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武场空旷,风声响,确实比书院里要冷一些。
姜娆下意识想将外衫给他。
可她为了装好小胖子,腰上捆着几层布,少一件衣服,她女孩子的身份都可能露馅。
姜娆一时有些为难。
又听容渟说了一声,“手冷。”
姜娆的手被他拉住,自然知道他的手是冷的。
未间断过的药浴,使得容渟的体温比常人冷上几许。
指尖往外透着一种带着药味的凉,隔着紧贴的皮肤,传递到了姜娆的肌肤底下。
她蹲下来,两只小手将他的左手牢牢抱住了,捂着暖一会儿,又去暖他的右手。
好一会儿后,她觉得自己的手没那么热了,似乎已经将温度都渡到了他的手里,才抬眸,看着他的眼睛。
“还冷吗?”
清澈的眼底,蕴满关切。
容渟的反应却是先拉住了她的手,拽着不放,“嗯。”
他嗓音低沉沉的,没力气,像是没睡醒。
容渟坐在轮椅上的身形微往后倚,卸了力气一样,身量虽高,可看脸看情态,十足弱小,甚至连长睫扇动时的速度都有些缓慢。
这样的表情落入姜娆眼中,根本不意外。方才武场上,所有围观的人一心只想看谁输谁赢,唯有她怕他这病弱身子出状况,从始至终都捏着一把汗。
不过,还好只是累,没有受伤。
姜娆的手任由他拉着取暖。以姜有福的身份在外倒不必考虑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只是这样手拉着手还是蛮奇怪的。
她过了一会儿,就又想把手抽走。
但容渟变本加厉,与她五指相扣,“还冷。”
他一眼扫过几乎就知道姜娆在为难些什么,拉着她的手放到了轮椅臂托上,她穿着男子的衣衫袖子格外宽大,将两人的手都掩盖在了布料底下。
旁人看过去,只是姜娆在帮他扶着轮椅。
没人知道,袖子底下,他们偷偷牵着手。
容渟的心里既有着隐秘的喜悦,又有着微妙的不满。
每次能触碰到她的时候。
他既会觉得满足,又会觉得不够。
越想,瞳色里越生出了难耐的幽暗。
这种只能偷偷的日子。
他还能忍到什么时候?
……
回府后,沈琇莹气得伏案大哭。
前世多少男人说她美,今日去射猎场前,她花了两三个时辰精心打扮,他凭什么说她丑?
容渟看她的眼神在她的脑海里像是生了根,迟迟挥之不去。
冷戾、厌恶、不屑,仿佛她是多脏的东西。
前世他贵为天子,以这种奚落眼神看她,也就罢了,
可如今他还只是个残废,她是高官嫡女,他哪来的底气这样看她!
沈琇莹忽然抹掉了脸上的泪水。
她不停地回想着射猎场上见到的那一幕。
容渟让那个个子小小、面容普通的书生,似乎是他师弟的人,跟在他左右。
视线中没有半点不悦。
他变得和前世不一样了。
他不仅能允许那个小婢女在他左右,也能忍让其他人了。
那他最后会称帝的结局,是不是……也会变啊?
沈琇莹有些慌张,又有些莫名的兴奋。
她想起了自她重生以来,由她改变的种种。
视线忽然亮了下去,捏紧了拳头。
她拼了命才夺得了重生一次的机会,兴许,她还能改变更多的事情。
她不想再讨好他了,她要让他当不成皇帝。
今生今世他加诸在她身上的无视与屈辱。
还有前世刺穿她喉咙的那一剑。
她都要加倍地还回去。
……
锦绣宫中,一宫女将一拜帖呈给嘉和皇后,嘉和皇后淡漠地扫了一眼,见是沈雀家二姑娘的求见她的帖子,捻起那信,看了两眼,甩在了一边,“不见,也不必回信。”
沈雀与她家素无往来,也不知他的女儿为何突然想见她一面。
嘉和皇后想了想,忽然又叫回了自己的宫女,“还是回一封信吧,就说本宫身体抱恙,不便见她。”
但嘉和皇后今日心情颇好,忽就改了主意。
宫女应“喏”,回信去了。
这时有宫人回来,将十七皇子骑射两科的成绩都呈给了嘉和皇后,“娘娘,十七殿下的两样功课,都是甲等。”
嘉和皇后满意一笑,问道:“射猎场上,可有什么有意思的事?”
