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阁禁地,十万大山,九尾天狐族地。
山洞中,九韶盘坐在石座上,面前是九尾天狐一族族长才有资格继承的天狐舍利。
九韶的父亲死后,族中无人能融合这枚留下的天狐舍利,九尾天狐一族也就一直未曾有新的族长。
眼尾飞红如血,九韶面上敛去笑意时,竟显出几分清冷。
“你自以为是为了我好,却从来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
九韶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山洞中,带着几分寥落与倦怠。
比起摘星阁少主,比起所谓自由,如果可以选择,九韶宁愿留在十万大山中,同九尾天狐族中每一只幼崽一样,奔跑在阳光下,每日醒来最烦恼的,不过吃睡二字。
“你从不曾在意我的心愿,那么这一次,我便也不要遂你的心意。”九韶抬起手,慢慢触向那枚光彩熠熠的天狐舍利。
融合了天狐舍利,便是九尾天狐下一任族长,也意味着,九韶从此以后,便再不能长久离开十万大山。
当日他父亲将他送走,便是希望他余生不必禁锢于此,能得自由。
可最后,九韶还是回到了十万大山。
红光盛放,九韶眼底一片平静淡漠,天狐舍利入体,他一身气息节节攀升,化神——合道——渡劫——
十万大山通往修真界的界门处,九韶红衣飒然,九条雪白狐尾在身后张开,眼尾飞红如血落。
“天狐之主?你挡在界门前作甚!”
“天道有令,诛杀域外荒魂者,得气运加身,这是我等离开十万大山最好的机会!”
“只要能得气运,便再不用困居在此!”
群妖怒吼,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自由。
“顺天应命,诛杀域外荒魂——”群妖的吼声,在这一刻汇成可怕的声浪。
“顺天应命?”九韶轻笑一声,语气嘲弄,“本尊一生,最恨便是天命二字!”
他偏要逆天而为。
“今日本尊在此,越界门一步者,杀——”
后世流传,妖王九韶,本为周天域摘星阁少主,半人半妖,后归于九尾天狐一族,群妖拜服,永镇十万大山。
幽冥海,龙宫,书房。
龙枭负手而立,望着墙上那幅画卷,神色怅惘。
“兄长若实在欢喜,带人将她抢回来便是,难道做我幽冥海龙族主母,还能亏了她不成?”龙陵见他如此,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喜欢什么,抢到手里便是,龙陵一贯是这样认为的,幽冥海公主,从来是个霸道性子。
对此,龙枭只是摇了摇头:“阿陵,你不懂。”
龙陵的确是不懂的,因为她欢喜的人,恰好也欢喜着她。
她叹了口气,也不知再说什么好。
天道谕令降下,谢微之那句话,也传遍修真界。
龙陵下意识看向龙枭,他眉目凝重,夹杂着讶然与悲色,很是复杂。
‘一辈子太长,不要轻易许诺。’
龙枭不期然又想起了当日太衍宗日月同升中,谢微之对自己说的这句话。
原来他这一生,是这样长。
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可惜很多年前,还只是条小黑蛇的龙枭,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原来我的余生,是这样长。”
龙陵感受到他身上透骨的孤独,有些担心:“兄长...”
“传孤令——”
“凡我幽冥海所属,不得参与此番围剿域外荒魂一役,违令者,除族!”
微之,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东境,琅琊晏家,众族老围坐在长桌前,晏鸣修也在其中。而主位上坐的,正是晏鸣修的父亲,琅琊晏家当代族长。
此时,众人目光都汇聚在晏鸣修身上,一句又一句声讨他。
“老七,你那儿子,原来根本不是天命之子,而是域外荒魂转世!”
“如今天道下令将其诛杀,我晏家,当如何自处啊...”
“老七,难道他出生时,你未曾察觉异样?!”
“不错,早该在出生之时,就将其诛杀才是!”
听到这句话,晏鸣修眼神一冷,长剑在手,他重重将剑尖刺入面前长桌:“老子还活着,你们就敢动我儿子?!”
“那可是域外荒魂,天道亲自下令...”
晏鸣修轻蔑一笑,打断他的话:“狗屁的天道!”
“你——”说话的人被晏鸣修气得面色铁青。
“老七。”坐在主位的晏家族长终于开口,他一发话,众人便都安静了下来。
晏鸣修讥嘲的神色终于淡了些许,他看向自己的父亲。
“如今天道谕令诛杀平生,你当如何?”
晏鸣修沉默一瞬,答道:“我不知什么域外荒魂,我只知道,平生是我的儿子。”
“爹,当老爹的护着儿子,不是天经地义吗。”
晏家族长叹了口气,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
他对自己的小儿子说:“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晏鸣修有些意外,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作为琅琊晏家族长,要考量平衡的事情有许多,便是不站在他这一边,也无可厚非。
见他如此神情,晏家族长温和笑道:“老七,当爹的护着儿子,不是理所当然么?”
晏鸣修终于回过神来,他拔出灵剑,也不再多言,飞身往东方而去。
“族长...”有族老急道,下令的可是天道,晏家如何能与天道,与天下苍生为敌?!
晏家族长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这世上有天道,更有人情。”
“诸位也是看着平生长大的,他今年不过十九,未行恶事,如何就要为天道所诛?”
