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他那只手在即将触及姜娆发顶时,胳膊却一垮,后背被一块尖锐的重物击中。
右背,肩胛骨刺痛,像被十几只个头巨大的毒蜂同时在那个地方,一齐蛰了一口。
见鬼了。
杨修竹眉心攒起,揉着自己疼到使不上力的右边肩胛骨,只觉身后一股寒气。
杨修竹回身,往后看。
十几步开外,一道长长的墙,墙脚青色的阴影,被正午的阳光拉得很长。
苍白的少年坐着轮椅,踩在那阴影里,眼角隐见一丝猩红。
在迎上他目光的瞬间,少年挑眉,俊秀脸上,露出了一点混不吝的神色。
表情淡淡嘲讽,挑衅意味十足。
杨修竹几乎一下就能确定是谁朝他扔了石子。
心头立刻像淋了热油一样窜起怒火——
温和不再,他沉着脸,背着手,直直往前走。
要是不出这口气,估计谁都得笑话他,叫一个残废给欺负了。
但那少年看着走来的他,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的惧怕。
不是无知者无畏,而是那种明知道会发生,却还是不怕的无法无天,肆无忌惮。
不过是个残废,有什么资格不怕?
却看他忽的,轻轻歪了下头。
狐狸一样的眼睛微微眯着,勾唇一笑。
杨修竹还没明白这个暗含针芒、攻击性十足的笑是怎么一回事。
耳边,轰然一声。
……
头一次见识到了坐在轮椅停那儿的人居然也会平地摔,杨修竹目瞪口呆。
但对于一直被杨修竹挡住了视线的姜娆来说,她只看到容渟摔倒在地上的模样。
她本来不想理杨修竹的,一直低着头。
直到听到那轰然声响,乍然抬头。
就见到了容渟连人带轮椅,以一种极其狼狈、极其令人心疼的姿势摔倒在地上的模样。
就和她曾经想象过的一样……
知道他仆人无用后,她就一直操心着谁来照顾他的事。
可梦里的他一贯厌恶旁人接近,脾气执拗。即使双腿不良于行,可事事能自己来,便自己来,不愿假他人之手,偶尔奴役奴役她,只是为了折磨她罢了。
梦里有次她意外撞见过几次他扶着拐杖差点跌倒在地的模样,还引来了他的勃然大怒。那阴鸷着面沉如水的模样,阎罗王看了都得害怕。
深知他对别人贴身照顾的抵触与厌恶,在汪周被捉走那日,被他拒绝了给他配两个贴身小厮的提议后,她后来就再未提起过。
不过心里还是会默默担心他会摔倒受伤。
脑海里曾经闪过的担忧,如今一下就化成了实质,她嗖一下就跑了过去,赶在杨修竹之前,到了容渟面前。
她眼里水光晃动,满是担忧,俯身问他,“你怎么了?”
容渟朝向杨修竹时那肆无忌惮的笑,在姜娆注意到他时,就在他脸上消失了个彻底。
他垂着眸,没说话。
但姜娆想着刚刚杨修竹往她这边走的场景,心头一跳,难以置信,扭头问杨修竹,“你推的他?”
那一瞬间她小巧的身体里简直有母鸡护崽的架势。
杨修竹立刻否认,“不是我!”
他看着容渟,等着容渟也说句话,但却等到了他该死的一声不吭!
这不是放任姜娆误会吗?
