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沙龙很快开始了。
“奥布雷与鲁思文勋爵相识于冬日的伦敦。”
爱德蒙被这句话戳动,面色一变,不由自主看向沙龙的主持人。
他很快就明白,为什么这位三姐会邀请自己参加这场沙龙了。
“这个相貌英俊、热情真诚的青年,刚一进入社交界就引起了女士们的关注。可是比起虚荣和舞会,古文物研究学的大学生更爱刺激与新奇,幼年的孤独时光使他爱上了传奇故事,他始终在寻找一个怪异的故事主角。”
“……就在奥布雷快要死心时,鲁思文勋爵引起了奥布雷的注意。”
“鲁思文是那么与众不同,他频繁出席于名流举办的宴会,却始终像是一个旁观者和局外人,似乎什么样的情绪都无法感染这个人,引起他半分关注。他面无血色,表情冷淡,更少有人见过他与女人主动说话。”
威廉听到这里,有些惊讶看了爱德蒙一眼。
“奥布雷无法抗拒这种诱惑力,着迷观察着鲁思文,四处收集他的消息,小心接近他,吸引他的注意,不论勋爵在哪里出现,奥布雷都会第一时间发现,并且兴奋去想象,这个人身上或许有某种超越自然的力量。”
“可是鲁思文勋爵拒人千里,从来不分半点注意给任何人,也不与他们有进一步的接触。因此,在得知鲁思文勋爵将要踏上旅程时,奥布雷察觉到了机会,向监护人提出要外出游学,并意外得到了勋爵结伴同行的邀约。”
联想起年轻人偏好神话故事,这番描述终于让爱德蒙找到了一点“为什么是威尔莫勋爵”的头绪。
他已经无法再将注意力分到故事之外,甚至在接下来的叙述里,因为这种过分的熟悉和代入感,连那位“青年奥布雷”,都有了一张他熟悉的面容,栩栩如生。
鲁思文勋爵与奥布雷同游罗马。
奥布雷终于发现了勋爵玩弄人性、操纵命运的那一面。
无法接受这样败坏恶劣的一面,青年与勋爵发生争执,分道扬镳,独自前往希腊。
这个故事突然变成了一场漫长的梦境,有时两个人的甜蜜美好,后面又似乎变成了对他们未来的预言,警告着爱德蒙,继续这样相处下去,年轻人终究会发现他“审判”的那一面。
而当初说起未来的夫人标准时,克里斯班纳特明确说过,喜欢善良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后,接下来的故事变得不再重要了,不论是“奥布雷爱上了纯洁善良的希腊少女,希腊少女被吸血鬼杀死”,还是“奥布雷痛失爱人,因此病倒,昏迷高烧,鲁思文勋爵突然出现,体贴入微照料陪伴”,甚至“青年与勋爵再度修好,遭遇强盗后,勋爵中弹身亡。”,都无法引起爱德蒙半点反应。
……直到“吸血鬼勋爵复活,改变身份姓名,再次出现在奥布雷身边,以誓言威胁,神出鬼没,终于逼死了奥布雷”。
爱德蒙心中惊跳,再次庆幸自己没有说出“仇人是基督山伯爵”。
连玛丽班纳特都能因为这个故事联系上自己,已经看过书,还对自己两个身份都有一定了解,克莉丝几乎瞬间就能发现真相。
彻底骑虎难下的人开始思考对策,遗憾发现这几乎是一个死局。
“威尔莫勋爵”知道了情报贩子的身份,只要消失就会引起警觉。
“基督山伯爵”迟迟不能赴约,露馅也只是时间问题。
经历过陷害与背叛,爱德蒙习惯将结果往最坏的方向想,向克莉丝坦白一切对他来说与决裂无异。
一边因为恐怖故事而惊魂未定的沙龙成员,纷纷痛斥鲁思文勋爵的“阴魂不散”,表示过剩的好奇心实在不可取,同情奥布雷的遭遇,更加让他坚定了一定要好好隐藏,找到更好的方法离开。
十年牢狱拘束,唯一自由的就是思维,独自在黑牢中,爱德蒙已经习惯了陷入自己的世界,即使出狱后,他的思维也往往比他的行动走得更快一些。
本能感应不到恶意,所以直到面前的人出声,爱德蒙才回神。
整个东方风会客厅里,只剩他和玛丽威廉了。
“勋爵,我想,您已经明白的我意思了。”玛丽说。
“我的弟弟从小就被关在书房里,大一些了才与我们来往。他天生就警惕小心,似乎全世界都要加害他一样,能够接近他内心的人实在不多。
“所以,他看上去交际颇广,其实对亲密的关系完全没有经验,连人际交往确切界限也不太清楚。”
“我注意到,一直都是他主动找您,甚至把您引入他的圈子,我们家的‘奥布雷’对您好像有用不完的好奇心……这让我很忧心。”
爱德蒙试图冷静说:“班纳特小姐,这个世界没有吸血鬼,这只是拜伦的小说。”
玛丽抱臂,“人心比幽灵还要可怕。你敢说,你对他没有其他心思?”
