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一瞬间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再三确定站在前排的都是熟悉面孔后,她冷静下来,冲他们点头,抬手示意纳什跟上,把手杖随便抛给一个认识的情报点管事。
克莉丝的脚步很快,纳什勉强跟上了。
“怎么都等在门厅这?”
纳什叹气:“你也知道不是真的男仆和女仆,你没回来前太闹腾了,我正训话呢,只好用这种法子让他们安静下来。”
这帮人能被疑心病大少爷选中,根本都蹦跶不出三亩地,不出纳什意料,现在有洗手上岸的机会,还是足够体面的工作,以后可以正大光明出入上流住宅区,没有一个人不乐意的。
大家是串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也不用怕互相拆穿出卖,以前是单线联系,现在总算见面了,一群人甚至和乐融融拿了暗号开始认亲,纳什瞬间怀疑自己以前带的是一帮低龄儿童,喊了好几声安静,才让这群终于“出水”的先生女士们冷静下来。
克莉丝只嘱咐:“称呼得改,以前叫boss还能理解,现在换了统一的装束这么喊,搞得好像不但没有上岸,反而更黑了。”
纳什憋住笑,回道:“我会交代他们跟着我叫的。”
她嗯了一声,又领着他把整栋房子转了一圈,一边走一边交代:
“走廊的墙纸都要重新贴,样式颜色你选三个给我看,房子外部好好检修一下,三楼暂时不动,找人打扫一遍,寝具换全新的,会客厅照着陛下给的图纸改,工匠已经找过了,我在学校的时候你看着办,不清楚就留到我回来解决。”
克莉丝同他交代事情的风就是这样,纳什也习惯了,甚至因为内容比过去那些情报问题简单,都用不上手记。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没问明明和邻居一起出了门,这位大少爷为什么提前回来了。
克莉丝走到窗边,轻轻吐出一口气,感慨说:“人员和布置问题都解决,以后就只需要专心想法子挣钱养家了。”
这年头议员是没有工资的,因为能当的人基本上都不缺钱。
自从回国她就开始渐渐停了情报生意,资金来源只有一些稳定投资,本金还是欧也妮给的一百万法郎(约等于四万英镑),好在这次买房子也只动了她出国前积攒的部分。
以后花钱的地方会更多,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她和威廉的2b公司找准路子,尽快踏上正轨。
克莉丝不喜欢受制于人,预感未来也不会接受任何资助人的帮助。
时代和环境太特殊,放在未来,一个政客要是被爆出钱|权交易就等着收拾包袱滚蛋,但是这个黑暗的时代,穷人连投票权都没有,有点资产的农户倒是可以投票,但是选举过程也没有秘密可言,因为地主得确定你投了他要求的候选人。
所以这个年代,资助一个议员的情况也是有的。
当然,比起被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撤走的资助控制,大部分先生都更想来个天降遗产继承,或者就是通过结婚改变经济状况(法律规定,女方婚后,所有财产和收入都归丈夫所有)。
……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娶一个有钱老婆了。
纳什经她这句话提醒,连忙说:“有一件很奇怪的事。”
听出他语气里的凝重,克莉丝认真回视,示意他说下去。
“我今天去了趟理查德·布朗特银行办事,想到既然要转到明面,干脆用了你的名字。结果被告知,因为你在那里有无限贷款权,所以需要本人去办理事务。”
无限贷款权这个词,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呢。
克莉丝心里有了答案,无奈叹气,问他这项权限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快有一年半了吧。”
果然,是“神甫”来伦敦的时候干的,看来弗伦奇行长会出现在英国,就是为了收购这家银行了。
纳什看她表情,知道不是什么大事,有了调侃心情,笑说:“你不会是被哪个银行家瞧中要做女婿了吧。”
就他当初想着给自己找“白月光”的架势,要是有个女儿,说不定真会想着嫁给自己。
“……是我的一个朋友,不用管,就当没有这个权限,以后办事也换家银行吧。”
克莉丝有些哭笑不得嘱咐。
等回到房间后,她才发现,因为“走”得匆忙,自己的手套被落在工匠的工作间了。
本来因为伯爵有所好转的心情又变得糟糕起来。
克莉丝用过晚餐,写了信邀请玛丽来伦敦,前面两个姐姐出嫁,她现在是正经的“班纳特小姐”了,正好度过一次社交季,还可以帮忙掌家。
封信时,纳什走进来,还怪模怪样拿了乘信托盘。
看到自己的手套放在里面,克莉丝扬眉。
“隔壁屋送来的。”新上任的管家说,“你是不是早就算到要当邻居,才让我们查的?”