杨修竹指着容渟的轮椅,“是他自己轮椅坏了。”
姜娆还是不太相信的样子。
一人着急解释,一人始终不信。
容渟坐观。
等看到杨修竹急得要跳脚了,确认了姜娆对杨修竹都没多少信任,他终于淡淡出声。
“是轮椅坏了。”
容渟身后的轮椅,左边臂托裂开了一条痕,小半边也垮了下去。
杨修竹快气死了!他早说句话会死吗?明摆着想让姜娆产生误会。
“真的不是我吧。”杨修竹着急辩白,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十足的底气。
“抱歉。”
杨修竹心里忽然一喜,觉得可以趁机再同她多说几句话——
但容渟又说话了。
“我腿疼。”
少年垂着头,声音很低。
他的嗓音向来低哑,只是这会儿,说话的声音低、又缓慢,便显得很是有气无力,有些气弱绵软。
淡淡一声,就把姜娆视线牵了过去。
三个字,就让她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根本顾不得杨修竹在说什么,视线全部转向了他的身上,忙喊丫鬟,“快去找大夫来。”
她想拉他起来,又怕他摔倒了哪儿,“你还有哪儿摔疼了吗?”
容渟拖着两条绵绵耷在地上的废腿,倚着身后面那堵墙,小泥人一样,脸上沾了灰,脸颊灰突突的。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落在墙面阴影里的两条腿,半晌没说话。
他从出生就没有正常与人交际过,收敛不了身上那些刺。不知道对别人示好。想招得别人的喜欢时,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事,该有什么表情。
但他现在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浓浓的担忧与可怜。
就如同之前很多次她看他那样。
他现在的模样,约莫是让她觉得可怜的。
他想让她可怜他。
他面对她时继续保持着现在的表情。
“没有了。”说话的声音很乖,“就腿疼。”
杨修竹的太阳穴跳了两跳。
没有了就没有了,为什么还要重复一遍他腿疼?
他书读了那么多,学到的都是教他待人接物温和、谦让,让人如沐春风,才会使人欣赏。从没遇见过像容渟这样的人。
杨修竹这时忽认出容渟是谁。
——闹春灯会上,那个被姜娆开口维护过、一直跟在姜娆身后那个残疾的下人。现在看上去似乎正处于一种弱势又可怜的境地——
天煞的弱势又可怜!
他可是亲眼看着他自己弄坏轮椅、从轮椅上摔下去的,又不是意外。
人为的可怜,只能叫做心机。
他有些恼火,朝姜娆说道:“他只是在装可怜,你别信他!”
灯会那晚,这个残废脸上戴着的面具没摘下来过,才叫他一时没有认出来。
对比一下那轮椅,一模一样,只是完好和毁坏的区别。
他眼底愠了怒气,姜娆扭头看他,眼底也有不悦,“杨公子若是无事,尽快归家去罢。”
明明白白的逐客令。
杨修竹见他的话她无视了他的话,一时拧眉,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死死盯着现在摔在地上这人,想找出一丝破绽。
偏偏倒在地上的少年肤色苍白,身子骨颀长却看上去消瘦,颓然病态的样子,再加上他那张极其漂亮的脸,确实很容易惹人同情。
但一个真正的病人,怎么可能有力气弄坏轮椅?
甚至正常人都不会这样。
这就是个疯子,残废的疯子。
“我亲眼看着他弄坏了轮椅摔了下去。”杨修竹试图把他见到的,原原本本的,通过诉说,复原给姜娆看,可他越解释,姜娆越发用一种看怪人的眼神看着他。
仿佛他在说谎。
杨修竹有些说不下去了,语气稍微凌乱着,“你要信我。”
姜娆显然不怎么信,甚至都没在听他说话,一个劲儿地张望着去找大夫的丫鬟有没有回来。
杨修竹说的话,她没听进去几个字,到了耳朵里,全是杂音。
嗡嗡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嗡嗡……
苍蝇都比他话少。
太烦人了。
有人受伤了啊,救人最要紧。
容渟一直默不作声地在观察着姜娆。
见她翘首以盼,等着丫鬟回来,他眼色黯了黯,说道:“不用等大夫来。”
他说:“找地方做下,按一按就好了。”
姜娆看了他一眼,眉头拧紧了,愈发觉得他可怜,真的好可怜。
听他熟稔的语气,他腿疼的时候,势必不止一次。
但他止疼的法子是自己按一按。
天可怜见的。
她心疼,蹲在他旁边,温声软语地问他,“你要去哪里坐着?我扶你过去好不好?”
