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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木蠹(1 / 1)

自“千绫圣印”被转让之后,两个多月过去了。

在这两个多月里,新老两宫净皇始终驻跸于淮宁汉州,将朝政大事都挪到了行在来裁决。这在净朝近百年的历史中是不多见的。而他们迟迟不肯归京、也有个还算正当的理由:剿匪——红缨会至今仍在汉州附近作乱,作为新近执掌千绫圣印的净皇,姜沅亲自坐镇淮宁、就地平勦乱匪,这非但不是不合规矩,反而是净族一直以来的惯例,就算西京宗人府颇有微词,也是完全没有理由反对的。至于幕后那位已经交出大权的太上净皇,则更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世上,怕是也只有阴天神本人,方有资格管他一管。

于是,凭着光鲜的幌子,净皇、太上皇在汉州驻扎了下来。而因着从开国以来就时断时续的自治制度,这里几乎没有朝廷势力涉足,对新政权而言,不啻为一片平敞的净土。

新帝姜沅便是抓住了这个大好时机,对朝廷人事发起了重大的调整。

首当其冲,自然是大净权力的核心——司礼监。

在原本的五位掌印中,有两位被以优礼致仕。其中内阁次辅林毅尧致仕的理由是年事已高,作为长老派的一大要员,他的离去、对这一派系打击相当沉重;但派系领袖李长鹤还是保留了旧有的权位,这也是新掌大权的姜沅对宗人府势力的一种妥协。另一位致仕者是刚任司礼掌印没多久的吏部尚书苏永屏,此人是自愿退位的,又得到太上皇亲自首肯,因而未在朝中掀起什么波澜。

为了起到制衡之效,姜沅又蒙太上恩准、将司礼监掌印的职位由五员增加到了六员。这给了他安插一个自己人的机会。新上任的三名掌印分别是:太上皇旧臣、司军监秉笔掌印刘夏明,前梁州府尹朱光锴,以及最受太上皇宠信的阴帜卫执令——呼延寿。

司礼监素来有严格排列席位的规矩。经过一番精心设计,这一代的司礼监便有着如下位序:李长鹤、石涉河、黎叶璇、朱光锴、刘夏明、呼延寿。作为姜沅旧日佐贰的朱光锴位在老掌印和新掌印之间,俨然有新掌印之首的架势。从这里,也可看出新帝为加强自己权势所作出的努力。

除了司礼监以外,其他重要机构的人事也经过了调整——主要表现在新帝一派势力的涌入。因治理能力而颇负盛名的朱光锴除了入职司礼监,还接替林毅尧、担任了内阁次辅,与首辅李长鹤分掌内阁;另一位姜沅的旧交、户部右侍郎李伦濯也升任内阁大学士。其余如幕僚曾瑾厚入主翰林院、穆世存接掌梁州府等等,毋庸赘述。长老派重臣除林毅尧、汪雨辰致仕以外,石涉河也被明升暗降、当上了净玄坛大司祭,等于丧失了大部分的实权。而这些实权最后都落到了政坛新秀:呼延寿的手里。这位前阴帜卫执令被提升为东宫王、内书堂祭酒、司军监掌印,算是正式跻身权力核心——有人将这看作是姜沅对太上皇转让兵权的一个回礼,也确在情理之中。

此外,随着邓令寒的正式让权,宗人府长老也失去了再恋栈权势的理由,纷纷卸除了影响力。这些曾经追随净初诸帝构建国祚的“老人”们,至此终于走到了他们政治生涯的终点。大净皇朝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几乎脱去了所有旧日制约的时代。

在这个时代里,有些人、有些事,是注定要被遗忘的。

******************

汉州府西城区,有一片名曰“秋爽园”的园林宅子,本属龙吟派龙家。如今已被宅主自愿奉献了出来,暂作为百里秋凰的栖身之所。

会客厅中,新主人正接待着一位来自京城的远客。

“昔日赫赫扬扬的‘龑雪三贤’,就这么没落了么……”

百里秋凰的一声叹息,温柔似水,又含着浓浓的怅然,足令人心神为之一动——每当她表露出内心真实的情感时,这种感染力总是最强烈的,尽管这种时候也并不太多。

中年净人坐在这并不算宽敞的会客厅的上首,听她这样叹息,不免在座位里倾过身去,颇为恭敬地安慰起来:“姑娘亦不必太过悲哀。《阴天经》有云:‘生者无时,唯寂永常’,对百里先师那样的圣民而言,死亡就等于回归阴天,是再圆满也没有的。”