“在你眼里,我到底有多未卜先知。”
克莉丝随口说着,示意他放下,在纳什要离开时又认真道:“以后就不用查了,因为没必要浪费时间,而且现在住的近了,反而会打草惊蛇。”
拿走手套后,她才注意到盘底静静躺着一片淡蓝色的卡片。
——我很抱歉。
用左手写的。
克莉丝面无表情起身,把卡片塞进了废纸篓,走向钢琴。
……这次是贝多芬的热情第三乐章。
节奏足够快,相当适合发泄的曲子。
不敢当面道歉的人坐在阴翳里,本来被多重的情绪折磨,听着骤然响起的琴声,却不合时宜想起年轻人姐姐们的对话来。
——你从来不发火,如果被另一半欺负了,也只会一个跑去角落里弹钢琴生闷气。
——这样看,那个人还得多才多艺了,至少能听懂他弹的是“悲怆”还是“生气”,不会让他憋死。
爱德蒙挫败发现,他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自由”。
他被克里斯班纳特束缚了。
因为在“夫人间”弹给自己听的那些曲子,他不由自主在维也纳呆了快半年。
神甫教会他如何欣赏艺术,不过那时是在牢狱里,而他入狱前,看过的画也仅限于教堂壁画,道边碰到画家正在描绘的半成品,会的曲子也不过是几首水手小调。
艺术和科学不同,没有非常特别的规律可循,是需要积累和体会的。
他在这一年里花了大量的金钱,去积攒这些知识,他告诉自己,那都是为了复仇做的准备。
包括他所说的“诗意”。
两次长久的分别里,他都是在地中海活动,起初,爱德蒙对年轻人只是心怀感激,所以半夜惊醒,发现自己独自漂流在海面,披上荒岛时少爷送给他的斗篷时,看到那些星空海面,也确实是诗意的。
但是在罗马和庄园的那些相处后,这些画面已经不足以抚慰他,反而让他懂得了孤单的真谛。
再诗意,不能和克里斯班纳特一起看,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法在信里诉诸思念,所以爱德蒙将看到的一切都要事无巨细写下,分享给另一头。
就像他的奥德修斯在身边一样。
《一千零一夜》里,水手辛巴德因为旅行而富有,他有七次航海,也几乎一生都在海上,而《奥德赛》的奥德修斯是被迫漂流,他每一天都在努力回到自己的王国,和自己的妻子重逢。
明明是来自完全不同国度的人,辛巴德和奥德赛却在海上相遇了。
同样,他们的目的地完全不同,注定背道相驰。
垂丧脱掉发套,爱德蒙背靠着距离隔壁最近的那面墙壁,缓缓滑坐下去。
直到月光的轻纱覆上膝头,直到只有他能听到的旋律变得轻缓起来。
整个二月过去了,因为新增的一批仆从,隔壁别墅变得热闹起来,爱德蒙“彻底如愿”,再也没能见到克莉丝。
和他们恰好相反,两边的仆从们关系变得很好,爱德蒙甚至在今天的饭桌上看到了一篮新鲜带露的野果。
“伦敦市区买得到这些吗?”
他面无表情说。
男仆躬身,“隔壁的车夫送班纳特先生去学校,回来路上摘的,送了我们不少,我挑了成色好的,都在这了。”
这位从美洲回来的富翁似乎不太习惯英国食物,所以每次都吃得很少,不过为了融入环境,也坚持让厨师不用换菜式。
今天有了酸甜的野果,果然胃口好了不少。
知道年轻人又去了学校,爱德蒙原本提着的心放下,如约跟着威廉王子去了圣詹姆斯广场。
进入三月,因为重新组阁,加上复活节将至,伦敦气氛也转入了社交季前的入场活动,道路上的马车数量剧增。
圣詹姆斯街有时候也被称作俱乐部区,全伦敦的高端俱乐部都在那。
绅士俱乐部从十八世纪盛行,是那群绅士们最爱出入的场所,伦敦少说有上百家,不同俱乐部面向的阶层和行业都不同,但是内部成员都至少有一个共同点或者爱好,简而言之,就是交友打发时间的场所。
老牌俱乐部的门槛都很高,有着严的会员机制。
会员要求也五花八门,不过都和俱乐部性质相关,例如必须在东印度服役,或者擅长打惠斯托的绅士,又或者只能内部介绍的贵族才能加入的私人俱乐部。
得知他射击不错,威廉王子带爱德蒙去过一次靶场,看过后大为惊异,随即就坚持要他介绍进自己所属的射击俱乐部。
“虽然大部分都是军官,毕竟比起只在狩猎季去乡下打猎的绅士,还是我们这种经常拿枪的人要技艺高超一些。不过我们也很欢迎新鲜血液。”
进入俱乐部内部,果然坐着不少红制服,威廉王子自己也在海军服役过,所以和很多人相熟,很快他们就在正中的一间桌子坐下了。
有威廉王子的引见和保证,美洲回来的勋爵无需经过入会考验,所以大家眼里,他的水平还是个未知数。
之后的谈话里,大家发现,至少威尔莫在理论方面绝对是个中好手,对不同产地各种类型的枪都如数家珍,部件和原理尤其清楚,简直不像一个旅行家,而是一位老道的制造师。
所有人都在聊天抽烟时,门被快速推开了,他显然属于一边交流正在打牌桌子的团体,有人高声叫道:“看谁来啦,里德,已经三月了,你还没把子弹打进小埃弗雷特空空如也的脑子里?”
