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青浦原上的风似乎停了,叶青侯踩着泥泞的地面慢慢地往这村子的深处走,发现想不弄出声很难,脚底下总是一个水泡声跟着一个水泡声,好在白七说的没错,这里实在不能算是沼泽了。
村子里房舍虽然大部分已经塌毁,可是村中的小路却还在。叶青侯沿着这条小路往村里走,渐渐地觉得有些怵。这条路原本可能有很多人走的,扛着锄头的从这条路走到田地,放羊的从这里赶着羊群回来,可是现在两旁只有孤零零的荒院,几座歪歪扭扭的房子,鬼气森森。怪不得伙计们都挤在村头的那间房子里,谁也不肯听白七的到里面来查看一遍。
叶青侯抬头看了看天上,雨已经住了,月光却无法穿过大雾,他只能看到一个毛毛的月影。他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勇气,拿着火折子又走进了一个荒院。这家的房子已经塌了,房梁跟一堆木石压在一起,院墙也堆了,但是院子角落的鸡窝倒是还在,大约是靠着院墙的犄角,刚好顶住了漫涨上来的河水。
叶青侯在鸡窝旁边堆了一半的矮墙上蹲了下来,想歇一会。其实村子没那么大,搜索大半个荒废的村子不至于走得累,但是他的神经绷得太紧了,而且也真有一点害怕,只不过他自己不愿意承认。
他看着院子,想想这里也是好笑,房子倒了鸡窝还在。跟着又想起自家城外的那条信水,平日里夕阳西下的时候站在楼头,远远便看得见流金的水面上点点白帆。可是有一年信水泛滥的时候,他跟着祖父在城楼上看外面那浩浩荡荡的大水,河对岸的农田被淹没了,洪水一直冲到天尽头,看着像一片无波无澜的灰色海洋。
他记着老人望了那片大水良久,叹息着说,祁人不容易,被挤压在北方蛮族和一条信水之间,只能在这一点点的土地上挣扎,可是蛮族时时进犯,信水年年泛滥,我们祁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刀剑和骏马,不自立便无立锥之地。他在一边低低地点头,祖父站着,他却坐在一张椅子里,脸胀得通红,腿上绑着厚厚的绷带被几片夹板紧紧地固定住。北祁的虎啸骑天下闻名,他却在进去的第一天就摔断了自己的腿,还连累带领他的那个倒霉的都尉早早断送了自己的仕途。从那以后,不要说是虎啸骑,白信城的任何一个将军都不想要他。那一年他十三岁。
叶青侯幽幽地叹了口气,想站起来,又有些懒懒的。他已经搜索了大半个废弃的村子,应该没有什么事了。除了村首的那间房子,其他地方再没有人的痕迹,就算这里曾有人驻留过,他们也应该有段日子没回来过了。
他跟那些伙计不一样,他不担心青浦原上夜行的百鬼,他知道在这片治外的蛮荒之地,人比鬼要难缠得多。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迅速地穿越这片荒原,回到繁华的处所。他又待了一会,刚想站起来,耳边的一片寂静中忽然传来人走路的声音。
叶青侯第一个反应便是熄灭了手中的火,一动不动地蛰伏在黑暗之中。鬼影瞳瞳的黑暗之中,走路的声音非常清晰,夹着搅动泥水的哗啦声,就在他熄灭火光的那瞬间,脚步声突然停了。叶青侯的手慢慢地移到身后,轻轻按在刀柄上。
隔了几次呼吸的时间,远处那人试探地唤了他一声,“叶青侯。”
他怔了一下,手从刀柄上松开。是唐汐在叫他,他听出来了,可是不知怎么的就是蹲在黑暗中没动,也没有回答。
“叶青猴儿!”唐汐的声音听起来已经不耐烦了,叶青侯想象到他长眉微挑,略带嫌憎的尖酸面孔,忍不住唇角微翘。
还是不见回音,唐汐又唤了他两声,略踌躇了一下,就向着他的方向走过来。
叶青侯蹲在矮墙上,听着他踩着泥浆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近来,胸膛里酥酥的麻,跟着他的脚步声,心脏越跳越快。
唐汐一边走一边又唤了他几声,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差点走过去,幸亏黑暗中叶青侯那一对眼珠子铮亮。唐汐低头看他,他也抬头看着唐汐,两个一上一下地对视着,唐汐咬一咬牙,哼了一声,“要不是见识广,半夜在荒坟的树上见过夜猫子,还真就被你吓着了。”
叶青侯“嘿”了一声,也不生气,看见他便忍不住笑了,“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腿不疼的吗?”