秋凰闻言,便顺势拿锦帕拭去了眼角泪滴,口中道:“孙大人所言极是。到底是秋凰神缘浅薄了。”

孙姓净人方才提及的“百里先师”,所指的便是刚刚病逝的前大司祭百里平芳。在龑雪朝,此人与后来先后即位的英宗帝、庐阳王,都是邓令寒新政的主要支持者和执行者,因三人政绩显著,素有“龑雪三贤”之称。百里秋凰与他虽有父女之名,但究其实,却不过是太上为方便她出入宫禁而随便赐予的虚假关系罢了,父女间连最淡泊的情分也谈不上。因此当翰林院编修——孙修雨从京城为她带来义父病逝的消息时,她只是感念“三贤”陨落之速、世事陵夷之剧,其余情感,则付诸阙如。

这一点,孙修雨亦心里明白。他在翰林院行事多年,过去经常作为“三贤”派系的使者与秋凰联络,彼此都是相当熟识的。因此只略略安慰了一句、便不再费唇舌,转而优雅地端起茶盅,径自品起茶来。

秋凰乘此空闲多观察了对方一些。

此人年过四十,眉宇间颇有深沉端庄的长者气质,又不乏文人的优雅、及博学鸿儒的厚重,放在前朝,想必可作个官运亨通的士大夫;就只可惜大净素来重武轻文,他这样的白衣书生到底只能屈居下品。偏偏他的出身又极不简单——乃是紫桐派孙家前家主孙时雨的二弟、现家主孙琏宸的亲叔……生在如此武林世家,却能学识渊博、文采斐然,又净身成了朝廷的官吏……这孙修雨,也着实算个奇人了!

想到这里,秋凰便不免更增添了对孙氏一门的好奇。

“最近府上可还好吗?”她问道,流露在语气里的只有友好的关心。

“是,托太上洪福,一切安好,”孙修雨稳稳放下茶盅,又对百里秋凰微微颔首,“尤其是下官之二侄,在仕途上都颇有进益。这都是姑娘关照之故,下官谨代一家老小感激不尽。”

“孙大人何必这么客气呢。”秋凰粲然一笑。她早知孙府二少爷琇宸不久前捐了个百户的小官,倒不以为意;却是其兄孙琏宸,刚被擢为靖天府指挥佥事、分守和尧参将,实在无法不引起她的关注。“府上大公子天纵英才,年纪轻轻,便已官居六品,实在是前途不可限量!更兼着迎娶了温氏一门的千金,温侍郎和呼延掌印两位大人都少不了要提携的……孙大人一门如此显贵,真是可喜可贺啊!”

孙修雨眼神高深莫测地听着她说完,末了开朗地轻笑了两声。“也是蒙温公及呼延将军等看得起罢了。蔽府在武林里还算小有声名,别的不敢说,为我朝供几个引弓挥戈的人才,还是不成问题的。”说着,又平平静静地饮了口茶。

这番反应,让秋凰露了个了然的微笑出来——她早就确信对方不可能只为通知她义父去世的消息、便大老远从东都南下至此,果然,还是有其他盘算的。

于是微一权衡,又笑着道:“府上何止有引弓挥戈的人才?如孙大人这般学问精深的当世大儒,亦是国之栋梁呢。眼下新朝伊始,万象更替,正是大展宏图之时,不知大人可有什么打算?”

孙修雨一怔,仿佛不料她会如此发问。他再次合上茶碗,慎重放下,茶碗触到桌面的同时,也听他短叹了一声,“姑娘说笑了。在下只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全无经世之才,哪里堪得重用呢?若蒙太上皇恩浩荡,有生之年能多升个一二品,便是阴天圣佑的造化了,其余则不敢多求——否则德不配位,反是祸害。”

“大人言重了……”秋凰故意拖长语调,以便品味对方话语里隐藏的意味;一两次心跳的功夫,她已明白了过来,同时心生一计,“其实,大人的才华并非‘百无一用’,正相反,只要有合适的位置,大人一样可以匡扶社稷,立下不世功勋!”

“姑娘所谓‘合适的位置’……”孙修雨显然已经感兴趣了。

“大人觉得‘三馆’如何?”秋凰道。

“三馆?”对方儒雅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所谓三馆,是指大净立国后,为安置净初的浊族士大夫而设立的崇文馆、太史馆、会同馆的总称,一直以来只是品级较高,实权则几乎没有……百里秋凰提起这么一个衙门,难不成是在敷衍于他?

