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林淳风被释放后不久,省城被东洋国军队攻陷了,省城的长官朱运恒带同一家老小逃难去了西南,而城里的首善曹德修则带着他的次子曹斌和女儿曹菲菲回到了南鹿镇老家避难,因为他的长子曹协去了内地参了军。
曹德修回到镇上第一件事便是把即将赶赴前线的义子林淳风接到自己家中。
“淳风,很快你就又要去前线了,最后几日就住在干爹家中,干爹要好好为你饯行,对了,你怎么会突然叫洋人下了大狱,这按说最近你一直在前线,与这里的西洋人井水不犯河水,这可真是奇怪。”
“我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天我从周家回来后没多久,那帮洋人就凶神恶煞的上了门——”
“什么,周家?你说的是周天锡家?”
“是的,干爹。”林淳风将自己如何与周娴相遇相知,如何去周家求婚,又如何被拒绝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
曹德修一拍大腿,“一定是那周天锡老儿干的好事,他一向心狠手辣,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了拆掉你们这桩婚事,不惜设下这等毒计。”
林淳风叹了一声:“没想到阿娴的爸爸这么恨我。”
曹德修见义子意兴阑珊的样子,忍不住安慰他:“淳风,大丈夫何患无妻,这周家的姑娘,你也别再做什么指望了——”
“不,干爹,我一定要娶她,就算她的父亲不能接受我,我也不会放弃。”
曹德修知道自己义子的秉性,也知道劝不了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赶忙岔开话题:“对了,那连夜报信的年轻人却又是谁?你是从哪里识得这样的朋友?”
林淳风被问得没头没脑的,“谁?是谁连夜报信?”
曹德修大奇:“怎么你不知道吗,那个少年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那日一大早便来到我府上,说你被彼得林下了大牢,命在顷刻,叫我立即拍电报救你,我再三挽留他,可他说完便走了,我又拍了电报给留在老家的老王叫他去打听,果不然你被那洋鬼子抓走了,好在那少年报信,不然我救不了你,可如何向你父亲交代呢!怎么,难道说你不知道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是谁,但是我问了阿娴便知,那一定是阿娴的朋友。”
周娴虽然被父亲禁足在家,就连房门也不能出,但是好在妹妹周颖一直陪着自己,总算能和她聊聊天得以打发时光。
“阿颖,替我谢谢你的那位朋友,若非是他帮忙,或许淳风…………”
“林先生被释放的第二天就上门来找你了,可是阿爸却越来越顽固,都不让你们见面,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呢?”
“这几日我也想明白了,老话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如今阿爸病的那么重,我这样气他实在是不孝,我和淳风还很年轻,以后来日方长,等…………”她叹了一口气,“等阿爸百年之后,若他还是愿意等我,那…………”
周颖的眼睛湿润了,她握着周娴的手:“二姐姐,真是难为你了。”
周娴心里难过,岔开话题:“阿颖,那石弘后来可曾回来再见过你!”
“没有,之后再也没见过他,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回寨子里去了。”
“你已经开始关心他了?”
“我也不知道,到现在我都是懵的,那是梦吗,二姐姐?”
“傻丫头,怎么会是梦,这淳风都给救出来了呢,那他……他说了还会回来?”
“林先生这样一位君子,阿爸都反对成这样,更别说是他了。”
“你已经开始担忧了,说明你心里其实是认可的了?”
“二姐姐,你别胡说,我不知道。”
周娴暗自叹了一口气,为什么我们姐妹的感情事都这般不顺遂,只怕妹妹这桩比自己更为棘手,那石弘固然对淳风有恩,可毕竟是天王寨上的贼寇,只是瞧妹子的神情,怕已然是情根暗种,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林大哥,你带我一道去前线可好?”曹德修的次子曹斌从小就和林淳风十分要好,他知道义兄很快就要去前线,十分不舍,“我哥哥是在内地的陆军学校读的书,现在已经在战场上杀敌了,他立了很多战功,我爸爸常说,哥哥将来一定前途不可限量呢。”
“是的,我只是为退下来的伤员疗治,而曹大弟在战场上奋勇杀敌,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是我们祖国最勇猛的战士。”
“哥哥能做到的,我曹斌一样也能做到,可偏偏爸爸说已经派了一个出去,一定要留一个儿子在家里,害的我想为国效力都不成!”