女孩投下的阴影罩着他低下的脸庞,“屋里。”
想去屋里?
姜娆应了,“那就去我那儿吧。”
容渟因得逞而微微神色波动,很快恢复至平静。
杨修竹见他说的话始终没被姜娆听进去,心里恼火却不好发作。
仔细看了看,却也开始觉得,那个朝他嘲讽冷笑的少年,和眼前这个乖巧病弱的截然不同,完全不像一人。
难道,真是他误会了?
他忽略自己隐隐作痛并有些淤青的肩胛骨,离姜娆近了一步,温声说道:“让我来扶他吧。”
姜娆抬头看了他一眼。
果然是无知者无畏。
她是很喜欢也很习惯于少年现在乖乖的样子,但并没有遗忘掉要是惹恼他,长大之后他的性格会崩坏成什么样。
所以她现在虽然自在许多,但待他还是小心翼翼居多的。
“杨公子不必插手。”姜娆示意他看左边,“令妹已经在等,杨公子还是赶紧随她一道回家吧。”
她这可是指了一条往生的路给他。
杨修竹却从她的话里,听到了她对他浓浓的拒绝,原本只想说一句话便走,但现在已经说了这么多了,他不甘心他在她心里的地位一点都没改变。
“等等。”他喊住背影朝向她的姜娆,在她转身时,朝前一步,又伸出了手。
方才她跑动之时,头顶枯叶已经落下去了。
但他还有别的办法。
“你发顶,沾了落叶。”
他自认为他这将是很贴心的动作又能凸显他身姿的高大,但这次手刚到半空,她就往后躲开了一步。
而他的手腕被一块石子打得抽痛。
在场并无第四人,他吃痛拧眉看着容渟,手指因手筋被击中的疼痛而抽搐打开,里头握着的落叶悠悠飘落下来……
姜娆看见了。
她眼底万分厌烦,实在看不上来这风流手段,“小女实在担心,你日后还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男女授受不亲,日后我们莫再见了。”
杨修竹捂着手腕,脸上还在冒冷汗,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姜娆扶着那个残疾的小少年离开。
那小少年虽高她近一头,身体大半的重量却仿佛都压在她那边。
男女授受不亲,原来还分人吗?
杨修竹告诫自己不要这样想,她还未及笄,正到了要学着遵从礼数的时候,更何况,那个残废,确实是过于可怜了。
连他看着都觉得可怜。
杨修竹正想着,抬眸却见那少年回头一望。
眉尖直挑,唇角轻勾着一抹笑,又是那种无法无天的混不吝模样。
刚开始看他时那种挑衅的模样。
只是这次掺着浓浓的警告,与一点得意。
——我的东西你不要动。
——我的东西,你想动,也动不了。
杨修竹按住了自己还在哆哆嗦嗦的手。
他想着少年那神情,再看着他们相携离开的背影。
两人站在一起时,便将其他人自动隔开一样的氛围。
他终于明白了点什么。
杨修竹几乎有了骂人的冲动!
这家伙!
他就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比那些有手段的女人还会装可怜!
……
走向杨祈安时,杨祈安兴冲冲地问杨修竹,“大哥,她接受你的道歉了吗?”
她自顾自的,说得十分眉飞色舞:“我今天才觉得,找到了和大哥相配的人,大哥不觉得吗?”
“她家的宅子好漂亮,还只是临时的府邸,各地不知有多少处,哥哥,这样家世的妻子许配给你,日后你的官爵之路才会顺畅吧。”
杨祈安越是自我陶醉,沉醉于完全没有可能的幻想当中。
杨祈安越是觉得心中无限的难过与悲凉。
杨祈安越说越多,杨修竹终于冷声说道:“不可能了。”
杨祈安一愣,“什么?”
