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容渟的指腹掌心均覆有一层老茧,从幼年时提水干活,到年纪稍长后偷偷练武,这茧在他手上越长越厚。
划过姜娆细嫩的手掌心时,磨砂一样的触感激得她手心痒痒地抖了两下。
手禁不住就想往后缩,手腕却被他紧紧攥着。
攥着她手腕的五指圈得接近,往下陷着,像能摸着骨头。
姜娆虽然看起来瘦,实际上是匀称有肉,骨架纤细,瘦不见骨。
容渟捏着她手腕,就觉得软乎乎的。
他垂眸,似在看她手心,眼神却一直锁在她被他的手圈住的那截手腕上。
很好捏。
他勾完“渟”字最后的笔画,勾完一提,该松手了,却只抬眼看着她,“水在左,亭在右,点水渟。”
手并不想松开。
姜娆点了点头。
这字生僻,可她只是听到,便觉得有些熟悉,微微抬眸撞向了容渟看着她的眼睛,竟是一怔,心头生出沉闷而古怪的情绪,无意识地张口喊道:“渟哥哥。”
喊完她却心头一跳。
这脱口而出的称呼,就仿佛……之前喊过许多次一样。
容渟耳后却似战栗一样迅速红了起来,松了手,声线紧紧绷着,“嗯。”
姜谨行跟着学,“渟哥——”
一样的话,换了个人说,立竿见影的,就让容渟耳后的红消了下去,原地消失。
他皱紧了眉头,在姜谨行下一个哥字还没出口时,就抬着一双冷冷的眸子瞧他,“你,喊我一声哥就行。”
姜谨行觉得他受到了差别待遇。
但靠山是不能惹的,他端正身子坐着,老老实实的,让喊什么就喊什么,“哥。”
小霸王打出生就没这么听话的过。
他指了指姜娆,又指了指自己,向容渟介绍,“我阿姐叫姜年年,我叫姜谨行。”
姜娆:“是叫姜娆,不是年年。”
容渟说道:“我听过你母亲喊你年年。”
“那是小字,家里人喊的。”
“哦。”
“哪个娆字?”容渟又问。
他心里是知道是哪个字的。
说着,却按着姜娆刚才的样子,伸出手去。
眨眨眼,等着她写。
姜娆只迟疑了一下,就伸出了手。
他都写了,她没有不写的道理。
她指尖落上去,在他手心写下了字,一笔一划。
这是姜娆头一次见他摊开的手心,原来他手心里的茧这么厚重。还杂陈一些细长刀痕。一看便知是武人的手。
这一映衬,显得她的手指像是刚蒸出来的馒头一样,又白又软的。
容渟垂眸看着。
她低着脑袋,认真在他手心里画横画竖,发厚而软,几缕不平整的额发绒毛茸茸,脸颊肌肤洁白柔软,神情乖巧安静。
他视线便停在她脸颊上。
兴许那儿,比她的手腕还要软。
容渟晦暗闭了闭眸子。
小巧的指尖一点一点地落到他手心,一竖又一横,如同有一根羽毛尾巴在搔,有些发烫。
肌肤相贴的感觉,有些痒,又有点温暖踏实。
女、尧。
娆。
娆,在心里念念便觉得好听。
姜娆终于写完,脑袋抬了起来,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等着他喊她名字。
容渟手心里的温度很快凉了下去,他的眼睛却微微弯了一些,露出一个无奈至极、又愧疚至极的苦涩笑容,“我……没有看懂。”
“没事啊,我再写一次。”
她不觉得她的名字有多难,还以为写一次他就会懂。
不过,再写一次,又不费多少力气。
姜娆低头又写了一次。
“我……还是不懂。”
他的眼神愈发内疚,低眸垂眼,神情黯然自责。
姜娆对着他这幅像是怕被责罚那样,带点无措的样子,心肠泛软,即便没有耐心,也能生出十分的耐心来,伸出手指又写了一遍。
但——
第三次写。
第三次不懂。
她咬了咬下唇,这回多少有些垂头丧气。
倒不是气他,是气她自己。
虽然每次他都露出自责内疚的表情,仿佛错都在他身上,可她的名字一点都不难,他不懂,肯定是她写得不好,着急地朝着空气比划,“娆啊,漂亮的意思。”
她都要急死了,他终于清隽出声,“我认得了,是娆。”
姜娆松了一口气终于笑了起来,忍不住像她弟弟学会了什么字一样,想摸下他的脑袋当奖励忽又把手放下。
虽然这回他没有抗拒没有躲避,她最终也没把手放上去,毕竟他不是她的弟弟。
姜谨行看他们一直在玩,都没人注意到他,探着小脑袋探过头去,想引起哥哥姐姐的注意。
偏偏还是没人看他,他只得自己撸起袖子,小胖手伸出去,对容渟说,“哥,我的谨字更难写,我也写给你看。”
容渟却收了笑。
也收回了手。
修长手指握成拳,负在身后。
“不必。”他的声音稍显淡漠,已与刚才和煦笑意有了很大区别,“我会。”
……
“气死我了!”
