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六月末,天气比较热,克莉丝穿得最严实,加上马车一路晃荡,一会就被午后的暖意熏得睡意上涌,眼皮不住打架。
和她对坐的乔治安娜很贴心不再打扰,转向坐在克莉丝身边的布沙尼神甫,他们还不太熟,好在对方是教士,看上去似乎慈蔼可亲,所以乔治安娜还能鼓起勇气和他说几句话。
神甫也主动问了好几个关于她平时喜好的问题,乔治安娜如实说喜欢弹钢琴,偶尔画画,结果对方顿了一会,又将话题转向了彭伯里。
聊到自己长大的地方,乔治安娜就有话说了,她本来说话就很轻,神甫也有意压低了声音,反而哄得一边的人昏昏欲睡了。
他们所乘坐的马车是一辆封闭式的双排对坐四轮马车,克莉丝和神甫绅士坐了倒位,把适合看沿途风景、不容易晕车的正向留给了达西小姐。
斜射入的日光将车厢割据成两片,恰好将并排坐着的两个人分隔开了。
坐在阴翳里的人似有所觉侧头。
刚开始与睡梦之神短暂会面的人穿了细白布的衬衣,短式外套,垂顺的短发和领巾都软绵绵歪着,将象牙色的面庞半遮半掩,呼吸均匀起伏,因为那些碎发,在南部午后的光下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神甫突然噤声,乔治安娜觉得奇怪,还没开口,坐下马车可能压到了石子,车子整个一颤,连忙捉住了一边的扶手。
对面的脑袋也在厢壁上磕碰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小班纳特先生低低嗷了一声,在座位上抱头缩身。
这个画面过分可爱,乔治安娜想笑,出于一直以来的淑女教育还是憋住了。
对面的神甫倒是比她要沉稳不少,整个人凑近了,停在分界线,依稀能看见黑色的眼瞳,语气担忧道:“没事吧?”
克莉丝这下彻底清醒过来了,还埋着头,空出没有捂着脑袋的那只手胡乱摆了摆,示意自己问题不大,接着试探摸了一阵,好在没有撞出包,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哑着嗓子问达西小姐有没有喝的。
乔治安娜在马车里找出放酒柜的地方,另外两双眼睛不约而同看向了一瓶清水,那只手却毫不犹豫拿起了白葡萄酒。
看出热心肠的小姐拿的是酒柜里最贵的那一瓶,克莉丝也没挑,接过给自己倒了一杯,果然烧嗓子,瞬间提神醒脑。
到达西在伦敦的住处已经是晚上,明天还要去加德纳舅舅家,所以大家晚餐后就散了。
第二天,因为明面上达西和加德纳家没有正式往来,按照礼仪,需要由克莉丝和达西先去拜访,所以两位女士和神甫都留在家里。
既然到了伦敦,爱德蒙顺势去了趟理查德布朗特银行,竟然恰好在大厅里遇到了弗伦奇行长。
弗伦奇已经把意大利的银行交给了儿子,最近正好退休,想到伯爵对英国、或者说某个英国人的重视程度,索性亲自来伦敦进行收购任务。
来英国后,他虽然已经见过了伯爵的管家贝尔图乔,但是只知道他是来为老板铺设私人驿站,认为基督山伯爵是为了方便日后远程了解伦敦的情况,再加上没有见到阿里,所以认定他还在意大利。
爱德蒙也无意用这个身份与他见面,装作是来办理业务,借由意大利语成功和意大利行长搭上了话。
他的恩师法利亚神甫是红衣主教斯帕达伯爵的秘书,后来更是替主人照管操持所有财产,金融经济非常有一手,他知道得到宝藏后,最重要的是如果将这笔富可敌国的巨款再生出源源不断的财富来,所以把这些也都毫无保留教给了爱德蒙。
爱德蒙不必直接问,只说是了解业务,只言片语就明白了弗伦奇现下的进度和情况。
他又用不经意的语气道:“这么说,我在这边上了贵宾名单,回到意大利,也能在您的银行享受特别待遇了?”
