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博离家三个月后,周天锡就病倒了,一直以来,他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始终充满活力,在商场上长袖善舞、纵横捭阖,只有等到生了病,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
薛安荷召集了家中众人来客厅中开会,田栋梁、周诗夫妇,周娴、周颖、周睿都悉数到场,只周博没有回来,而唐莞也借口身子不适没来参加。
“这一次你爸爸的病,很严重。”说到这,薛安荷的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声音也略带沙哑,显是已经哭过了,“老人家常说,一个人若是从小到大总是小病不断,那便能活到九十九,可若是从小到大从不生病,那一旦病来便是如山倒了,这次你们要做各种准备。”
众人都低下了头不说话,周娴和周颖都轻轻的抽泣起来。
“我已经拍了电报通知在西洋国的阿翰,让他尽快赶回来。”薛安荷顿了一顿,“阿博现在已经发了疯,我这个做妈的无能,也劝不回他,但有一点,你爸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不回家的话,从此这个家里也没他这个儿子了,这个话便放在这里,还有,那个戚如意永远都不能进这个家的门,周家的长媳,永远都是阿莞。”
周诗劝道:“妈,我看老头子的病也没那么重,你别自个儿吓唬自个儿。”
薛安荷却说:“六个儿女中,如今才你和你大弟两个的终生大事有了着落,你四个弟妹都还没有个说法,现在阿睿年纪还小,阿翰呢我们已经给他说好了人家,就剩阿娴和阿颖两个。”她转头对两个女儿说,“若是你们能早日定下来,也好叫你们阿爸放心,或者冲一冲喜,你阿爸也就好了。”
周娴想到了林淳风,周颖莫名想到了石弘,都是低下头来不说话。
薛安荷回到房间,见周天锡躺在床上,一脸病容,将被子紧紧的裹在身上,回想起当年在镇上初次见到他时的样子,那时的他是那样的强壮,不禁一阵心酸。
“天锡,我跟你做了三十年的夫妻,托你的福,这大半生也没让我受一丁点的苦,可是我却生了阿博这个孽障,真是对不住你。”
“老太婆,看你愁的那样,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经的阶段,有什么想不开的。孩子们呢?”
“她们都要来看你,我怕吵着你,就叫她们散去了。”
“嗯,其实啊,我一点都不难受,人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再不用操心别的什么事,我就是放不下你们啊。东洋国的军队很快就要打来了,若是我等不到那一天,记住一定要哄好彼得林那个洋鬼子,让他带你们去西洋国。”
“我们都和彼得林不熟,你和他聊的来,我们不指着你,还能靠谁?”
“放心吧,我大半生的岁月,都在和那个洋鬼子打交道,服侍的他像亲爹一样,除非是丧尽天良,没有道理不带着你们一起走的。对了,阿博那个小子回来了吗?”
“回来了,我怕他吵着你,叫他回房了。”
彼得林听说周天锡生病了,也择了一日来探视。
“彼得林先生,我这贱体微恙还让您辛苦赶一趟,真是过意不去啊。”
彼得林见周天锡形容枯槁,心里也是微微一酸,“放心吧,周,你不会有事的。”
“彼得林先生,前线战事如何?”
“东洋国的军火厉害的很,隔壁的丹桂县怕是都守不住了,战火很快就会烧到石陵县,虽然说元首国调转枪头去打东方的红星国去了,但是我们西洋国自己本土都是百废待兴,哪里还有兵力来援助,若是实在守不住,我也只能回西洋国去了。”彼得林说完叹了口气,“这个县城本来就是你们皇室划给我们西洋帝国的,如今你们皇室也没了,我们守不住的话,也只能白白叫东洋国那帮贼人给占了去。”
两人说了一会子的话,彼得林便起身告辞,田栋梁和周睿亲自将他送到门口。
这一日周娴正在房里看着林淳风的信,突然见周睿跑到自己的房里,大声喊道,“二姐姐,大事啊,大事啊,有人上门来求婚了!”
“谁,向谁求婚?”
“是一个叫林淳风的,向你求婚呢!”
“啊!”周娴的心差点都跳了出来,“天啊,他是疯了吗?”