杨修竹道:“求亲。不止求亲,如今,连登门拜访,都不可能。”
杨祈安皱紧眉头,“凭什么啊,要不是她家有钱,我都觉得她配不上哥……”
“还不是因为你!”杨修竹终于爆发,大声吼道,“都是你,愚不可及!”
“别再烦我!”他咬牙,狠狠说道。
走出去两步,却回头,看着僵在原地的杨祈安,“也别再烦她了!”
他终于转身离去。
来她家之前,他只听说她家看上去是大户人家,可实际家里老爷并无官职,十几年了悠闲云游。心里想着,她家世再厉害,也比不过他那个在朝为官的舅舅。
可来了一趟,看她家的用度与摆设,怕是他再多十个舅舅也比不上。
原以为是一桩他矮下架子、耐心追求,便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美满婚事。
可谁知道,竟是他高攀了。
杨修竹心底很不是个滋味,他从来都是家世最好,才华最盛的那个,何曾高攀过谁。
今日她也说了,日后不再相见的好,他再厚着脸皮过去,想求的求不到,就像一个笑话。
放弃吧,他想。
可他根本没有放下。心里反而生出了一股气,不甘,恼怒。
身后一阵笃笃脚步声。
杨修竹还以为是杨祈安追上来了,正想不耐烦地说一声滚,却听一稚里稚气的童音,“杨哥哥。”
姜谨行踩着一双虎头鞋,跑到了他面前,伸手要,“糖糖。”
杨修竹眉心一拢。
刚才他让他把他姐姐叫出来,是答应了给他糖。
是他忘了。
但都已经放弃了,讨好他还有什么用。
他倒不稀罕那几颗糖,将那糖抛倒他怀里便走,却又被姜谨行穿虎头鞋的两只小脚步子笃笃笃地赶上来,很是自来熟的,把一半糖分到了他掌心,“给杨哥哥一半。”
杨修竹皱眉,姜谨行完成了他想做的事,就欢快跑开了。
姜谨行一直很想要个哥哥。
阿姐很好,但阿姐不能打架。
而哥哥高高的,有力气,站在他旁边的时候,别人都很怕他尊敬他才好。
这样,架都不用打,别的小孩都得觉得他最厉害。
杨哥哥在这里就很厉害,别的小孩都知道他的名字。
他们关系好了,以后他就不怕打架打不过别人了。
姜小霸王志得意满,踩着俩虎头鞋,走路虎虎生风。
……
一路过垂花门过回廊,待将容渟带到她院子里的外间,姜娆脸上已经出了汗。
倒是不累。
她本以为拖着一个比她个头要高的人行走是会很累的,谁知道撑着他走却很轻松。
想来是他太轻,根本没什么重量。
这么高的个子这么轻,估计是因为吃药吃的多,硬生生把自己给煎熬瘦了。
可怜。
她小心扶他到榻上坐下,却见他呼吸紧绷,脸色红得厉害。
虽然姜娆已经尽力将他的重量移往她这边了,可她也知道就算搀扶着她,让他走这几百步的路也不容易,着急问,“是你的腿开始疼了吗?”
容渟抿紧唇线,摇摇头。
“那我出去一趟,看去喊大夫的丫鬟有没有回来。”
“嗯。”容渟的声音像是闷在水底,显得朦胧而不真切,有几分不自然的压抑。
姜娆转身后,他才缓缓抬眸,看着她的背影,眼底黯色深浓。
方才靠的近,他才知她身上有一股浅浅的香气。
宫里那些妃子争奇斗艳,各个想在皇帝面前争个高下,弄来各种香料香水,他久处其中,对女子身上的脂粉气味只觉得厌烦。
再重的香水也藏不住她们心里的贪婪与算计。
但她身上的香气却不一样,像是沐浴后留下的气味,淡淡的清香。
容渟难堪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只是淡到近乎察觉不到,要足够靠近才能闻到的清香气味,竟足够让他心猿意马。
一路上,心里都痒痒的。
这时姜娆回来了。
容渟立刻端正好了坐姿。
姜娆对他说道:“大夫要一会儿再过来。你先坐着歇歇。若是哪里疼了,便告诉我。”
容渟乖顺点头。
他突然抬眸问她,“你弟弟呢?”
