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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他那带着后怕的脸庞,叫人看一眼,就会使心底的同情与怜爱尽数泛滥而出。

“差点死了?”

容渟不再说话,呼吸未平,一脸哀忡地看着她。

那睫毛颤啊颤啊的,像是能颤进人心里。

因为长久用药,他的肤色比常人肤色苍白单薄许多。

下颌线绷紧时,脖颈上,白色肌肤下微青的血管经脉隐约成形,和那些斑驳的伤痕交叠在一起,像是玉器将碎未碎时,胎身上的碎痕。

神情也一般脆弱。

姜娆想起他刚才那句沙哑的“我有点怕”,就不再逼他说话了。

倒是对他这幅模样,没有特别陌生。

梦里,不知从何时起,他有了怕打雷的毛病。

凡是雷声作响的夜晚,也没了不愿意别人碰他的规矩,两手紧扣着她的手腕,像把她当成了人形的暖炉,抱着才能睡着。

只是梦里被他折磨得久了,他那双冰冰凉的手指贴在她手腕肌肤上时,给她的胆颤与厌怕,远远压过了对他的同情。

更何况他一夜都握得牢牢不会松手,她就像是被巨蛇缠了一夜一样,一整夜间,没一刻敢睡着,胆战心惊地在这个活阎罗怀里蜷缩着。

手腕上的红痕,几日消不下去,叫府上的其他丫鬟误会她和他的关系,对她排挤奚落。

姜娆深吸了一口气,和自己说,容渟和九爷,已经是两个人了。

梦里,确实也是她欠了他的。

她微微侧头,看着那个被几个宫人抬着的白色棺布盖着的人。

她看着那凄凉的一袭白色,心里就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恐怖感。

站在红色宫墙边,金灿灿的阳光里,仍觉得身上冷飕飕的。

容渟若是刚刚经历差点死亡的凶险……

姜娆攥紧了手里那个朱砂小盒。劫后余生,换谁,谁能不后怕呢。

她不强求容渟现在就把刚才发生的事解释给他听,体贴的,给他留出了缓口气的功夫,温柔耐心地说道:“要不要,我推你出去转转?舒缓一下心情。”

容渟点头。

姜娆攥住了他轮椅后背,推他往前行,一路都没有说话,想等容渟情绪缓和下来之后再说。

容渟垂眸看着脚下,他们两人有部分影子重叠在一起,他的神情变得柔和,缓缓开口说道:“今早的早膳里被下了药,若非我机警,早该没命。”

“那刚才……被抬走的那个人是……”

容渟垂眸,“是司应。”

语气有些不确切。

不知道她是不是那种,不管谁死,都会心疼的人。

姜娆的脸上,缓缓升起了一丝诧异,可很快这诧异,又转变成了了然。

司应被皇后收买,皇后一直有害死容渟的心思。

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竟经历了如此凶险的事。

姜娆也开始后怕了。

她特意把他推进了阳光里,想让阳光驱赶走他身上的寒气与他刚才差点遇险的害怕,将朱砂小盒子塞进他的手里,

牡丹丛旁,阳光正盛,枝繁叶绿。

她在此处停了下来,站在容渟面前,问容渟,“下毒一事,是否……是嘉和皇后做的事?”

她怕他们二人说的话,被第三人听到,就稍稍倾身,低着头,离着他耳侧很近。

说话时,呼吸声都能听得见。

容渟微微抬眼,便可见她柔白的肌肤在她眼前晃,也不知是花香还是她身上的香味,眸色变得深沉,“是。”

一树刚结了花苞的牡丹花,叶子郁郁青青,犹如打蜡,映照着小姑娘娇媚干净的脸庞。

容渟看着她,一时就出些出神。

担心从她的脸上,瞧出对有人死了这件事的害怕,或者对司应的同情。

但她脸上表情淡淡的,轻皱着眉,瞧不出内心的情绪。

“是皇后。”他缓吞吞地说道,“她见不得我师从燕南寻,心急使出了这种手段。”