“二姐姐,你呆在这里干什么呢,快,妈妈叫你过去呢!”说着一把就拉着周娴下楼。
“林先生,您这话都是认真的吗?”周天锡虽是在病中,却仍然坚持在客厅中会见了他。
“周伯父,您叫我淳风就可以了,是的,我是认真的,从我第一眼看见阿娴,我就认定她是我的妻子,阿娴她——”
“够了,林先生,您不用说下去了,我的态度是,三个字,‘不同意’。”
“不,伯父,您听完说,我对阿娴是真心诚意的,自从在白云庵旁菩提树下遇见她,我的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别人,她当时很认真的坐在树下读书,在这个纸醉金迷的镇上,那么多女孩子整天只知道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像这样能够认认真真静下来读书的女孩子真的已经不多了,而且她当时在唱着我们镇上的民歌,这更让我觉得难能可贵,特别是当别的女孩子都在趋之若鹜的用那半通不通的西洋话唱着那些西洋的靡靡之音时,后来我们在省城邂逅,她陪我走过了整整一条街,一路上她一直在听我倾述,虽然我的一些做法她并不能理解,但是她还是那样默默地倾听着,她对我说虽然有些道理她也想不明白,但是她相信我做的都是对的,从那一刻起,我就认定了,这一辈子,我非阿娴不娶,如果阿娴不愿意嫁给我,我便终生不婚。这些日子我们虽然不能相见,但我每天忙完工作静下来,只要想到阿娴,我的心里都是甜甜的,所以伯父,请您体谅我的一片痴心,不要一口拒绝我,如果阿娴同意的话,请您不要反对,我诚挚的恳求您!”
“任你舌灿莲花,我的态度始终还是那三个字,‘不同意’!林先生,您在镇上乃至于整个省城也算是一位大名响当当的人物,您所做的一切,我虽然极不认同,但还是敬您是一位知书达礼的君子,但是您今日这样上门唐突求婚,还是让我着实吃了一惊,也实在是失望,您要知道,我们国家素来讲究男婚女配那是要门当户对的,我们周家虽然不算什么豪门贵胄,但好歹也略有薄产,而先生您,恕我说句难听的话,用古话来形容您,简直就是亡命之徒,你一直不识时务与洋人作对,而我们周家却长期托庇于彼得林先生,单单是这一节便已有冲突,再加上我们周家是生意人,有些不必要的争执矛盾,我们家实在是不愿牵扯其间,考虑到这些因素,所以老夫我只能回绝您的求婚,感谢您对小女的抬爱,老夫重病在身,不便留客,先生可以离去了。”周天锡说完这一大段话似乎体力已有些不支,于是手一挥,“送客!”
这时周娴也赶到了,她见到久别重逢的林淳风,只见他黑了也瘦了,突然一阵难过,没有顾及厅里的爸爸妈妈姐姐和姐夫,走到他的身边,凄然说道:“为什么你来求婚,不事先和我说下,我的爸爸不同意,这可如何是好?”
林淳风也是苦笑着说,“我就是怕你不同意,所以才没对你说。”
周娴心里难过,哽咽着说,“你不是说,要等洋鬼子走了才会结婚的吗,可为什么又改了主意?”
林淳风握住周娴的手,“因为我怕来不及,我怕来不及啊。”他握的很紧,生怕有人会从他手中抢走一般。
“真是无耻之尤,姓林的,放开你的手!”周天锡震怒了。
林淳风轻轻的放开了手,但双目仍然痴痴的盯着周娴。
薛安荷叹了一口气,问女儿,“阿娴,你的想法呢?”
周娴突然抬起头,坚定的说,“淳风这般痴情待我,我绝不能辜负他,我要嫁给他,我要做他的妻子,永远和他厮守在一起。”
林淳风开心极了,他一把抓住周娴的手,“阿娴,你说的是真的,都是真的?好,这些年我并不是空等一场,并不是空等一场啊。”
周娴也紧紧的握住了林淳风的手,突然感到一阵骄傲,“从这一刻起,我再也不叫你先生了,叫你淳风,淳风。”
“嗯,我是淳风,是你的淳风。”
薛安荷眼睛湿润了,对周天锡说,“老爷,要不——”
“胡说!”周天锡如同一只震怒的狮子,“我的女婿可以是一个穷光蛋,但不能是一个疯子,一个惶惶不知终日的丧家之犬。”
周睿上前说,“阿爸——”一句话未完,已经被打了一个重重的耳光,顿时呆在当地。
周诗、周颖和田栋梁都低下头不说话,就连薛安荷也不敢再劝。
周娴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擦去眼泪,缓缓的说:“阿爸,您从前常常说,在您所有儿女中,脾气秉性最像您的便是我,因为我和你一样那么倔强,只要是我认定的事情,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我心中既然已经认定了淳风便绝不会回头,阿爸,我敢拿我的一切保证,淳风绝对是一位至诚君子,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从前有许多道理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明明自己可以过得很好,却要为了别人去很远的地方吃苦,淳风给我寄了很多书信来,每一封我都看了无数遍,这么多年过去,今天我又看到他了,他黑了也瘦了,可是我在他的眼睛里仍然看到了最圣洁的东西,(说着她紧紧握住林淳风的手),他说他认定了此生非我不娶,我也是一样,我也认定了只有淳风才值得我托付终生,阿爸阿爸,从小到大你都最疼我,这次就再纵然我一次,不要反对我们,阿爸,女儿求您了。”
薛安荷望着女儿,心疼及了,泪水滚滚而下,她劝丈夫:“天锡,阿娴从小到大都是那么倔强,你自己女儿的脾气你还不了解吗,她决定的事我们也拦不住的,我看——”
“你糊涂啊,你知道这林淳风是干什么的吗,他在省城的时候就四处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听说现在又去了内地和东洋人作对,像这样的人,西洋人和东洋人都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所以我才会说他是亡命之徒,像这样随时会掉脑袋的人,能给咱们女儿幸福吗?”