姜娆一扶额。
简直无奈极了。
适才她出去,还问了问丫鬟,她弟弟到哪儿去了。
却得知,她弟弟在帮着杨修竹把她喊出来之后,又追在离开的杨修竹身后,去找杨修竹了。
怎么回事。
她弟弟怎么开始帮外人做事了。
诶这样的弟弟。
一天天除了抱着小碗吃好几碗她家大米,还能指望他什么?
扔了算了。
她对容渟说道:“他出门去找朋友了。”
容渟的眸子稍稍眯起,“是去找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人?”
姜娆点头。
她现在毫无办法,只想等姜谨行回来以后,再和他好好谈谈。
弟弟年纪小了一点,确实单纯好骗。
得教。
不然长大之后这么容易就帮别人做事,被人利用了也说不定。
姜娆因为知道梦里姜家会被抄家变得破败的走向,不免就有些忧心忡忡。
容渟脸色微沉。
他在她短短的神情变化中判断出了一个事实。
她的弟弟,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能让她牵肠挂肚的人。
但那个小胖子并不喜欢他。
他也不喜欢他。
容渟绷紧了手指。
若是让那些会叫她牵肠挂肚的人彻底消失……
他后槽牙紧咬起来,这隐秘的念头一起,竟有些肆虐。
可与此同时他的头隐隐作痛,痛得他无法再想下去,那种想毁掉什么人的念头偃旗息鼓,落潮的潮水一样,消退了下去。
容渟的脸色恢复如常,他平缓说道:“上次,我好像惹他生气了。”
姜娆知道他是在说上次他不把乌梅给她弟弟的事,笑了笑,“你做的是对的呀。”
“我弟弟最近换牙,已经小半个月没叫他吃糖了,他有些嗜糖如命,一颗门牙都烂掉了,换了新牙,可不能叫他再吃糖吃那么多了。”
“我今日来,是为了这个。”容渟这时推着一四四方方的纸袋往前,“我问过大夫了,这种杏仁酥里没有太多的糖,换牙的小孩子吃是没关系的。”
这、这、这……
姜娆受宠若惊。
他若只送东西给她,像是报恩。
可送东西给姜谨行,好像,是因为觉得上次没给糖,惹了她弟弟不开心……
他长大后本该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
世界里只有他一人,独断专权,也不会在意别人怎么想。
她竟然把一个要长歪的孩子引向正途了。
有点、厉害。
她让丫鬟把那四四方方的纸袋接了过来,对容渟说道:“多谢你。”
容渟细细看着她脸上的情绪,瞳仁里倒是风波未动。
待他视线扫到临窗那张桌上的一物,眸子轻轻一眯。
是一块未完成的刺绣。
他眯眼看了一会儿,问:“你绣的吗?”
“啊?”
姜娆随着他的视线看去,立刻兵荒马乱地站起身来,冲向桌边,将那绣花布一阵狂塞,塞进屉里。
这丑东西可没法拿出来见人。
她垂着脑袋回来,慢吞吞说,“是我绣的。”
试图给自己找回几分面子,“不过就是随意绣绣,没有太用心的。”
容渟很是艰难地发现,她脸上头一次露出了类似娇羞的表情。
帕子,在他印象里,都是女孩子,绣了送给情郎的东西。
尤其宫里的女子,大多如此。
但他刚才看她绣花布上的图案,像是竹子。
虽然只绣了一半,但轮廓皆已成型。
他记得刚才那个杨公子的字号里,也有一个竹字。
容渟又开始头痛了。
只是一个尚未落实的猜测,便令他十分的难以忍受。
“我能看看吗?”他问。
姜娆十分为难。
她做的丑东西是真的没法见人的啊!