秋凰看出了他心中的疑虑,但却佯装不知。“想必大人也该明白这个衙门的妙处了吧?”她说道,“以后的大净江山,若没有这三馆的力量,是断乎不行的。”

“下官愚鲁,愿闻其详。”孙修雨立即追问。

“这么说吧——从去年年底至今,短短六个多月时间,我大净已先后经历了东都业璇之乱、西北冰剑门之乱、以及汉州之乱三次大变乱,虽然每一次都靠太上英明、净军神武,勦平叛匪,转危为安,”秋凰边说着,边百无聊赖似地端详自己葱根般的指甲,“但过来人却不得不想一想:为何叛匪明知太上、净军的厉害,却仍然层出不穷?大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竟教那些宵小鼠辈有胆聚党成谋,抗拒天威?”

孙修雨随着秋凰提出的问题凝眉思索,但并未冒昧回应。因为这一层面,他以前的确是从未思考过的——只怕习惯了用净军解决问题的大多数净族官僚都很难想到这里。他知道秋凰一定有了答案,否则也不会跟他说这么多。

然而秋凰却在这时神秘一笑。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她轻轻道,“对舆论,若只是一味借净军横加堵遏、而不知疏导,那结果会如何……孙大人是史学大家、必定透彻明白,秋凰就不班门弄斧了。”

听到这里,孙修雨眉毛微挑,终于面露恍然之色。他缓缓地站起了身来,对着秋凰便是一拜。

秋凰实在没料到他会如此,连忙出手制止——但到底晚了半步。

“听姑娘一席良言,真如醍醐灌顶,”对方喜形于色道,“下官也不便太多叨扰,这就告辞了,还请姑娘保重玉体……”

净族行事素来是干脆利落的,这孙修雨虽书生气十足、又极恭谨,离别时还是省却了不少寒暄。

秋凰亲自将他从厢房送到了正堂外垂花门处,看着他坐上了玄帘舆,之后便遣了几个回回家丁护卫,自己只目送片刻而已。待对方走远了,身边的朱儿才终于将强忍许久的笑意释放了出来。

“这老儿!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矫情!”

“说话也不知道当心!”秋凰转过身,在侍婢额头轻轻一点,脸上却也带着笑意,“这孙修雨,你可别小看了他。此人早年是个‘刀笔文人’,龑雪初‘邪狱四吏’乱政时,着实帮着写了不少毁人身家的文章;后来四吏倒台,他销声匿迹了一阵儿。到了龑雪十六年,居然又以净人之身、考取了当年殿试的榜眼,从此进入翰林院,成为三贤一派的干将——立场阵营转了个个儿!此次得我指点,只怕他又有平步青云的机会了。”

“可是朱儿怎么就没听明白?”侍婢马上追问,“三馆里的官职明明都是虚位,以往在那里就职的,多半和贬谪无异。那孙大人一开始也觉得不好,可后来姑娘说了‘防民之口’什么的,他就突然乐意了!这究竟是……”

秋凰再一笑。“谅你也不懂。你想想看:从业璇之乱开始,净军平叛何其迅速?可结果呢?轩人武林都被吓到了吗?没有,马上西北、汉州就又有异动——只怕这还仅是个开始。这都是为什么呢?就在于民心所向、早已不将朝廷当做是自己的朝廷了。”

“我明白了!”朱儿一拍手,“所以姑娘想要充分利用三馆的儒生,由朝廷亲自操控轩陆的舆论!”

“这其实是太上的意思,”秋凰淡淡道,“不然,也不会将他老人家所亲信的黎叶璇大人调到朝中、却只是给一个‘三馆掌印’的虚职。”

此时两人已经走回到厢房里了,这里是秋凰精心布置过的私密地盘,哪怕是笼香卫的净军也无法潜入。朱儿到了这里便敢畅所欲言,于是又进一步问道:“太上此举如果奏效,轩陆的‘乱’,可就遥遥无期了吧?”