林淳风望着这个弟弟,不禁哑然失笑,“阿斌,你哥哥在外为国效力,你好好代他尽孝,也是一样的,干爹年纪也不小了,你要照顾好他老人家。”
“这我知道,林大哥,我看你这几日没精打采的,是因为见不到周姑娘,所以心里难受吗?”
“上次我去她家里求婚,实在太过唐突,她父母很不高兴,现下已经禁了她的足,后天我便要去前线了,这一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只怕有生之年,我们再难相见。”
曹斌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得说:“老人家常说万事随缘,林大哥你这么好,老天一定会眷顾你的,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或者过一段时间,一切又豁然开朗了。”
曹家的小女儿曹菲菲躲在一边,干哥哥和二哥哥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心里越想越气,“怎么会有这么固执的怪老头,要这样拆散一对有情人,不行,我不能不管。”
她出了家门,打听了周宅的所在,便气冲冲的赶了过去。
“周天锡,出来,你出来!”周家门卫拦住了不让她进去,小姑娘忍不住叫骂了起来。
周家管家丁老头闻讯赶来,见她如此无礼,不由大怒,呵斥道:“小姑娘,你是谁,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无礼,跑到人家家门口大吵大闹,像什么样子,你父亲是谁?”
“明人不做暗事,姑娘便是曹家三女儿曹菲菲,我父亲就是曹德修,我干哥哥便是林淳风,说到像不像样,我倒要问一句周家大老爷,你们家二小姐和我林哥哥两厢情愿,本该是一对神仙眷侣,为什么周老爷要横加干涉,也太不讲理了。”
丁老头听她自称是曹德修之女,当下也不敢造次,吩咐家丁仔细,不可伤害了曹三小姐,但觉她说话实在难听,劝道:“曹姑娘,这是大人的事,你一个孩子不要多管,快些回去吧,我们老爷身子不适正在午休,若是他知道了,回头说与令尊听,姑娘也不好交代。”
曹菲菲一怔,心想这老儿这话倒也有些道理,自己一时脑子发热就跑到人家家门口一通乱骂,回头爸爸怪责下来怎么办,毕竟周天锡也是这个镇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顿时住了口,想要就此离去,但又有些面子上挂不住,自己刚刚那么威风八面,若是这样灰溜溜的离去,岂不是让这班周家的下人嘲笑。
正无计可施时,只见一个少年出了周家大门。“刚刚是哪个野丫头在这里胡嚷嚷呢,是你吗?”周家众下人见了他,一起躬身喊:“三少爷。”那是周睿。
曹菲菲心想:你来的正好,你是周家的少爷,那便与我同辈,我索性骂你一顿再走,也不算丢脸,既然是同辈人的事情,阿爸也不会怪我。
她正准备开骂,那周睿突然一把拉住自己就往外跑,“快放开我,你拽着我干嘛,放手,你快放手!”
丁老头也吓了一跳,“少爷不能造次,她是曹家小姐!”
周睿不理曹菲菲,也不回头,他一边跑一边叫道:“丁叔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你们不许追来。”
丁老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是他却知道小少爷虽然有时顽皮胡闹,但绝不是乱来的人,于是吩咐下人各自散去,不得追赶。
周睿拉着曹菲菲的手一路跑了很远,曹菲菲几次想要甩开他,无奈周睿的手上十分有劲,直到街角没什么人的地方这才松开。
曹菲菲大怒,二话不说“啪”的一记耳光,“你个臭流氓,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吗?”说着使劲揉自己的手腕,“疼死我了。”
周睿被打的火冒金星,却也不生气,他嘻嘻一笑,“小爷最近真是中了彩了,先是被自家老头子扇了一巴掌,今天又是你这野丫头。”
“你再说句野丫头………什么,你被你家老头子也扇了巴掌,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我家二姐姐和你家干哥哥。”
“啊?!”