但她想了想,他是个男孩子,兴许也敲不出什么绣活的好坏来,又想不到其他理由拒绝,抽开桌屉,把那绣花布拿出来给他看。
果然是竹子。
容渟的手指微微紧绷。
要是这是她想送给别人的东西。
他好想给毁掉。
毁掉了她就没办法送给别人了。
手指不知不觉,捏着边缘开始使力。
姜娆在一旁,见他眉头皱拢,倒是十分的没有面子。
她虽然绣的不够好看,但也不至于难看到要让看的人皱眉啊!
她不要面子,府里最好的绣娘阿巧还得要面子的。
“你还给我吧。”她伸手,“我还得继续绣呢。我已经绣了好久了,现在就还差最后一点了。”
她不满他眼神里的嫌弃,嘟嘟囔囔,“是我用心绣的,绣了好久。”
绣了好久。
用心绣的。
容渟心里的破坏欲失控到悬崖边缘。
却勒马停住。
不该毁掉她用心绣的东西的。
毁掉她想送这个的人就行了。
他把绣花布放回到姜娆的手里,姜娆自己看了一眼,觉得她绣的这东西也还行,还能看啊。
毕竟有阿巧的手艺做底子。
“这个真的很难看吗?”她忍不住问,“要是太难看的话,我爹爹是不会放我出府的。”
嗜血的念头还在脑海里疯长的容渟乍然愣住。
“嗯?”
“我爹爹让我练练绣活,然后才能出门。”姜娆抱怨,“所以我这两天才没去找你呀,忙着绣东西,好让我爹同意我出去。”
容渟:“……”
他垂眼想了一会儿。
再抬眼时,对姜娆说道:“你把针线拿来给我吧。”
……
当姜娆看着才用了半个时辰便被绣完的绣花布,只觉得自己脸都丢尽了。
她爹说她没点女孩子的样子,是真的。
连他最后添补的那点针线,都肉眼可见的比她做的好!
她皱着眉头皱着一张脸,“你怎么会针线活?”
她有时候视线会扫过他的手,不像是养尊处优的手,手背上满是伤痕,手心里厚厚一层老茧。
但他刚才穿针引线的模样,熟练得不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虽然针脚比不上府里那些绣娘,但至少比她力气大,绣上去的线更结实。
“没人给我缝衣服,自己就会了。”
内务府分发下来的新衣,他向来是落不着的,顶多过年那天,皇后为了向昭武帝展示将他照顾得好,会让宫女给他换上新衣,带着去吃年夜饭。
但其实他那个眼里只有政事的父皇从来都不会看一眼他的孩子。
年夜饭之后,他仅有的穿新衣的资格就没了,其他时间,旧衣一穿就是好多年,他自己给自己改大改小,缝缝补补,一年年撑过去。
这种时候总会羡慕那些有母亲的小孩。
有人问他饥寒。
有人顾他冷暖。
……
姜娆这是第一次听到他亲口说起他过去的事。
明明没有几个字,却叫她脸上的表情瞬间难过了起来。
容渟蜷了蜷他那带有伤痕的手指,说道:“若你以后还是发愁这种简单的针线活,我可以继续帮你。”
姜娆却摇了摇头,“不要。”
她忽然想练好针线了。
没人给他缝衣服,他自己就会了。
这话听上去也太可怜了。
小小年纪的,她弟弟还忙着把胳膊肘儿往外拐呢,他倒什么都学会了。
她就又想起了那个躲在树后的小人儿,眼巴巴看着别人的样子。
叫人想把什么都给他,那些他所有的想要。
……
大夫给容渟看了诊,说他没事,姜娆也就放心了。
她想直接找木匠再为他做个轮椅便好,容渟却说他自己能修。
果然是完全靠自己长大的孩子,什么都会。
待容渟走了,姜娆重新去找阿巧做了个新的图样出来,积极刺绣的样子,看得姜四爷又欣慰又心肝疼。
这得是多想出门去找城西那臭小子啊,竟然都学会自己去找东西绣了。