弗伦奇理所当然点头,很快联想到了那位有无限贷款权的班纳特少爷,招呼一边的经理接待神甫,急忙上楼了。
爱德蒙用神甫的户头取了五十镑,又在市区转了一会,本来想去天恩寺街,只是实在难编出理由,还是作罢,提前回去了。
他的房间被恰好安排在年轻人和达西小姐之间,爱德蒙本来准备打开那本特制圣经,继续处理事务,突然依稀听到了克里斯的二姐和达西小姐在聊天。
——“我比乔治安娜大十二岁,很多事情我已经不便和她说,以后就要麻烦你了。”
想到可能要谈论年轻人的终身大事,爱德蒙深吸一口气,还是走到了窗边。
达西夫人果然在旁敲侧击达西小姐对自己弟弟的初步印象。
达西小姐是个老实孩子,没有领会到暗示,想到毕竟是嫂子的弟弟,所以很耿直而且真诚把班纳特少爷夸了一通。
伊丽莎白一时情急,干脆把克莉丝告诉自己“在法国与一个姑娘坠入爱河,至今没能走出来”的那个万能模板拿出来说了一通,委婉提醒小姑子,还狠心黑了一把六妹,说她被姐姐们宠着,所以分不清和女孩子相处的界限。
乔治安娜这下明白过来了,闹了个大红脸,支吾着撒娇,“你们怎么想到一块去啦。”
想到哥哥那边是班纳特少爷打趣揭过的,嫂子这面,她自己不免也要帮点忙,所以善良的姑娘细声细气解释小班纳特先生长得实在太漂亮了,因为从来没有同龄的朋友,自己甚至会不自觉把他当女孩子看。
说出真心话后,乔治安娜才意识到说一位绅士像女孩子似乎不太妥当,小心抬眼,发现嫂子只是含笑鼓励看着她。
因此,乔治安娜又鼓起勇气说:“我知道,今年进了社交界,嫂子会为我介绍很多绅士。其实,其实我比较喜欢像哥哥这样稳重不爱笑的男孩子,那个人最好不要长得太英俊……我现在看到好看的人,还是会忍不住害怕。”
伊丽莎白已经心疼抱住了她。
“不用害怕。如果你遇到不喜欢的人,也要这样直接告诉我。以后,我和你哥哥都会保护你的。”
乔治安娜出生不久母亲就去世了,父亲虽然慈爱,但也代替不了女性,曾经最信任依赖的扬太太却为了自己的财产帮助威克姆诱骗她,兄长对她好,却不善流露情绪。
伊丽莎白平易近人,性子活泼,恰好能在年龄差有些大的兄妹之间缓和,乔治安娜在彭伯里时就很期待嫂子嫁过来后疼爱自己,这时候被拥着,只觉得得偿所愿,一时高兴得说不出话。
等克莉丝和达西从天恩寺街回来,就见姑嫂两个亲亲密密凑在一起做针线活,达西对这一幕非常高兴,当天晚餐难得喝了一些酒,因此真情外露,转到会客厅便凑到伊丽莎白身边,低声请她给自己弹曲子。
克莉丝实在无意做电灯泡,所以早早撤退了,顺便把还想往伊丽莎白身边凑的乔治安娜也拎了出去。
她们在走廊遇到了布沙尼神甫。
神甫对克莉丝微笑点头,又轻声向达西小姐问安。
……为什么觉得自己出了趟门的功夫,达西小姐就成功刷满了另外两个人的好感?
乔治安娜似乎也很吃惊,还是提裙回礼,远远见到自己的随侍太太,又向他们告辞。
这下走廊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夏天黑得晚,还有夕照,铺满了地毯的长廊里一片橙红色。
“我刚从门房回来,看这些请柬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就带过来了。”爱德蒙说。
克莉丝道谢接过,毫不在意当着他的面打开了。
看来二姐夫虽然不爱在社交界露面,关注他的人还是不少的,至少这几个在俱乐部认识的公子哥都知道自己是他的小舅子了,现在来拉拉关系。
她又往下翻了一张,随即低低咦了一声。
爱德蒙:“怎么了?”