“我不求你们护着他,只是看在他是我晏家小辈,诸位,便不要去争这一份天道气运了。”
一番话后,在场俱都沉默下来。
沂蒙灵谷,客栈中。
老板娘手中抱着酒坛,脸色疼得发白,一边喝酒,一边扬声痛骂狗天道。
小姑娘在柜台上数着灵石,瞥她一眼道:“既然痛得紧,不如少说两句,也好省些力气。”
老板娘有气无力:“不骂它,老娘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小姑娘收好灵石,平平无奇的脸庞上仍是没有太多表情:“你与他们只是见过一面罢了。”
何必要为无甚交情的人,违逆天道,受这份罪。
她何时成了普度众生的大善人?
老板娘便笑,艳丽的眉眼间忽地流转些温情:“可我也见过一对,这样不惧生死的傻子。”
她希望他们活着,天命之下,尚且还有人心。
凭什么一切,都要如天道的意愿?
“希望你们,别叫我失望才是。”她喃喃道。
太衍宗内,司擎在青松真人面前跪地,摘下发上代表掌门身份的玉冠。
“你当真要去?”青松真人眼神复杂。
此去,可是与天下为敌。
“当日是我将十一带来太衍,我本就该护着她。”司擎平静答道,“此去,我并非是太衍掌门,而是十一兄长。”
“你可知,那是能颠覆此界的域外荒魂?”
“但他没有这么做。”司擎眼神澄明,“就算是域外荒魂,也有活下去的资格。”
就像当日的谢微之一般,世人都认为,血煞之气蕴养长大的怪物,将来必定成为祸患,司擎也是这么觉得。
唯有乘云觉得,谢微之可以做人,所以她求司擎,留她一条性命。
谢微之可以,晏平生,也可以。
青松真人摇头叹道:“既然你意已诀,便顺心而行吧。我东皇弟子行事,不盲从天命,但求问心无愧。”
司擎对着青松真人再次拜下,起身,向殿外而去。
这里,谢无带着云鸾等司命弟子,以及当初曾受过谢微之救命之恩的各脉弟子,都已等在此处。
天命之下,尚且还有人心。
龙阙域,明霜寒立于山巅,右手执剑,四周无情剑气翻涌,锋锐无匹。
梵天域,聆音楼,闻清觞抱琴从室内走出,白发及腰,于往东方的边境之处,拨动琴弦。
东方天柱之下,谢微之素衣染血,她面上无甚表情,冷然如初。
群聚于此的修士,她不对未曾越界的人出手,也不曾对任何动手的人心软。
只是就算眼看着无数修士倒在谢微之剑下,仍然有人前仆后继,只为争夺那一份气运。
“谢尊者,你就不要再做无谓之事了,你杀得了百人千人,杀得尽天下苍生么?!域外荒魂现世,人人得而诛之,你何苦要逆天而行!”
谢微之却并不想与他们废话,她漠然道:“想死的,只管上前。”
“谢微之,你不要太猖狂!”有人气急败坏道,“你虽是化神,但总有力竭之时,你真以为自己能护住那域外荒魂么?!”
谢微之连一个眼神也懒怠与他,灵力运转调息,提防着下一个上前的人。
“我们一起上,定要诛杀域外荒魂!”
“诛杀域外荒魂——”四周异口同声,掀起一波又一波声浪。
剑光冲天,晏鸣修持剑落在天柱之前:“你们要动老子的儿子,问过老子手里的剑了么!”
“晏七尊者...”
晏鸣修侧首对谢微之道:“师姐,这里交给我,你去带那个臭小子回来。”
他相信,她一定能带他回来。
谢微之鼻尖微酸,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业火在掌心燃起,右眼红莲燃起,就在业火之中,她的双瞳都转为猩红,眼底红莲灼灼。
墨色的发丝一寸寸转为霜雪之色,雪白森然的骨翅在身后展开,赤瞳白发,森然骨翅,这就是传说中,纯血的阿修罗族人。
骨翅扇动,谢微之浮空而起,白发在风中漫舞,直向天际而去。
那一日,整个修真界的人都看见,东方亮起的光柱在一瞬间破碎,化作无数光点落下。
“我带你去人间。”在无数光点之中,谢微之抱住了晏平生。
她答应过他,要带他去人间,去看山川湖海,清风明月,去体味这世间一切欢愉。
天空中密布的浓云不甘地散去,这天下,有天道也不能阻拦的事,比如人心,比如,爱。
白发飘扬,猩红的双眸燃着灼灼红莲,谢微之身后巨大的骨翅张开,两个人的身体就这样向下坠去。
晏平生看着她,深情而专注。
已经有一半化作灵体的脸上扬起一个笑,便在这下坠之中,他化为灵体的躯壳一寸寸转回人类样貌。
原来域外荒魂,也可以为人。
泪珠从谢微之猩红的瞳孔中滚落,晏平生伸手抚上谢微之的侧脸,接住她这滴眼泪。他笑着,轻声说:“你就是我的人间。”
微之,你就是我的人间。
他爱上一个人,便也爱上了人间。
谢微之弯起眉眼,在风中吻住了晏平生的唇,他搂住她的脖颈,加深了这一吻。
我爱这人间,而你,就是我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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