老父亲觉得异常忧伤难过。
……
傍晚,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
姜谨行的位子空着。
他常常是个出去玩疯了就不回家的,到了用膳的点儿也不回。
姜四爷觉得他这儿子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等长大了懂事了,自然就好了,就不怎么想管束着他。
这事上姜秦氏与他总有分歧,不大愿意就这么纵容着姜谨行。
毕竟这是他们姜家的独子,要是不懂规矩,没有规矩,到最后如何撑得起一整个姜家。
这种有分歧的事。
到最后都是姜四爷听姜秦氏的。
他见妻子不开心,立马叫丫鬟出去找人,没半个时辰,回来的却不止一个丫鬟,他派出去的,和本该跟在姜谨行身边的,一同回来了。
两人神色是同样的焦灼,“老爷夫人,小少爷他,他又去打架了。”
家常便饭的事,姜四爷一开始没多大反应,只想知道是不是他儿子的错,是的话叫他认错,不是的话看看输赢,输了就得捉摸着请武师傅教他些功夫了。
直到听那两个丫鬟说,“小少爷这回不是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人打起来了,是在城西那边,被一群乞丐围起来敲竹杠!”
“这是怎么一回事?”
姜四爷想问清楚,姜秦氏已急得站了起来,“先别问了,快叫人去把小少爷救出来!”
……
城西。
姜谨行一白白软软,个头又不高的小胖子,看着渐渐朝他围拢过来的乞丐,乌泱泱一堆人,一开始还能挺直腰,后来左等右等家里的人都还没来,吓得要哭了。
他身边顶多四个仆人跟着,今日只有两个,一个丫鬟一个书童,丫鬟回家报信去了,书童在看到那乌泱泱二三十个乞丐围拢上来的时候就吓跑了。
徒留姜谨行一个,胆子能撑一炷香的,一炷香时候过了,他也开始吓得打哆嗦了。
为首的乞丐身旁一人说:“老大,就是这小子,前两天带着家里的人揍了我们的小弟。”
姜谨行虽然开始怕了,但骨气让他强撑着,“是那个乞丐先抢了我的荷包!”
豁牙,说话还漏风,气势瞬间少了一半。
刚才说话那乞丐发出了嘲讽的笑声,看着姜谨行圆滚滚的小福褂,“这小子浑身都是宝贝,就那个荷包,里面那一块玉佩就换了三百两银子。上次小五被他的人打得几天下不来床,总得给他找回点药钱来。可逮到他一个人了。”
还有乞丐在放风,姜家来人他们就跑,反正这是外地人,在邺城呆不长久,捞一笔,在外躲几个月再回来,风头就过去了。
说着一双脏手就要去拽姜谨行手腕上的镯子。
姜谨行还没那个乞丐肚子高,吓得哆哆嗦嗦直往后躲,这时眼角余光窥见了一人,眼睛瞬间圆亮起来,“杨哥哥!”
杨修竹刚从书院回来,从这经过,姜谨行看到了他,兴奋地直招手。
有人能救他了!
他躲着那些乞丐来捂他嘴巴的手,又大声喊了几次,“杨哥哥!”
杨修竹终于看到了他。
姜谨行高兴坏了,他有救了!
他喊,“快来救我!杨哥哥!”
杨修竹的步子在原地停了下来。
那些乞丐也怕事,杨修竹和这小外地人不一样,看到他们的脸就能认出他们是谁,啐了一声,“晦气。”
“肥鱼跑喽。”他们说着摇头四散。
可就在这时,峰回路转。
杨修竹眯眼看了一会,竟然掉头,直接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