唐汐皱了眉就骂,“你还知道我腿疼。怎的这半日还不回去?旁人虽不管你,我却是要来寻着看看,倘或你折在这荒村里,我也要早做打算。”
口气还是一副冷冰冰的爷样,叶青侯转开了头,避开他的视线,鼓了勇气说道,“我如果真的出了事,你看见火光灭了就该警觉,还要叫着我的名字走过来,难道要陪我同生共死吗?是唐汐担心我了吧?”他说得心口狂跳,记得二哥常是用自信的口气跟白信城中的那些仕女们说话的,多半仕女就含情脉脉地低了头。二哥风姿翩翩,容貌俊逸,大半个白信城世家公卿的女儿都巴不得嫁给他。只是他的口气风格叶青侯学不到三成,话说到最后一句已是满脸烧得发烫,生怕唐汐一口就否决了他。
谁知唐汐“嗤”地一声,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笑了出来,叶青侯低着头没看到他的脸,可是那打趣奚落的笑声还是听得清楚,他的心口抖了一下,几乎想站起来逃跑。唐汐的笑声止了,声音低沉狡猾得可恶,“我是想起你包袱沉重,跟了你一起沉在淤泥里可惜,我来设法拿了再走,以后也不愁生计。”
叶青侯“忽”地站了起来,想说你要是跟了我日后也不愁生计,可是他又说不出口,脸热心慌的说不出话,跳下矮墙,拿起脚就走。心里想起那些深宫女人的笑声,婉转动听却透着深宫中发霉的晦暗,她们笑着斜睨他,“是你的就是你的,旁人抢也抢不走,不是你的,你才留不住。死心眼的孩子,守着哭个没完又有什么用?总归是性子阴暗,胸无大志的缘故。”他心里只是冷飕飕的凉。
才走了几步身后唐汐又喊他,“又要去哪里?”他不理,身后唐汐“啧”了一声,竟然快走了几步来追他。他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放慢步子,唐汐高他一头的影子已经投在了他的头上,他的心思就乱了,被那只白皙的手掌一拉肩头,他的脚步就跟着停了下来。
“你蹲在那里做什么?”唐汐问他,他抬起头,撞进那双琥珀色的眼里,那里没了戏谑之色,一片浓郁的琥珀色海,像是要融化了他。他不记得唐汐是他买回来的漂亮男子,青浦原的夜色也不够美,远不如白信城熏风正浓时的河畔,可是他觉得心里安静了下来。
“其实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死,”叶青侯忽然委屈起来,他心里的话再不说就要难受死了,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要是我赶不及早一点到都城,他们就可能真的会死。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白信城,不希望回去的时候一切就都没了。”
唐汐沉默了一会,若有所思地问他,“你是第一次离开家?”他诚实地点了点头,唐汐忽然笑了,“不像啊。这么机警决断的性子,我还以为是祁国虎啸营里常年走在外头的斥候。”
少年禁不住就笑了,略略自负,“我没进过虎啸骑,他们还不肯要我呢。”
唐汐拉了他的腕子,“回去喝口热水吧。不要想得那么多,就算你什么也没做成,又能怎样?你不过还是个孩子罢了,他们虚长你那么多年岁,守不住城的是他们,还要把那么一座沉甸甸的城压在孩子身上。”
叶青侯心里想着不能那么说,他是叶氏的子孙,生下来就该守住那份祖业。可是唐汐的话分明有回护的意思,这样的话没人跟他说过,他的心里虚软起来,被唐汐拉住的手腕轻微地挣了一下,唐汐便松开了手,他的手腕迅速向后滑脱,手指滑过唐汐掌心的时候忽然反掌向上,一把拉住了唐汐的手。他低下了头,感觉到热气从自己的领口蒸出来,熏的脸都要熟透了。
这样子简直就是块狗皮膏药,并不是唐汐要拉他的,可是他的手攥得死紧,唐汐就算想甩开他一时也不能够,他脑子里乱哄哄地想起宫人们议论他不像个贵胄子弟,天生的没有天潢贵胄的气韵,兴许也是对的。结结巴巴地他还想要攀谈,“唐唐汐家乡是在在云州吗?”
