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柳轻候坚定地走出门去上了老朱驾驭的轩车往贡院而去。
九娘子也在车内,人却坐的不太安分,老是忍不住去撩车帘子往外看。
“你看什么?都没大亮,能看清什么?”
“看花寻芳啊”九娘子头都没回,答的脆生生的,“去年你赴考时她可是热心的很,今年怎么不见人了,哼,势利眼!看她以后还怎么有脸傍着你来自抬身价”
去年贡院前那一吻都成了市井间关于科考话题的传奇了,碰到九娘子这个,柳轻候还能怎么,遂只能自嘲道:“苏慧眼识人,于风尘中赏识落魄寒士,不过人那寒士可都是飞黄腾达聊,还是一次就过。我这连考两次不第的,不连累她就不错,还能给她抬什么身价?你想多了”
九娘子听完,隔了半晌突然冒出来一句,“其实,我倒真希望她能来送考”
这话柳轻候没法儿接,女饶心思谁能猜得清楚。
忽然之间,柳轻候意识到九娘子其实已经是个女人,而再不是他眼中的丫头了。
跟去年一样,还隔着两条街轩车就走不动了。柳轻候下车步行走往贡院前广场,九娘子则随着轩车在后面慢慢挪,只要散场前能赶到都不算晚。
贡院前的人头涌涌与去年也没有区别,只不过却没挤着柳轻候。没办法,他太有名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今年赴考乡贡生中名声最响亮的一个,同时造型又如此拉风特别,辨识度这么高的种子选手自然是一出现就有人让路,以及让路的副产品——围观。
“无花僧来了”
“是无花僧,他还真来考了?”
“宇文户部荐举第一的人,徐礼部会取?明知必然落第的,还来干什么?”
“哎,党争之祸,实误贤才啊,无花僧可惜了!”
“可惜个屁,空负下之胜名却两考不第,焉知他不是烂虚名?”
“失策,真是失策,明知必败仍然要来,岂非自坠声名?终究还是年轻,不知爱惜羽『毛』啊”
“好个无花僧,够豪气,果然不让某失望。待三科考完某定当上门拜会,若能与此人往来交游,纵然今科不第也不枉某这一趟长安之行了”
“罗兄,快看快看,真像啊?”
“嗯?像什么?”
“你忘了前几日在醉梦楼戏场看的那戏了!你看他像不像玄奘大德”
“对哦,还真是哎!难怪长安市井间有那愚人传言他是玄奘转世”
“无花僧都来了,怎么没看到花娘子?”
“对啊,去年他们……”
“对什么对,两考不第,真是枉费花娘子对他的一腔情意了,哎,明珠暗投,世事往往如此,岂不令人悲哉!”
“花娘子就不明珠暗投还能看上你不成?切!”
这一切近在咫尺,柳轻候却似充耳未闻,步履从容的沿着无形中让出的窄窄道路走向贡院门前。
眼看着就要到时,前面的路突然被炔住了。
挡着他的是个年约四旬,身形有些发福面白微须的中年男人,此人虽然穿着一身看不出身份的襕衫,但那股子久坐衙门养出的盛气却是遮掩不住。
“哦,这就是名动下的无花僧?怎么不在家里『操』持林园,倒跑到这贡院来了,别是走错路了吧?”
柳轻候此时已经看到这个中年人身侧站着的韩元康和另一个提着考篮的年轻人,自然也就明白了这饶身份——工部主司员外郎韩元寿。
想必这兄弟俩是送那年轻人来赴考的,却没想到正与自己撞到了一起,真是裙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真特么晦气。
韩元康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身为名动京城,乃至整个关中的大匠师,他真的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辞退过了。此事不仅极大的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也隐隐伤害了他的声望,毕竟当初杨崇义介绍这个活计的事情知道的同行很多。
所以两人之间既是颜面之争,又是利益之争。过去八个月虽然他没少在外宣扬柳轻候的不知高地厚,但毕竟是没对着正主,现在碰上了怎不令人兴奋?何况他还这么倒霉,这时候不踩一脚简直理不容啊。
配合着兄长韩元寿的嘲讽,韩元康故作姿态以大嗓门做出轻描淡写的样子起了无花僧要自造园林的事情。
话中的意思很明显,一个山野陋僧出身的家伙居然要营造园林,真真是不知高地厚,这般毫不知读书人谦逊之道的狂妄之辈若是也能考中,除非老无眼。
宣扬完,他还不忘当众问了柳轻候一句,“都已经过了八个月了,无花僧你的园林怎么还没造好?莫不是太丑难以观瞻?”
柳轻候静静的看着他,直到他完之后才淡淡的问了一句,“你既以大匠师自诩,那某且问你,园林之美,美在何处?”
这一问实在太大,大到本就是靠经验积累却没什么理论的韩元康无法回答的地步,他只觉心里有好多东西能,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的清楚、简洁。
这种由实践到理论的总结断不是一会儿功夫就能完成的,且是越急越『乱』,一时间韩元康竟怔住了,而他此时的沉默又与刚才讥嘲柳轻候时的滔滔不绝形成了鲜明反差。
柳轻候就那么看着他,尽管刚刚遭其当众讥嘲,却是不躁不怒,其风仪之佳获得旁观者不少的称赞。
等了一会儿,柳轻候方又道“你自称为园林营造的大匠师,却连园林之美美在何处都瞠目结舌,这样的大匠师……呵呵,恕某消受不起。你也欣赏不了某家园林的和谐之美、自然之美、层次之美。夏虫终究不可语冰”
旁观众人今都是为科考而来,却没料到焦点人物柳轻候与人冲突的却是园林建造。
无花僧居然还会园林建造?并且自诩他所建造的园林有和谐之美、自然之美、层次之美,这法听着倒是近乎于道,但真实的样子……?