秋凰冷笑一声,尚未回答,这时,厢房拐角处出现了她那只双色瞳白猫的身影。那猫娇气地叫了一声,踱进了主人张开的怀抱。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句话,古人是没说错的,”秋凰边爱抚着宠物,便轻声回答,“但‘只要疏导民意就可以’的想法,却是乍听有理、实则悖谬。民心所向,自古以来都无人能左右,即便最出色的演说家、亦不过只能煽动一时……而当谎言终被揭穿,骤起的洪流,只会更加凶猛、混乱。”

朱儿还有些不懂,但尚未及发问,秋凰已换上了另一个表情——一个轻松得多的表情。

“差不多该到太上那里去了,”她松开怀抱、将白猫放走,然后拍了拍衣袖上的猫毛,“今天有新上任的淮宁省左、右参政前去觐见谢恩,那几张面孔,我可不想错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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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州城上一次作为天下之都,已是一千多年以前的事了,拥挤的城区内并无像样的建筑可充作行宫。因此,两宫御驾便都留在江中的龙舟之上。

秋凰乘着有蓬马车、在八个高大家丁的护卫下朝渡口那边行去,沿途不时叫朱儿掀开帘子,仔细查看汉州城当前的街景——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片冷寂萧条,一如业璇之后的东都……秋凰不免为此略感失望,但这一景象却也在她意料之内。

轩陆最后一座英雄之城亦告沦陷。这对轩人而言,虽不可避免,终究仍是个可悲的结果。

车子沿着铺设平整的马路,又踽踽来到了靖安伯爵府所在的城区。昔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府邸正门口,如今已人迹罕至,新漆的黑门紧紧闭着,白墙寂寥,仿佛连阶前那两对石狮也昏睡过去了……王毅震之死,其嗣子王沂川亦被任命为泉南省某卫的指挥佥事,名为超擢,实无异于流放;王家亲戚幕僚并随之作鸟兽散。秋凰自己不是汉州人,对此下场亦生出了物是人非之感,本地居民作何感触,实在可想而知。

再向前,便是布政使司衙门。衙门前有片小广场,是供民众察看官府告示的地方。如今,这里不仅仅有几张红字的告示、细笔描绘的要犯肖像,还竖了一根高高的木杆子,顶上悬挂一颗狰狞首级,引来了不少市民在此驻足旁观。

这片广场秋凰已路过许多次了,但目睹这首级却还是第一次——因为首级的主人是今天早晨才被淮湖帮人马斩杀的。

“据彩鸢得到的情报,”朱儿看了看那首级,又放下了帘子,对秋凰低声说道,“这位青旗香主彭少杰虽年纪一大把,却是红缨会中的激进派,一向主张与净族硬碰硬的。如今他死了,对乱匪的打击想必不小。”

秋凰不以为然。“在前日彩鸢将施凝和叶聪谋害王毅震的密谋揭发出来之后,红缨会便由那名叫空雪的浮屠僧当家。此人不除,叛乱终究难以平定。”

朱儿受教地点了点头。“听说汉州武林对那位师父可是颇为信服呢。”

“是啊,所以除掉了施凝,红缨会对净族而言只是更加棘手。”秋凰淡淡一笑,却有些心不在焉——方才朱儿放下帘栊之前,她分明看到了人群中有个市民对她的车子投来了不满的目光,想必是将她认了出来。

以轩人素来喜欢迁怒于“祸水”的习惯,这些人多半是恨她更甚于恨净族的……

“用咱们的语言传令下去,”于是她吩咐朱儿,“待会儿无论怎样,不许动刀。”

朱儿眼珠一转、便即明白,忙朝轿子外探出头去,以一种轩陆内地几乎无人能懂的异域语言嘱咐了车夫和侍卫们。这些高大回回武士纷纷冷静点头、表示得令。

紧接着发生的事,证明了秋凰并非杞人忧天。

当时她的马车正经过郅侯堤下的一段小路。前方渐渐传来哭丧之声,却是一支送葬的行列,与他们刚好迎面相对。车夫马箴见对方人群松散,便要求行个方便、稍让让路,但粗悍的北方口音却让他的语气稍显强硬,引发了送葬人群的不满。尤其丧主本就情绪不稳,再看这一行人皆高鼻深目、不类轩人,便忍不住叫嚣道:“我们先人乃赫赫有名的英雄董老爷子!你们是何方蛮夷、敢在汉州地头立棍儿?!”

听到“蛮夷”二字,轿子里的朱儿都立时竖起了眉毛,几个侍卫血气方刚,自然更受不住这个气,只是想着秋凰不许动刀的吩咐、才强自忍耐。马箴亦是强咽下愤恨,沉声道:“趁早给我让路!不然不客气了!”

