昊着实无奈,只好嘱咐她:“我过段时日就要回西北,你在宫里好好过活,不要再这般胡闹,不然我和爹在千里之外都要时时为你担心。”
皇后的笑容僵在脸上,怅然道:“这么快?”
方昊伸手将她鬓角一缕碎发挑到耳后:“戍守边关本就是我们方家人的使命。早晚都是要回去的。”
皇后听得心中一酸,顺势抱住他,很是不舍:“大哥。”
方昊拍拍她的背:“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和阿瑶一样爱娇。宫里日子比想象中辛苦得多,但你也别怕。你还有爹和大哥呢。大哥之前说过的那些话,这辈子都作数。”
皇后眼睛发涩,笑道:“只有爹和大哥可还不够。大哥何时再找个嫂子,既有人照顾阿瑶,还能多养几个侄女侄子,日后等你们老了,靠不住了,我就去靠他们。”
方昊哭笑不得,摇头道:“那些私事容后再议。”
皇后立刻敏锐抬头,循着一点蛛丝马迹连珠炮似的问:“容后?那眼下为何不行?难道有别的事?莫非蛮族又要生事?可是大王子和刻莫闹翻了?还是二王子三王子他们寻到其他盟军准备反攻了?”
方昊慢慢收敛了笑意,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皇后丝毫不曾退避,目光反直直迎了上去,郑重道:“大哥,我并非多管闲事。你莫要敷衍我。”
半晌,方昊无奈地叹了口气,按住她肩膀:“别胡思乱想了。你好生治病,平平安安的,就是最重要的大事。”
见他仍旧是敷衍不肯作答,皇后心里很是焦躁,她沉吟一番,试探道:“蛮族国书的回信还得我帮忙,大哥若不提点一二,万一我写错了什么,岂非要坏事?”
方昊摇头:“回信会用乾文书写,就不用你费心了?”
皇后很意外:“为何?分明之前礼部的人还再三拜托我此事。”
“是皇上的意思。”方昊道,“让你的笔墨流落到蛮族之地,太可惜了。”
皇后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书法大家,有什么好可惜的。怎么这么小家子气。”话虽如此,心里微不可察涌起一丝甜意,但很快,脸上的微笑被忧虑所取代。自家大哥不肯明说,连半点口风都不露,可见绝非小事,可除了西北之事,还能有什么事能算得上是他的大事?她快速地思索着,最近这几个月,方昊都在京城,听说襄助皇帝做了好几件事,稳定了朝中大局。但眼下政局已经平定,一时看来内外皆无大患,到底会是什么事?……
她脑中灵光骤闪,一把拽住他手腕,用力之猛,连方昊这等行伍中人都产生了几分痛楚。皇后死死攥着他的腕,慢慢抬起头,眼中一片肃杀的冷意。
“大哥,之前我在宫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
很快到了分别之时,陈玉儿拉着皇后的手直掉眼泪。
皇后笑着给她擦掉泪珠:“终于得偿所愿学医了,难道不高兴吗?”
陈玉儿破涕为笑:“高兴。我如今要背医书,要学辨识药材,每天都要学许多东西,师父不嫌弃我是女儿家,一点不藏私,教得很细心。殿下,我以前做梦也不敢想这样的日子。实在是高兴得要死掉了。”
皇后捏捏她圆润了几分的腮,笑道:“我方才就看出来了。从前那个爱哭哭啼啼,胆子小得只知道藏在我身后的玉儿,如今胆子也大了,也有主意了,真正是个能做事的大姑娘了。真替你高兴。”
陈玉儿咧嘴一笑:“我一定会好好学医术,师父说我对妇儿科更有天分,这样太好了。将来殿下要诊平安脉或是生小殿下,我就都能帮上忙了。”
皇后微微一笑,不忍心拂她的好意,就点头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咚咚。”这时,旁边的马车里传来不耐烦的拍打车壁的声音,有人不悦道:“再不赶快些,中午就赶不到坊里了,老朽医馆里可还有重症病人要照料。”这位邱老大夫当真是胆子大加脾气不好。
陈玉儿悄悄吐了吐舌头,凑在皇后耳边轻声道:“殿下别担心。师父既然开口答应了,必定能治好您。”这姑娘全心全意将皇后的心意奉为圭臬,皇后不主动说生病的事,她哪怕略有所知也一字不多问,皇后找了个借口说自己不想让人知道病情,即便是治疗也要私下进行,以免被宫里知道引发轩然大波,动摇皇后的地位。她就信以为真,今日二话不说就暗中帮忙,连方昊也一并视为要隐瞒的对象。
皇后心中一暖:“那我多谢你们了。”
待她上了马车,方昊照旧跳上车辕,不知在想什么事,略有些出神。突然,他眉头一皱,四下看了几圈,似乎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旁边的亲兵低声提醒了几句,他这才恍然大悟:“阿萝,你把阿瑶藏到哪里去了?”
皇后脸上带着最和蔼不过的笑,一边摆手作别,一边倒着往后退:“时辰不早了,大哥早些回去复命要紧。我也累了,这就回房歇着了。”说完,转身泥鳅般迅速钻进了慈悲庵,反手把门关上,“咔哒”上了门闩。
山里的凉风吹过,静悄悄的一片。
只听得墙外被强抢了女儿的方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很快,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再度响起,渐渐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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