克莉丝努力回忆了一番,“德文郡公爵……这么高的爵位,我如果认识不可能没印象,不过这个字迹有点眼熟。”
她很快又在那封请柬里找到了一张便条。才知道是威廉代为写的。
克莉丝终于想起来,自己去意大利前,发明家似乎是说了,当初鼓励他考牛津的教授继承了一笔巨额遗产,出资建了一个实验室,所以邀请他回英国当助手,顺便完成学业。
就是没想到这位教授的来头这么大。
爱德蒙也下意识看过去,竟然先她一步看出来了。
这很显然是马赛时那位市长外甥的笔迹,当初两个年轻人扎堆一起搞小发明,爱德蒙就跟在一边侍应,偶尔帮忙归拢稿件,所以很轻松记下了。
会把少爷的事情这么放在心上,看来当初他这个贴身男仆做得相当称职。
爱德蒙很快又僵住了。
当初做男仆的时候,他一心想着查明真相,或许因为是见到的第一个人,又感受到了那番善意,所以潜意识里对少爷不免有一些依赖。但是当时也是只到这一步为止了。
后来在意大利,他们才成了朋友。那时候,伯爵早就忘了那个绿眼睛发明家。
水手唐泰斯所在的法老号是莫雷尔公司的老船,建立初期就在了,莫雷尔先生自己也很爱儿子,体谅老唐泰斯的慈父心肠,答应了要照顾唐泰斯,所以将他安排在了那艘船上。
莫雷尔先生是个很念旧而且有着高尚情操的船主,从不拖欠工资,除非原则问题,轻易不开除船员,等老水手退休离开,也会体谅他们的家庭,优先考虑他们的儿子。
因此作为空降兵的唐泰斯恰好在一个中间的年龄层,和其他人的年龄差距有点大,老水手照顾他,年轻的水手崇拜他。
也因此,爱德蒙一直没有特别好的朋友,以至于他入狱后,也只有莫雷尔先生在为他奔走。
克里斯班纳特是头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头一次遭遇“友情”,还发现唯一的朋友其实不止自己一个朋友,年长者非常措手不及。
来不及细想,窗外又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
“克里斯!”
爱德蒙惊讶看到面前的人一脸头痛揉了把头发。
克莉丝走到一边,抬了窗子,借着夕阳,果然看到了围墙外站在敞篷马车里的哈洛德。
上次见面还是在她出国前,中将之子的变化不大,不过穿得没有过去那么花花公子气了。
“你认识?”身边的人沉声问。
克莉丝点头,“在公学念书时的好朋友。我以为他在剑桥上学呢,所以回国后一直没抽出时间和他见面,没想到今天找上门来了。”
这位兄弟一直不耐烦写信,以前给女演员写情书还让她帮忙誊抄,所以即使在国外,他们也一直没有通信联络。
克莉丝有时候也觉得和男性朋友相处很奇妙,他们大部分时候联合在一起,都是为了去干什么事情,有点类似现代男孩子扎堆就去网吧五连坐一样。大家偶尔做点恶作剧,在俱乐部里面拼酒吹牛,或者组队和伊顿的人打比赛。
非要往生物学上扯,那大概是远古时期男性一般都会结伴出去打猎遗留下来的习惯。
总而言之,大家表面上似乎不亲近,很少像闺蜜之间喝茶逛街沟通感情,但是遇事又会凑到一块,保持默契随叫随到。
现在六月末,正忙着论文和考试的时候,以他爸当初能在校长室揍儿子的性,要是哈洛德敢不在学校,肯定不是这副模样,很显然,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正大光明没去上学。
克莉丝想到这里,将窗子开大了,在布沙尼神甫吃惊的目光里从窗子翻了出去。
她冲着他笑了笑,“如果有谁问起我,您就说我去埃弗雷特中将府上做客了。”
这里也只是二楼,年轻人非常轻巧顺着一边的凸出的廊柱滑下去,连动作都如同历史重演,轻巧爬上了墙头。
一时间,这个画面和在马赛市长府他见过无数次的场景重叠起来,只是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了。
爱德蒙还呆立在原地,再看夕照映衬下,年轻人显得更加单薄的剪影和纤细流畅的腰线,似乎自己轻松便能在墙下环腰接住。
他这时情绪纷繁,心绪过于复杂,根本无从分辨,连这个念头也不过一瞬间,却已经下意识倒退一步,露出当初见到肖像画惊惧来。
墙边,金发青年大声笑着招呼车夫将车子挪近,方便这位朋友自上跳进敞篷马车里,不等对方坐稳,马车就驶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