宫人摇了摇头。
嘉和皇后便知道,容渟没有像她所期望的那样出丑。
可她一想到容渟今日在射猎场上,看着其他的书生射箭骑马,他却只能坐着轮椅,两条腿想动也动不得的场景,忍不住还是提起了唇角,笑了起来。
这时,忽闻宫女通报说昭武帝来了,嘉和皇后忙起身相迎。
昭武帝的愉悦心情一路从射猎场上保持到了回到宫中,他将射猎场上那场比试说与嘉和皇后听了,而后又道:“朕应允了小九的请求,让他分府出宫。”
见嘉和皇后满脸震惊,想要阻拦,他说道:“朕已经下旨到工部,为小九选址建府,圣旨已出,你也莫要说些阻拦的话了。”
生生将嘉和皇后要说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
甚至她还要在昭武帝说出“小九早早成器,你该高兴才是”的话时,配合地扯出一笑,即使心里咬牙切齿,看上去也得是一副高兴模样。
……
一个月后府邸翻修建成,落于城西。
嘉和皇后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容渟的府邸坐落在金陵最繁华的地方,想尽了办法,最终使得工部那边的人将容渟的府邸选址在偏僻的城西。
却正中了容渟下怀。
迁居当天,书院给了他三日的散假。
夜晚。
申时三刻,夜深露重。
怀青里里外外忙活了一天,临睡前最后到容渟屋外看了一眼,见窗棂未关,上前去合上。
关上窗前,他提着灯笼,往屋里虚看了一眼。
轮椅在墙边隔着,再看看床榻,床帘密密遮着,容渟似是已经入睡。
怀青觉得稀奇,他伺候容渟这么久,鲜少见他比下人睡得早。
怀青关了窗,转身离开了这间院子。
却不知床榻上也空无一人。
……
一道黑色的身影几乎完全隐匿在夜色当中,坐在一处房檐之上,不知多久。
下面的那间屋子里,柳氏正和自己的贴身丫鬟说着话。
柳氏被赶到城西的这间宅子里,转眼已过数月,她的面容显而易见的憔悴了许多,就像是真的病了那样。
柳氏不能离开宅子半步,只能靠丫鬟打听到的消息,去探听宁安伯府的一些事。
她尤其关心四房的动向,向贴身丫鬟打听的课格外仔细。
贴身丫鬟说:“老夫人寿宴刚刚过去时,四爷就去了白鹭书院里教书,似乎是有些生大爷的气,许久没回来。”
“不过近些日子,倒是好一些了,还送给了大爷不少画作,方便大爷出门交游,给大爷提供了不少方便。”
贴身丫鬟说:“夫人,依奴婢看来,四爷当真是对爵位无心的。”
柳氏皱着眉头,斥道:“你又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些什么!”
“可四爷若是想要伯府,肯定会拿着寿宴上的事借题发挥,哪回像现在这样,处处帮着大爷。且寿宴过后没多久,四夫人也将手里的中馈交给老夫人去打理了。”
柳氏脸色微变,心里微微有些松动。
当初姜行舟突然回来,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后来又出了粮铺的事,才让她下定决心要铲除四房。
“你当真觉得,老四是在帮着咱们家的?”
贴身丫鬟重重点了点头。
柳氏皱起的眉头忽然松了一些,“若是他真的把他大哥看得那么重,兴许我还能回去?”
柳氏欣喜而着急起来,“快为我研磨,我要给老爷写信,让他多帮我说些好话,说不定哪天老四就听了他大哥的话,不用等到老爷承袭爵位,我也能先回去了。”
她揣摩着姜行舟的心理,忽的哼笑了一声,“我先前还生着老四的气,现在看来,他就是个蠢的。”
一想到他大哥早就对他十分忌惮,而他还在为他大哥掏心掏肺,柳氏就有种莫名的快感。
她悦然一笑,提笔在纸上写着,写完之后,忽又恨恨地问:“老四家那个丫头,这几日过得如何?”
“四姑娘听说是病了,在她院里待着,都不怎么出门见人。”
贴身丫鬟说,“对了,四爷出京游历时,在外收了个义子,奴婢没见过,但听说四爷对那义子很是不错,还带他到白鹭书院里读书,老伯爷听说了,让四爷带那个义子回府来看看,只是四爷说那义子生来就是哑巴,怕人怕生,没把他带回宁安伯府。”
“义子?”柳氏这会儿越发觉得,姜四爷的心可能真不在继承伯府身上,“一个哑巴,收养了能有什么用?老四还真是滥发善心。”
她勾唇一笑,“还有那丫头,病成这样,倒是罪有应得。”
她如今受的罪都是姜娆给的,柳氏眼底妒恨难当,“干脆病死算了,要不是她命大,早该在几年前就死了,哪会活到现在。”
贴身丫鬟正要应声说些什么,头顶忽闻咔嚓两声,两块青砖啪的落下。
相继砸在了柳氏的头顶,顿时血流如注。
贴身丫鬟立刻尖叫起来。
柳氏眼冒金星,捂着头顶的伤口,手底一片血红的温热,她颤抖着手,尖声问道:“谁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