因着这场冲突,许多围观者倒是对柳轻候的园林充满了好奇。
柳轻候没理会旁边的议论,完韩元康后便将目光移向韩元寿,“员外郎欲阻我赴考耶?”
科考乃是朝廷的抡才大典,是国之大政,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朝廷官员却阻挠贡生赴考,这样的罪名即便是工部司员外郎也承担不起。
韩元寿脸『色』微变侧身让开晾路,“无花僧好一张伶牙利口,只是这园林建造却非光靠嘴就能吹出来的,待尔园成之日本官少不得要登门一观”
“凭什么让你看?”
这一句差点没把韩元寿给噎死。工部主司员外郎的官儿可着实不低,他何曾这样被人粗暴的怼过?
不过就在韩元寿脸『色』开始发红的时候,柳轻候却又浅笑道:“其实执意要看也未尝不可,只是若某所营造的园林公议中远胜令弟韩大匠师,却又如何?”
韩元寿还没什么,一边憋的冒火的韩元康已抢先怒道:“若你胜得过我,那我就当众拜你为师”,其声之大可谓广而告之。
柳轻候闻言眯着眼笑了笑,“好,知耻而后能学,不失夫子教化之意。既如此,那就一言为定”
完,他再不停留,继续迈步向前。
直到柳轻候都走出好远,总是感觉不对劲的韩元寿才反应过来,唉,不对呀,我只了我输了会如何,他却没他输了会怎样,这和尚在诈赌,他没下注!
眼瞅着就要走到贡院门前时,身后突然喧闹起来,柳轻候哪里有看热闹的心思?所以头都没扭,直到身后的喧闹中渐渐清晰可辩的听到“花娘子”三个字时他才转过身来。
一回头果然就看到了花寻芳,自从去年前往硖石至今已经将近一年没见了,柳轻候隐隐感觉花寻芳比之前更多了几分美艳。
她是盛装而来的,从发式到妆容再到服饰,无不华美到了极点,精致到了极点。这样的她一路走来就如同一朵完全盛开的牡丹,浓艳的简直『逼』人眼,也使人群自然而然的给她让开晾路。
正追着柳轻候的韩元康受此场景影响停住了脚步,猛一回头撞上花寻芳的娇容,刹那间的第一反应竟是直接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随后反映过后又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
其实花寻芳根本就没看他,她的眼中始终只有柳轻候。
终于,她走到了柳轻候面前,身姿曲线无比撩饶福身一礼,“梳妆太久竟是误了时间,送考来迟还望柳郎勿怪”
“柳郎”二字一出,凡周边能听到的地方莫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尽管平康坊的花魁大赛年年都还在举行,但三年以来公认的花魁却只有花寻芳。这固然得益于她的『色』艺双绝,也得益于他荣登花魁之位后犹自长久以清倌人身份见客的特立独行,以及她在见客时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姿态。
她实在太特别了,也实在太不可亲近了,就是这样一个自矜到似乎不属于平康坊的花魁娘子而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喊出了“柳郎”,这可是只有最亲密的情侣乃至夫妻才会用到的称呼啊!
即便是去年他们曾经在这贡院门前一吻惊饶时候,花寻芳也不曾这样称呼过。
反差太多,给观者们的感觉就如同神女降落了凡尘。一时间外面闹哄哄的,两人周边却反常的安静。
当此之时,数千乡贡生、宾贡生以及送考者聚集的贡院门前,所有的目光都在向柳轻候、花寻芳汇聚。
想想自己当下的处境,再看着这样的花寻芳,柳轻候心中热了热。
这个女人,自己倒是有些瞧了她!
柳轻候浅笑着还了一礼,“多承花娘子盛情,多谢多谢!”
花寻芳站起身,带着脸上如牡丹盛放的笑容跨前两步『逼』到柳轻候面前,而后在他毫无准备之下,在这众目睽睽之中,一如去年那般吻住了柳轻候,而且这一吻远比去年来的更长。
又被咚了!
吻完之后,花寻芳面带羞红再度一礼,“恭祝柳郎蟾宫折桂,金榜题名”完,转身离去,目不斜视直至走出贡院广场。
柳轻候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在旁观者看来这一吻与去年没什么区别。但只有他知道这中间的区别很大,不仅仅是时间更长,去年不过是两唇的触碰,刚才花寻芳却是连丁香舌都腻了出来。
也正是在那舌尖的触碰滑动中,柳轻候清晰的感受到了他此前从未在花寻芳身上感受到的东西,人们习惯于把这种莫可名状的东西叫情意!
语言会谎,行为也会谎,但唇舌交融间无声传递出的东西却不会。于是柳轻候『迷』『惑』了,怎么会这样?
堪堪就在这时,一声惊闻鼓从身后传来,一声之后又是两声,待第三声响过之后,巨大的“吱呀”声中,贡院那常年紧闭的高阔龙门缓缓开启。
喧闹声瞬间变的更大,只不过却与柳轻候与花寻芳无关,不知多少人在叫着“开龙门,开龙门了”
而后便是排队,进场。
当柳轻候跨过龙门几乎高达膝盖的门槛时,先就看到了正群聚于龙门内迎接考生进场的考官们。
只一眼,柳轻候的鼻腔间陡然涌上一股强烈的酸热,刹那间强烈的感受冲击简直难以言表。
就在考官们的最中心处,自当日灞桥赠别后便再不曾见过面的裴耀卿正肃容而立,稳如山岳。
显然是注意到了柳轻候,裴耀卿看过来的同时嘴角微微绽了绽,因角度极,这个微笑几乎不可察觉。
但就是这个微到极致的笑容却如一缕春风拂过柳轻候的心田,只一瞬间便明亮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