两日后,街头茶楼,杨祈安坐在圆桌前,怒气冲冲说道。
她身边围着另几个和她交好的邺城世家里的贵女。
杨祈安家世最好,自然是她们中间最被众星捧月的那个,立刻有人追着她那句话问道:“谁惹你生气了?”
杨祈安恼得想摔茶杯,“外乡来的姜姓那一家,做事实在不留情面!”
“我哥哥不救那家那胖小子,还不是因为他们之前说话那么难听!谁会受了他们的气还会帮他们的忙!结果就因为这样一件小事,那家不仅彻底和我家断了交,还出手拦了我爹爹几桩生意。”
杨祈安越说越气,“但我爹爹居然不生他们的气,只是在责怪我哥哥!”
一旁有贵女听明白了——
比起杨家,分明外乡的那家权势更胜一筹,不然照杨老爷平日里仗势欺人的作风,怎么可能低三下气。
这杨家在邺城有头有脸,杨祈安就当出了邺城,她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了?
挺可笑的。
只是没人真把实话说给杨祈安听,她们的家世比不得她,表面上就顺着她,说,“那家人是够可恶的。”
杨祈安得了她们附和,怒气有了宣泄的地方,拍着桌子,口气极冲地说道:“岂止可恶!”
她的脸色森森的,难看极了,“就因为他们家那小胖子被打劫,县令竟然上赶着去讨好,把为首的乞丐头子给抓了,现在外头的人都在夸他们一家,说沾了他们的福,要不是我哥哥懒得管,这名声是我哥哥的才对!”
这时却有人说,“这里的乞丐成党成派的,他们的头儿被捉了,那些小喽啰,就没个去找姜家麻烦的?”
“没有。”杨祈安心底郁气难出,骂道,“都是胆小如鼠的东西。”
那些乞丐竟然一个个那么贪生怕死,见县令都敬那个姜四爷三分,就不敢去报复了。
有贵女瞅着杨祈安,心里直发笑。
哪叫胆小如鼠。
分明是识时务。
那家连告官都还没去,县令就急着把打劫的人捉了,这么上赶着讨好,还不能说明人家的家世多高吗?
还轻而易举就拦了杨老爷的生意。
这里哪家能做到这样。
有人噗嗤笑出了声,“那些街头的乞丐,耗子一样的东西,指望他们去搞点小动作还行。恐怕都没人能逮得着他们。让他们赌上命,他们也怕死啊。”
杨祈安却在心里一动。
去搞点小动作,她心里也能出出气。
她眯着一双眼儿,忽然沉思了起来。
……
容渟在医馆里给自己拿药。
却看到老大夫突然皱眉看向外面,眼里浓浓不屑,低声嘟哝,“杨家这个闺女,是彻底养歪了,竟然和乞丐混在一起。”
容渟闻言望去,见杨祈安正在街道一旁,和她的丫鬟一道,正对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说着话。
老大夫看着直叹气,“这丫头之前只因为我给她开的药太苦,就到处说我医术不行。人无完人,我医术是有不济的地方,可她也不能因为我给开的药苦,就说我医术不行,这不是冤枉人吗?”