“我能,请您相信我,我一定会让阿娴成为最幸福的女人!”林淳风坚定的说。
“好样的!”周睿忘记了疼,拍着手叫好,周天锡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周睿赶紧低下头。
“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老爷,我看这样,咱先也不要把话说得太满,”薛安荷转过头对林淳风接着说,“林先生,今天您来的实在太冒昧了,我们家里丝毫没有准备,阿娴是我们的女儿,她的终身大事我们又怎能等闲视之,这样吧,您先回去,我们家里人需要好好商量下。”
薛安荷说话不似周天锡那般强硬不可回旋,然而这番话却让林淳风着实没有办法再说些什么,也只能告辞。
“那伯父伯母我先走了,今天我来的太唐突,让二老受惊了,请你们原谅,但是请相信我对阿娴的一片真心,我先去了,半月之后我便要回前线,到时再来向二老辞行。”
周娴握住他的手不肯松开,“淳风,我送你一送。”
周天锡冷冷的说:“你站住,不许去!”
林淳风微微一笑,他深情的望着周娴,“乖,阿娴,听你阿爸的话,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的,相信我。”
周娴幽幽的望着林淳风,突然心里有一种很不详的预感,但是也知道不能再忤逆父亲,只能放开林淳风的手,“淳风,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的。”
望着林淳风的背影终于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周天锡再也支撑不住,“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喷而出。
众人都大吃一惊,纷纷围了上去,周诗指着周娴怒骂:“阿娴,看你招的都是什么人什么事,把阿爸气成这样。”又对田栋梁说:“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找医生。”
周娴也急了,她哭着说:“阿爸,对不起,我刚刚把话说重了,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薛安荷哭着帮周天锡擦去了唇边的鲜血,周天锡喘了几口大气,好不容易缓了过来,他望着周娴,语气艰难的问道:“那你还要不要和那个亡命之徒结婚?”
周娴望着父亲急切的眼神,心乱如麻,若还是坚持要与林淳风结婚,父亲非得再次气昏过去,可无论如何也不能违心说出不结婚的话,顿时口干舌燥,柔肠百结。
“你们一个要和婊子在一起,一个要和疯子在一起,谁都不把我这个老子放在眼里,我的儿女通通是白养了,滚,都滚!”
周娴的眼泪不争气的直往下掉,但她还是拿手擦去了,“阿爸,女儿不孝,我去了,我永远都是你的女儿,等你不生气了,我就回来。”
周天锡怒道:“怎么你也要学你那不争气的哥哥来个一走了之吗?你要和那个疯子私奔去吗?做你的春秋大梦,我还没死呢,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允许你做出有辱门风、牵连家人的事,阿睿,送你姐姐回房。”
周睿望着周诗,说:“大姐姐,回房吧!”
“你少滑头,我是叫你送你二姐姐回房!”
周睿无奈,只有拉着周娴的衣袖,“二姐姐,你别再闹了,快回房吧。”
周娴望着父亲气色越来越差,终于对父亲身体的担忧压过了与林淳风的情义,她心想,阿爸年事已高,病也很重了,纵是膝下敬孝也时日无多,而自己与淳风终究是来日方长,于是宽慰父亲说道:“阿爸,我先回房了,您别生气,结婚的事可以暂时搁置,您的身体才是第一位的,您千万别再和我置气了。”见父亲听了自己这番话终于脸色稍霁,这才同阿睿一道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