对方听了这话,更加愤怒起来。

秋凰预感大事不妙,正想吩咐退让,却又听一人尖声大喊:“我认得这轿子!是太上皇身边的那个贱人!”

“那个回回贱人?……”

“祸国殃民的妖妇!这天下乱成这样,都是她搞的鬼!……”

“把她拖出来打死!……”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波接一波的愤怒,仿佛火焰遇上干柴,顷刻间熊熊燃烧了起来。其中几个壮汉拥上前就要厮打,老幼妇孺也远远扔来石头。侍卫们虽都身手超卓,但毕竟被禁止了动刀,一时竟也只能勉强应付——窄窄的街道里顷刻混乱已极。

就在这时,忽闻一声鸣锣巨响。

人群霎时间静了下来。

只见街口处,数十人马飞奔而至,个个皮肤黝黑如同渔夫、却穿着光鲜干净的衙役之服。这些人一到,便将送葬队列诸人粗暴地推到了街边,连棺材都险些坠地——丧主一见是官府中人,都不敢吭声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着劲服、威风凛凛的彪形大汉策马出现,直骑到百里秋凰车驾之前方翻身下马。

真丝帘栊上映出了他足有九尺之高的伟岸身形,秋凰只看了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

“多谢贺大帮主及时相助,”她柔声道,同时以手势示意朱儿将帘子掀开一角,“不然秋凰陷在这里,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呢。”

“庶民无礼,惊扰到姑娘了。”对方的嗓音低沉雄厚,仿佛将周身的刚劲也融到了声线里,更兼着语气温柔和睦,简直可凭一句话、便将世间任何女子的芳心捕获——这样魅力四射的男子,人们通常是很难将他与“淮湖船帮帮主贺天将”这个名号联系在一起的。

两人说话的当口,衙役们已将闹事者尽数驱离了。街道里终于安静了许多。而之后的路程,淮湖帮众人自然也要尽到护送之责。

“让姑娘见笑了,”贺天将骑行在秋凰马车一侧,又继续之前的话题,“如今汉州城里人心不定,每天都有不少闹事之人。仅我这些手下、和龙吟派的人马,一时还真是手忙脚乱。”

秋凰想了一想,回应道:“一开始的分工,本就是龙掌门主内,贺帮主主外。昨夜石龙岗一战,帮主成功斩获贼首彭少杰,立下赫赫功勋,这城里治安之事,想必并无人会苛责帮主。”如此一番话,几乎是将天平完全倾向到淮湖帮一边了。

贺天将果然十分受用。“有姑娘这句话,在下心里也就有底了。”

“贺大帮主既豪勇非凡,又忠于朝廷,”秋凰轻声笑道,“太上和当今圣上都极其倚重,帮主又岂会心里没底呢?”

“姑娘说笑了!”贺天将随之朗声大笑。

两人聊到这里,话题似乎便已结束了;但秋凰素来最擅揣度人心,知道实情远不会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待两人行出郅侯堤的阴影时,对方突然再次开口:

“上次在下透露给姑娘的一点设想,不知姑娘有否向太上提起呢?”

秋凰当然知道他在指什么——那一晚,与秋凰同其他几个男人一起度过的夜晚并没太多不同,只是其他人都是因情爱而来,唯有这个贺天将,却是带着生意而来……这也是她决心再不为他完全打开帘栊的原因之一。

“汉州自古便是荆襄一带的首府,”秋凰斟酌着词句、回应他道,“无论地理险要、人流往来、还是民户数目,都远不是淮阴府可比的。所以秋凰觉得,贺帮主的提议,还欠缺一些权衡考量。”

贺天将沉默了一阵。当这个人沉默的时候,仿佛空气都可以凝结——若非百里秋凰曾在“天下第一人”邓令寒身边服侍过几年,此时怕也是难以应付的。好在贺天将暂时还不敢得罪她,仅冷淡了一会儿,他便又朗声笑道:“姑娘不妨先呈给太上御览,成不成的,原只是在下一点浅见,终究还是要太上、以及当今圣上定夺。”

他在说“当今圣上”时,语气稍重。这里面的意思,百里秋凰自然一点就透。

难道这么快就有人想借助今上的权势了么?