虽说没在姜娆脸上看到害怕或是同情司应的表情,他还是不放心。

睫毛敛下,说了一句,“司应被她买通,在我早膳里下药,但他误食了毒药,反而早一步毒发身亡。”

“我只是,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早上那场血腥疯狂的杀戮,却被此刻的他轻描淡写,说成了侥幸。

姜娆听着,代入到容渟的处境,简直头皮发麻。

怪不得之前初次见他,给他喝水,给他点心,他都一脸戒备,要看着她先喝先吃。

他若没有这种防备心,怎么可能在这种危险重重的环境里活下来。

容渟的脸庞逆着光,黑沉沉的视线,仍旧锁在她的脸上。

他面对着她,就像面对着一盘最艰难的棋局,因为输不起,所以最艰难,小心翼翼,走出手里的每一个棋子,害怕一步不慎,全盘皆输。

“我本想按你说的,找个理由,遣散司应。可我没想到,他会误食毒药,中毒身亡……”

“可司应是想下药害人啊,恶有恶报罢了。”姜娆愤愤说道。

没道理一个想要她命的人,不小心死了,活着的她就得给他上香去。

那可真是浪费了那根香!

听到容渟似是自责的语气,她叹了一口气。

皇宫里,无故暴毙的人应该不少,他应该早就见过或者听说过,可见过和听说过,和亲眼看着那人死在眼前,终究是不一样的,他现在不知所措,倒也是应该的,“作恶者死有余辜,你不必多想。”

听她对死去的司应没有同情与怜悯。

容渟心里一松。

姜娆说:“你宫里如今缺人,我会亲自挑几个可靠的,到时将人选告诉你。我不会让皇后再有伤到你性命的机会。”

徐家的势力,确实可怕,手里还握有兵权。她一个姜家是比不过,可若是姜家加上她祖母秦家,比得过比不过不一定,至少不会怕了他们。

容渟微微颔首,轻“嗯”了一声。

心头怦然。

耳尖稍稍有点红。

觉得她帮他挑选宫人这件事。

有点像……小妻子。

……

姜娆将给容渟找几个忠心耿耿的下人的事记在了心里,看着手里的朱砂小盒,才想起今日她来,想做的事情。

她看容渟这会儿脸上变得好看了许多,心想着他应是已经有些缓和过来了,递给了他,“我今日,是想将朱砂送你。本想着给你开眼,没想到恰好赶上了这件事,正巧,朱砂也能辟邪,你拿着,莫要再害怕了。”

容渟成为了燕南寻的亲弟子,这样的喜事,姜娆想送他一份礼物,也好稳固一下她和未来金大腿的关系。

但他成为燕南寻弟子的消息出去之后,肯定许多人都想来巴结送礼。

笔墨纸砚一类的,来送的人肯定不少。

她想了好久,想到了朱砂。

小孩儿启蒙之前,他的爹娘常常会在他额头上点上一点朱砂。

这叫开眼。

姜娆心想,容渟虽然有皇后做母妃,有全大昭最尊贵的男人做父皇。

可她心里悄悄腹诽,就他过得日子,和无父无母的孤儿一样。

启蒙之前,恐怕是没有人给他额心点朱砂,替他开眼的。

不过今日送来了,这可不止是为了开眼,还能辟邪了。

“你小时候,开眼过吗?”她问容渟。

容渟摇头。

没人会记得给他开眼。

姜娆知道自己这礼没有送错,心里有些悦然。

她伸出手指,点着自己空空的额心,教着容渟,“这朱砂,你往自己额心点一点,算开眼,算讨个好兆头。回寿淮宫后,往堂前院后洒洒,算作辟邪。”

这次她不用像在邺城那样,偷偷摸摸往他额头上点朱砂了。

让他自己来就好了。

结果容渟垂着头,失落得像只小狗一样,“我的手上,好像还是没有力气。”