他发了一阵牢骚,说,“这姑娘日后若是嫁了人,定然是要祸害她一整个婆家的。”
忽扭头看向容渟,“还是那个姜小姑娘,人好,干净,不低声下气,也不会目中无人。”
“嗯,我知道。”
老大夫忽然很是好奇,“上次叫你试那法子,有没有用?”
容渟咳了一声,“有用。”
很是热心说道:“我这里还有别的一些法子,当初我便是这样娶到我夫人的……”
容渟却已推着轮椅转向门边,“老先生,我有事,今日不再叨扰。”
掀起帘头出了医馆。
一出医馆,见杨祈安正朝着那个小乞丐指手画脚,他轮椅一停,看了两眼之后,眸色悄悄变暗了。
……
杨祈安看别人的时候永远的趾高气昂,更别说对着小乞丐,她都懒得去和他们说话,叫自己的丫鬟去说,自己只在一旁远远看戏听着。
“你们大哥被人捉了,你们这些做小弟的,就这么安闲度日?怪不得邻县的那些乞丐,说邺城的乞丐,丐不如狗。”
“哦,知道你们怕死。是,确实那姜家挺厉害的。可你们就一点给你们大哥出气的办法都没有?之前见你们往你们看不顺眼的那些人家的墙上泼粪,倒是泼得挺勤快的,旁人也逮不到你们。这回,很真是叫人看了笑话。”
“……”
那丫鬟照着杨祈安的嘱咐说完,见那小乞丐眼里被激起了几分怒意,跑回了乞丐堆儿里。
丫鬟回到杨祈安的身边,不安地问她家姑娘,“姑娘,这样说话,他们会听吗?”
杨祈安冷哼,“要是不听,还真是丐不如狗。”
“可他们要真去往姜家墙上泼了粪……”
这手段,未免也太下作了。
杨祈安瞄了她一眼,“如何?就是这样,才能让我出气。”
“再说了,你没听杨姑娘李姑娘她们说吗?那些乞丐就是夜里的耗子,做事小心着呢,估计都逮不到。”想着姜家墙上被泼上粪水的场景,她格格笑了起来,“指不定,他们不止会去一次呢。”
她负手,对丫鬟说,“你再去找些人,去把这些话和更多的乞丐说说,免得刚才那个不中用,听了也不敢做。”
……
一个茶摊相隔,她的话,都被容渟听了进去。
他拦了一人,给了点儿钱,让那人去对那小乞丐说了一些话。
小乞丐听完,眼里凶光更盛,啐了一声,“差点被人骗了当枪使了!我得赶紧回去,告诉别人,可别也让他们被骗了。”
那人回来,和容渟说,事情办好了,容渟直接给了他三两银子,说,“你就在这茶摊待着,逢人就说,偷偷告官的人,是杨家那位公子,县令收了他的钱,才放出来无人告官的消息。”
茶摊来往人多,消息流通得快,这消息传出去,那些乞丐一定会听到。
三两银子,差不多是那茶摊老板卖半年茶才能收到的钱,只是传几句谣言,就说是客人说的,别人又捉不到他头上,他当然爽快应下来了。
容渟手指轻叩臂托,看着邺城来来往往的百姓,眼里倒是生出了一分嘲讽与悲悯。
他父皇只在金陵,只从奏折里看天下,完全不知这地方的官吏,到底是怎么帮他守江山的——权贵没等报案,案子就已经断了。普通老百姓的诉状,却一直置之不理。
就像他父皇只从皇后一两句话里,听听他的后宫是否风平浪静,听听他的儿子过得好与不好,丝毫不知他真正是死是活一样。
一叶障目。
却自诩明君。
可悲可笑。
……
当晚,杨家。
“怎么一股臭味啊?”