“帮主似乎忘了,”她低沉一笑,温言道,“淮宁省有武林自治的手谕,这一省首府设在何处,朝廷还真不好怎么‘定夺’。”

贺天将笑了一声。“像这种手谕——”

“此乃太祖朝御赐的手谕,又有当今太上皇御笔重申,”秋凰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和婉,却也透出了几分霜寒,“贺帮主还请多考量考量。毕竟龑雪太上皇帝可不像秋凰、是一介弱质女流,帮主方才那下马威的手段,对他老人家可不大会起作用呢。”

“下马威?”贺天将语气里的爽朗淡了三分,“姑娘这是何意?”

“热丧之家会拣那样狭窄的小路送葬么?秋凰虽不懂轩人礼制,一些设置并不精心的排场,却还是看得穿的——渡口就在前面了,劳烦帮主一路护送,秋凰先行一步。”

她刚说完,马箴便会意般地驱赶车马加快了速度,将淮湖帮一行抛诸身后。

贺天将远远看着那封闭的车篷,铁青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猛兽般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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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在太上皇驻跸的龙舟里,今上姜沅亲旨任命贺天将、龙异昇二人为淮宁布政司左、右参政,由此结束了靖安伯爵府独掌一省行政的历史,建立起了一种双头治理的格局。而至于这格局是好是坏,就各人有各人的意见了——至少在今晚,百里秋凰并不关心。

卧房里,清凉的夜风拂过窗子,带来深邃庭院的荼蘼幽香。她今日的最后一位客人站在她面前,和着幽香的容颜令她分外迷醉。

“贺天将自是一代枭雄,但龙异昇也非等闲之辈,”韩焉边贪婪地凝视着秋凰的眼睛、嘴唇和全身,边心不在焉地论说,“两人必定会持续地争斗下去,至少近几年内,淮宁一省都将无法对净族构成威胁。太上这一安排真是绝妙……当然,或者说,是你的安排?”

秋凰也在贪婪地打量着韩焉,以至于几乎都没听清他说的话。这位通常都伪装成净人的男子,此刻完全是另外一种装扮,一种绝看不出“净人”迹象的打扮:他戴着一顶干洁而隐约可见银丝绣纹的小白帽,底下的黑发因久未处理、已经恢复了正常状态下的轻柔卷曲;温暖的身上是件一尘不染的白色紧袖长衫,外罩一袭淡蓝对襟马甲……这一身回回服饰,足以瞒过任何想将他与那位月冥卫相玄联系起来的密探。

而此刻的他最可爱的地方还不是这些……秋凰伸手抚摸过韩焉一度光洁无瑕的上唇,那里,竟然蓄起了一点胡须。

“我当然是进言过的,不过最终的决断,还得是太上他自己的意思。”秋凰语速很快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双手在流连过对方的胡须后,转而沿其脖子向下,灵巧地一一解开那件对襟白衫的扣子,“你离开月冥卫那么久,会不会有人起疑?”

“当然有,净族对什么不起疑呢?”韩焉开始亲吻她的鬓发和后颈,“只不过其他相玄也都有各自的秘密,有的甚至比我的更骇人听闻——大家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

他的衣襟已被敞开,结实的胸口上垂挂着一颗冰蓝色宝石——正是帮助他常年伪装成净族的秘密法宝:凛月寒星。当然,此时房中的两人都是用不到这东西的。秋凰手指轻轻一勾,便将宝石连同秘银链子都取了下来,甩手精准地扔到了暖阁里的枕头后面。

“真是……辛苦你了。”

“我说过的,只要是为你,化成灰我也愿意……”

“我也说过的,再不许你说这种话。”

两人已经肌肤相贴,亲吻不止。但在激情的浪潮彻底笼罩上来之前,韩焉还是暂停了一下,用恢复理智的目光应对着秋凰。

“你要我准备的那个大型秘术,如今已经成功了。”他说道。

秋凰把手放在他的心口。“我知道,不然以你的性子,断不会中途便来找我。你到这里,我便明白你成功了。”

“即便有荣亲王妃相助,仍耗尽了五颗九香灵珠,”韩焉又道,记忆中的疲惫染上了他的眼神,“这样大规模的秘仪法阵,我生平以来还是第一次见识、更遑论亲身参与了。当时真是怕有任何差池,怕影响了你的计划,让你也身处危险之中……”

“那种事不会发生的,因为你是韩焉啊,”秋凰柔声安抚,“是我百里秋凰所认识的最可靠的男人。”

“伊塔莱尔……”韩焉低声呼唤。

“就这样,唤着我的经名,让我们忘记一切吧……至少,在今晚……”

秋凰也低声浅吟着。她引导着他,涉入了那久违多日的温柔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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