清瘦的手上搭着朱砂,似乎都拢不成拳头。

像是因为刚才的事情而惊吓到脱力,后怕还在,仍然心有余悸的样子。

姜娆叹了口气。

这么大的事,他一时缓不过来,正常的。

没关系,她理解。

“那我帮你。”她说。

……

怀青在一旁听着,脸上的表情就有点变化莫测。

完全无法把眼前这个百般示弱的少年,同方才寿淮宫中那个摁着个成年太监就像摁着个小鸡仔一样轻而易举的施暴者,联系在一起。

司应那时完全反抗不得,对容渟来说,抬起胳膊来的那点力气,怎么可能没有?

明芍作为一个爱好小道消息的小丫鬟,悄悄的,好奇地朝怀青发问,“那个死掉的太监,死得很惨吗?”

怀青忆起司应惨状。

但同时,也忆起了他那个坐在轮椅上看似废物一样的病弱主子的心机与手段。

作为一个已经见过大场面的太监。

他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不管明芍好奇的事,是大是小。

怀青只有一个态度——

摇头,摇头,不停摇头。

青青是个哑巴,青青什么都不知道。

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一句。

……

但过了一会,怀青瞧了瞧天上的红日,觉得时辰差不多,提醒容渟,“主子,差不多该走了。”

“去哪儿?”姜娆问。

“是去……”怀青知道主子对待这位姜四姑娘特别,就没想瞒她,刚想说是去皇后那儿,容渟却淡声开口,“是去府尹。”

他自己知道,送司应的尸体去给皇后看,不像是一个良善之人会有的手段。

他那寥寥无几的善与好,全部给了她,不想让她因为别的事,生了误会。

容渟说完,侧眸,瞥了一眼怀青。

怀青心领神会,看出来容渟不想让姜娆跟着的意图,立刻改口,“是要去府尹那儿,让仵作验尸,看能不能查出点儿什么来。”

甚至举一反三,“姑娘,您先回吧,府尹那边,您跟着也不合适。这事,有奴才跟着,有什么消息,回来一定告诉您。”

……

锦绣宫里,皇后正有些焦灼难安,等着寿淮宫那边的消息。

她喝着清茶,心却清静不下来,“本宫心里,为何如此不安。”

渔影说道:“娘娘不必担心,这个叫司应的太监,上回既然都能成功,这回更加熟练了,一定不会失手的。”

嘉和皇后还是有些不安地问她,“你给他药的时候,没让其他人看见吧?”

“没有。”渔影确切答道。

先不说给药的时间,是人人都在睡梦中的深夜。

她那时给药前,给药后,仔细留意了周围,没有任何的人影。

嘉和皇后稍有些放心,可她皱着眉,“可若是他真的出了事,为何现在,却还没传来消息?”

她还在等,等着容渟真的出了事,让司应做她的替罪羊。

这时有宫人跌跌撞撞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娘娘,寿淮宫里死、死了个人,送我们这儿来了。”

嘉和皇后脸上难掩喜色,一连几个月的缺眠缺觉与提心吊胆,叫她整个人思维都缓慢了,在看到那个宫人进来传话的瞬间,就生出一种和现实几乎毫无差别的幻觉来,仿佛听到了那宫人说,九皇子死了。

失手这么多次。

这回——

容渟终于死了?

她喜不自胜地站起来,不等宫女来扶,就快步走向殿外。

身后那来传信的宫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娘娘,别过去!当心冲撞了凤体!”

“无妨。”嘉和皇后压抑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了容渟命丧黄泉,等不及的想看,夺门而出。

她两手颤颤,让宫女挑开那白色棺布。

脸上先备好了悲痛的表情,泪水都流了满面,哀嚎道:“我的小九!”

心里却等不及,想看一眼容渟的死状。

晴天白日,白色棺布,缓缓揭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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