“我就算一脸娼|妓像,也未必就真是云州卖来的。”唐汐在他头顶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他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想说点什么挽回,他听见唐汐轻轻叹了一声,那声叹息落在了他的胸口,弯弯绕绕地顺着他的四肢百骸融了进去,他心里一急,抬头去看唐汐,却在这一瞬间僵住了身子。只是一霎时,仿佛整个青浦原都死寂了下去,唯独身后破空而来的蜂鸣尖利地划着他的耳朵,他瞥见了唐汐的脸,他还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是神色温和地望着他,并没有生他的气,也没有想要甩开他的意思。
叶青侯没有再想到别的,他松开了唐汐的手,转身的同时从背上的包袱里抽出一柄刀,青色的刀背斩开了那根短箭。撞开箭杆的瞬间他认出了短箭,那是一种短程连发的手弩,他本该听得见机括发动的声音,可是他刚才全副心神都在唐汐身上,想要讨好他,现在却要害死他了。他背对着唐汐,冷汗从额头上冒出来,几乎想象到千万枝弩箭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的情景。
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像刺客只用连弩发了一箭接着便隐遁了行踪。叶青侯手中握着刀,静静地站着,头微垂,肩膀微微地低着,虽然身材瘦削,却满是蕴着的张力,唐汐站在他身后,仿佛看到了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
猛地一声虎啸破空,寂静破碎,唐汐错愕地看着叶青侯平地跃起,刀刃在月光下流泻成一道青色的星芒,在这同一瞬间一个比他要高大许多的黑衣武士从面前的破屋里扑出,金属的寒光闪过。与叶青侯瘦削灵巧的身姿不相称的是,唐汐没有看到任何料想到的花哨轻灵的招数,借着身体跃起的冲力,叶青侯举起手中的刀,迎着武士的刀锋,撞击的刺耳声音里带着金属轻微的震颤,有金色的火花迸射。
武士手中的刀竟然离了手,跌进淤泥之中,他惊愕地瞪着面前的少年,圆睁的眼里露出一丝如见鬼魅的恐惧。少年手里的刀越过他手腕的长度,竟然还有余力,直奔他的心窝。
唐汐静静地看着,拔刀定生死,毫不拖泥带水,生死之事本就朴实的容不下一点花哨,那少年似乎有着柔柔的心肠,却是个天生的武士。唐汐想起来,他腰间悬着的那窄窄的三尺长剑只是花哨漂亮的贵公子玩意罢了,怪不得他看着便觉得这少年不老实,镶着珠子的长剑和他眼里的光实在违和,他果然把真正的武器藏在包裹里。
刀尖刺向胸口的时候突然偏了一下,没入了武士肩甲下的缝隙,发出窒闷的一丝声响,总算叶青侯没有下死手。唐汐看着他抽出那柄刀,鲜血顺着刀刃滴下去,青色刀身上古老的纹路沁了血似乎流动了起来,仿佛无数的死魂从刀刃中挣扎着苏醒过来,想要舔染更多活人的鲜血,看得他心头微寒。
武士的呆滞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柄刀上,突然他的嘴唇哆嗦了起来,比方才频死的时候还要害怕。他的膝盖忽然弯了下来,他重重地跪在地上,适逢月上中天,云雾散开了一些,唐汐看清了他的面目,那张面孔还算年轻却也隐隐有些风霜之色,怎么说也该是三十几岁的年纪了。他虽然恐惧,可是目光里还是有异于一般人的坚韧,从这种神色气度看来,在他落魄在这荒村之前应该曾是阶位不低的武士,何况他还穿了一身祁国军队制式的牛皮铠甲。可是这样的人,在少年面前,竟然过不了一刀。
“你认得这把刀?”叶青侯说,他抬起了手里的刀,那是一把古刀,背脊足有一指厚,唐汐估计它的重量不会低于三十斤,能握着这把刀的人应该是马上的英雄,不该是未成年的大孩子。可是它躺在那个纤细少年的手里,却也是稳稳的,他挥着刀的时候,那劲道也凶狠得犹如沙场宿将。
武士向着少年低低地叩首,“十五年前,小人曾有幸在沙场上追随肃公。”
“是这样啊,怪不得你认得这把刀。”叶青侯说,突然抬起脚来一脚踹在武士的胸口,把那武士踢翻了出去。
那武士全没料到,躲无可躲地倒在地上,连唐汐也吃了一惊,心道这少年还真是暴戾性子。
谁知转眼再看那孩子,却发现那孩子是真的暴怒了,刀锋一挥又闪电一般地指向了那武士的脖子,那孩子愤怒起来带来的迫人的压力,仿佛苔原上卷过的狂风,恍惚让唐汐觉得自己窥见了王者的影子,他错愕地看着孩子向着那武士大吼,“我们大祁的武士,不是杀光村民的畜生!”
武士狼狈地爬起来,向着少年再叩首,长直了身子重重地将头磕在泥水里,忽然胳膊一动,手伸向了自己的怀里。
唐汐看到金属的光亮一闪,禁不住脱口大喊,“小心!”
谁知武士根本没有抬头,他的手从怀里抽出一只匕首,向着自己的脖子割了过去。
唐汐呆呆地站着,忽然想起曾听人说过,祁国王族的血脉来自最古老的一个皇室,虽然传说中的王朝早已湮灭,但是祁地确实保有着武士最古老的荣耀和血性,他本以为只是冬夜拥炉煮酒的笑谈。叶青侯比那武士更快,一只脚踢在武士的手腕上,匕首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