——没记错的话,驾着敞篷马车,让班纳特少爷翻墙的那个好朋友,就姓埃弗雷特。
听到这个熟悉的姓氏,爱德蒙下意识抬眼,发现竟然是那位说“宫廷小丑”的里德上校。
里德上校走近,招呼了一杯酒,为了面子,所以也有意大声说:“他等不了多久了。”
年轻的红制服聊天声音并不低,爱德蒙很轻松就了解到,事情经过只是年轻公子哥们的意气之争,而那天克里斯班纳特不过是受了朋友的牵连。
所以,果然向什么样的人都能施与友谊吗。
择友太不谨慎了。
金发的勋爵沉了眼。
似乎全伦敦都知道“哈洛德埃弗雷特和克里斯班纳特”的关系很铁,里德上校说起了“某个毫无男子气概,只会耍耍嘴皮子,最爱投机逢迎的演说家”,一边的人都很快意会到了他在说谁。
一位军衔稍低的人知道他在宫内吃了瘪,有意讨好里德:“班纳特到时候说不定要做小埃弗雷特的陪证人,上校,你还可以顺便把子弹打到那张富丽堂皇的脸蛋上。”
里德上校被这句话哄得很高兴,更加意气风发起身,走向俱乐部特有的射击房练习。
威尔莫勋爵就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
他表情严肃向在座的先生们道:“我既然得到了公爵的引荐,当然也应该回报这份看重。既然我的理论已经得到了诸位的认可,现在可否有幸向各位展示我的枪|术?”
每逢新成员的考验,在场的人都不免要看看热闹。
以射击爱好各自结交的俱乐部,大家的标尺也都很准确,神射手注定会得到更高级会员(他们往往身份也很高)的狩猎季邀请,去过大庄园结交一番后,又何愁不会身价上涨呢。
所以看过一次,这个人以后在俱乐部里会是什么样的地位,大家也就有数了。
里德上校这边刚刚上完子弹,就见一个有些眼熟的人也进了射击房,看到在玻璃外一致扭头观看的人,明白是新成员的考核,耸耸肩,不仅不避退,反而有意跟着秀一把自己这一年后更精湛的技术。
金发绅士也很识趣,又或者担心被发现握姿不太正确,走到他的右手边的靶位,这样外边看得不那么清楚。
两个人各自将自备的木塞戴进耳朵里。
里德上校稳稳抬臂,沉下心,瞄准靶纸,扣动扳机。
一声隔着耳塞也能听见的枪|响后,红心正中出现了一个冒着烟的弹|孔。
仆役换靶时,射击房外,他的朋友们冲他伸出欢呼的手势。
身边的人已经上好了子|弹,里德上校有意等他先打,结果这个新成员瞄准了半天,也没有扣扳机。
不出那天在城堡观察过的人意料,上校脾气很急躁,懒得再等,再次抬臂。
这次发生了变故。
在他将要扣动扳机时,身边传来了一声枪|响,他的手不自觉一抖,子弹偏移。
脱离红心。
里德气急败坏侧头,就见远处的金发绅士一脸自然看着他自己正中的靶子,顺手将枪递给侍从装子弹,甚至摇了摇头,表示不用换靶。
接下来的三枪,里德上校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针对了。
一旦他瞄准好,将要扣动扳机时,新成员都会先他一步开枪,这种木质耳塞无法彻底隔音,只能起到保护耳朵的作用,他怎么都会被影响,进而产生误差。
射击是一种需要自己掌握节奏、更要沉心静气的运动。
里德已经乱了,他甚至看到外面有和自己向来不和的人在大笑。
可是有意干扰自己的那个人即使跟着他自己都混乱的节奏走,右边那个没换过的那个靶子上,从头至尾也只有一个弹|孔。
里德上校骂了一声阴险小人,新成员大概因为带着耳塞完全没听到,干脆趁着他走向用来洗手的耳房时,也顾不上外面的人了,愤愤跟上,终于在门外拦住了他。
“你——”
他终于看清了面前这个人的脸,“你是那天,班纳特身边的那个——威尔莫勋爵!”
金发男人只是绕过他,挽起袖子,露出劲健有力的小臂,将手伸入早就备好的水盆里。
勋爵洗得很细心,好像全世界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又像是担心有污迹不慎沾染残留,会被哪位允许吻手礼的女士嫌弃一样。
里德上校如同那天被克莉丝回讽一样涨红了脸,疾步走过去,嚷起来:“你要帮你的朋友出气,那就向我提出比试,做出这种无耻行径,算什么绅士——”
“我们不是朋友。”
威尔莫像是被激怒了,突然抬头,冷冷看他。
里德上过战场,在殖民地也沾过血,却还是被这样阴鸷的眼神看得下意识后退一步。
“当然,这也不是比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