守夜的丫鬟交头接耳。
打着灯笼一看,杨家后面四堵墙上,都被人泼上了粪水。一时全府上下,都炸开了锅。
更可恨的是,有面墙上,还被人写了几个字。
“还会再来。”
杨祈安简直气了个半死。
……
夜晚沐浴时,容渟甩掉轮椅,撑着他用木头削出来的拐杖站着,往前走。
到木桶边时,步伐艰难,腿上还是有些绵软无力,急的他出了满头大汗。
他褪了衣,将自己沉入到了木桶里。
木桶中浸满了难闻的中草药,他忽的憋着气,把自己沉入到了水底。
水下的视线变得一片黑。
他心里也同泥沼一样,黑暗又污浊的情绪,一整天都在发酵。
昨晚他做了一场梦,梦里,他的腿好了,在皇宫里见了她,他很高兴,可是开口,却叫了一声皇嫂。
气得他半夜醒来后,就再也没有睡着。
批了一件外衫坐在床边,睁着眼睛,开窗吹着冷风,都降不下心头的火。
姜娆曾经差点和他某个皇兄或者皇弟定亲的事,让他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危机感。
若她回到京城,叫那个差点与她定亲的人看见了,她那么好,对方怎么可能不因没能成功定亲的事感到遗憾。
继而死缠打烂。
继而重新定亲。
绝、不、能、行。
容渟一下从水里钻出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不想再固守原地了。
不能只贪恋她对他的可怜,就一直甘心做个真的残废。
想要什么东西,就得有能与人争能与人抢的本事,即使手段卑劣,为人不齿。
可是……
到底是哪个臭虫一样的家伙差点和她定亲。
他脸色阴沉着将他的皇弟皇兄从头想到了尾,手掌运了三分内力,重重拍在了浮着草药的水面上。
水珠高高溅起,扑了他阴煞低沉的面孔满面。
他贴在木桶边缘,沾满汗珠的光裸胸膛微微起伏,怒火笼罩在心头。
漂浮着草药的水凉了下去已经许久,他毫无觉察地陷入沉思当中。
直到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想起身拿来方巾为自己擦拭好身子,本来已经恢复了几成力气的两条腿,这次却绵软无力的很。
四周夜色浓浓。
没人能帮他。
容渟沉默着,将背部往后倚,想用身体的重量把木桶压倒,然后爬出去。
拖着两条腿往前爬的狼狈,他早就习以为常。
得先想办法把自己弄干。
昨晚吹了冷风,今天他脸上就有些烫,兴许是感了风寒,现在才这么没力气。
再不弄干,风寒只会恶化。
残废破败的身体,虚弱得让他心头生恨。
他往后倚着,木桶应声倒地。
只是木桶里的水哗啦啦泼了一地,溅起来的水柱泼灭了烛火,屋里昏暗的光,霎时灭了。
有水珠溅到了他的眼睛里。
容渟睁开微微发痛的眼,他在夜色里视物依旧如白昼,看清了自己此时的处境——
沾着一身药味的身子,狼狈倒在地上。
拖着两条没力气的腿,两步远的距离都如同天堑似的,要得爬,才能爬到衣服旁边。
他又一次因自己这残废的腿生出恼恨,耳里,却听到了院里有窸窣的脚步声。
步子很小,却很急促。
他眉头一皱。
他身上无衣,全身光裸,暗器也不在手边。
若这时有刺客来,轻而易举就能要了他的命。
那脚步声走到门前停住。
那人在门外,似乎是踌躇了一下。
屋里的少年这时敛住了自己气息,装作屋里无人,脊背却略微弓起,像要猎食的小豹子一样,即使无力也做好了殊死一搏的架势。
却听到门外一道熟悉的、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
“渟哥哥,你有没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