拿不准这位小姐是不是猜到了,爱德蒙没有开口。
玛丽继续说:“最近社交季,我们似乎总是会在各种舞会遇见,可是你作为邻居,从来不来和我们打招呼,永远都是远远看着。”
威廉小声补充:“一旦克里斯去跳舞,你好像会很不高兴。”
爱德蒙有些惊讶看向意外敏锐的两个人。
他这一年都在练习着控制表情,只有单独在一起时,仗着克莉丝毫无察觉,他才会允许自己放松一些,更不认为自己会在公共区域表现得这么明显。
下一秒,玛丽的话让他顿时失语。
“我已经打听到,你过去一年都在费劲钻营,想要进入上流社会,所以连他抢走风头也心怀不满。你利用克里斯已经达到目的了,希望你能识趣离开我的弟弟。”
——是你的弟弟不让“威尔莫勋爵”离开。
威廉努力鼓起眼睛,在一边毫无凶意跟着补充了一句:“你才回国,还不知道克里斯的老师和姐夫有多厉害吧。”
——我至少知道克里斯比你想得厉害多了。
爱德蒙面无表情想。
他因为这本《吸血鬼》心思烦乱,实在无心去解释,随即又发现,自己对这两个人的“威胁”完全提不起兴致,甚至觉得有种看到小孩子胡闹的好笑。
爱德蒙最后还是说:“勋爵会离开英国,‘奥布雷’不跟去罗马,就不会有问题。”
或者是对自己的承诺。
本来只是想让这个人收一下坏心,没想到会得到这样远超期待的回答,玛丽和威廉反倒不自在起来,过了一会就起身告辞了。
也只有克里斯班纳特这样的人,才会吸引那么多善良的人在身边吧。
爱德蒙忍不住想。
如果知道自己过去一年所做的事情,他会被怎么看待呢?
爱德蒙在那只他们挤在一起、亲手楔好的椅子上坐了很久。
故事情节实在太过巧合,他终于按捺不住,翻开了手边《吸血鬼》的引言。
“吸血鬼的传说由来已久,在阿拉伯就有一个……前往维也纳访友时,我曾经路遇一位先生,他看上去身份尊贵,面色苍白清冷,仿佛在哪座古堡里生活了好几百年,实在太符合那些传说的形象了。我无缘与他搭话,不过我那位颇有识人之术的老友对这番描述也很感兴趣,给我讲述了他在罗马曾经见过一个极其相似的人,以及一些奇闻异事……
“与铂西(雪莱)聚会讲鬼故事时,我突然就想起了这位先生,便以他的形象和老友的描述,联合塑造了鲁思文勋爵……聚会后,玛丽(雪莱夫人)提出要将《弗兰肯斯坦》写出来,这启发了我,于是我也将这个故事渲染添述,著成了这本小说。”
爱德蒙合上书,终于从维也纳的记忆里找到了一个希腊打扮、跛足英俊的男子。
“……奥布雷的原型是我?”
克莉丝呆了一会,看向老师手里的那本《吸血鬼》。
费尔德侯爵翻到后半部分,示意她看两个人遭遇强盗的地方。
“我在维也纳办事时,拜伦恰好经过奥地利,去我住处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就告诉了我,我听着觉得很像你在罗马那位朋友,就把你们的事情和他随口说了,没想到他会写出来。怎么,你很在意?”
克莉丝早就知道老师是个晒徒狂魔,毕竟他经常在信里写“xxx来信,向我夸奖了你,我感到由衷高兴”,也并不意外他会把自己的事告诉拜伦。
她摇头,笑了,“当初在马赛能遇到您,就是因为拜伦勋爵拜托您调查给希腊的军火援助船吧,这么说,他也算是半个引见人了。”
费尔德随口说:“希腊这两年进展不错,如果成功独立,他应该会回国,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考试已经结束,最近最新版的改|革法案也终于公布,进入投票环节,师生俩都空闲下来,早课也就重新启动了。
“演讲和辩论不同,未来在议会,辩论是更重要的能力,除非你是议长或者首相,在你长篇大论时,随时会有人质询打断你,你要抢回优势,不然就会被起哄下去。”
费尔德侯爵连她当初参加的跨校辩论都找人记录了,这时候翻出来,逐条给她分析讲解,甚至让她将当时自己说的部分复原一遍,纠正她的修辞和停顿。
为了让她能沉下心,一般早课上完,老师才会开始谈正事。
“那天带你去了俱乐部后,有很多先生对你产生了兴趣,我也替你争取到了不少合适的职务,结合我对你的期待,还有你自己的能力,我从中筛选了三个出来。”
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克莉丝坐直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给你看个东西,先提示一下,是个坏消息。”
克莉丝忐忑看他。
费尔德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推给她,“我昨天亲自跑了趟剑桥吃饭,顺手抄到了一份这个。”
克莉丝意识到是成绩单,再加上“坏消息”,心里咯噔一下。
她是四年学制,想要冲一下荣誉学位,所以今年要考的科目特别多,扫过那一长列,在过高的希腊史和刚刚及的英国史上停了停,最后落在了法国史上。
——她的法国史挂了。
——在有老师划范围,一个法国人的辅导下,还是挂了。
学生的表情难得如此精彩,费尔德欣赏了一番后,发现精神萎靡晦暗,才清了清嗓子安慰:“延毕比我规划的肄业好多了,也不会影响工作。只是一门科目,今年不开补考,假期好好放松,到时候重修吧。”
克莉丝幽幽叹气,“我对不起您的指导。”
费尔德知道学生受到打击肯定心情不太好,还是控制不住好奇说:“我也奇怪,所以跑去看了你的试卷。”
“你明明一节课都没上过,为什么对法国历史会有那么偏曲极端的理解?”
克莉丝:“……”
对了。她求助的法国人是个政|治犯。
“你也不要只是盯着挂掉的这一门,以你的本事,很多科目不至于考得这么平庸。”
克莉丝沉默一会,想起自己就是为了威廉和玛丽的事才跑了那么多其实不必要的舞会,深刻反省了一番。
这段空白时间里,费尔德已经准备好了后话,接下来就该如往常的习惯一样,向年轻人讲述专注是如何重要,一心二用十分不可取,还会导致一事无成。
安静枯燥的学习,接着又进入声色娱乐,这不叫放松,每天在两种极端的环境切换,进入状态就要花费更多时间。
打好腹稿后,他成竹在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