“所以我说野丫头,你这是误伤友军啊。”
曹菲菲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也不怪他说自己是野丫头了,期期艾艾的问道:“你怎么不早说,那你没什么事吧?”
“先别管我了,林大哥怎么样,他还好吗?”
“他见不到周家姐姐,整日无精打采的,怎么会好呢,对了,后日他就要去前线了,你能安排你姐姐出来和他见上一面吗?”
“我想想办法。”
周睿在家中绞尽脑汁的想了一整夜的办法,却始终没有丝毫头绪,但他万万想不到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周天锡通知众人去客厅开会,而周娴竟也获准参加。
“阿娴,你到今天还是没有回心转意吗?”周天锡说话已经是有气无力,他躺在太师椅上,双眼虽然是死死的盯着女儿,但眼神却已经是空洞的可怕。
周娴低着头不说话,虽然多少次她都想为了敷衍父亲而假意声称已经想通,不会嫁给林淳风了,可是话到了嘴边上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罢了,罢了,留的住你的人,却也留不住你的心,你终究是我的女儿,要你一辈子伤心难过,你老头子再心狠,也不至于如此,你去吧,去找你的林淳风吧,但从此以后,你不再是这个家里的女儿,出了这个门,便不许再回来!”
周娴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扑倒父亲的怀里,叫道:“阿爸,阿爸。”
望了这情形,薛安荷和周颖的鼻子都不禁发酸,就连周睿和田栋梁也面面相觑,谁也不成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这一刻大家的心里都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周天锡的嘴唇靠到周娴的耳边,轻声说道:“阿娴,阿爸这一生,对洋鬼子卑躬屈膝,是迫不得已的,在我内心深处,其实也是佩服那林淳风的,他是真正的男子汉!我为我的女儿骄傲,你找了一个好夫婿,可惜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样的乱世,阿爸为了一家人的安计,迫不得已只能赶你出家门,你自己选择了的路,便要自己走下去,不要再回头,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怪爸爸。”
周娴紧紧抱住父亲,放声痛哭。
周诗忍不住插口:“阿爸你怎么能答应?”
周天锡朝她怒目而视,大叫:“住口!”
周娴和林淳风是在曹家办的喜酒,曹德修虽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为义子操办婚事,广邀好友亲朋,然而因为林淳风的身份,彼得林带头抵制了这场婚礼,尤老板、高老板、郑买豆、吴太太、许律师和孙老板这些镇上的“名流”亦通通缺席,就连周娴的娘家,也无人前来。
婚后第二天,这对新人便拜别义父,坐船去了内地。
“阿娴,我突然后悔了,你本是无忧无虑、养尊处优的小姐,却要跟着我去过那居无定所的苦日子,现在想想,果然陷入恋爱中的人是疯子,当时我一心只想着和你双宿双栖,却没想过以后的日子会是怎么样。”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现在再后悔,却是晚了。”
林淳风将妻子紧紧搂在怀里,“阿娴,上天作证,我们一辈子永不分离。”
周娴随丈夫离开南鹿镇后,周天锡的病情陡然加重,家中众人都是忧心忡忡,就连彼得林也再次前来探视。
“周,你的病情加重,这让我很遗憾,然而还有一件更加遗憾的事,听说您的女儿娴姑娘,已经和那个逆贼林淳风结婚了,这个可真是叫我感到意外,我是万万也不曾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最要好的朋友家里,我如今才明白,为什么上次你执意要我处决林淳风,原来如此,只是可惜,娴姑娘还是跟着那个逆贼跑了。”
“不,彼得林先生。”周天锡强撑着精神,“您知道的,我是帝国最忠实的臣民,我这一生,都会效忠帝国,所以,当那个不孝女决定和逆贼结婚的那一刻,我和她便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样最好了,我希望您的女儿,不,或者说您的那位忤逆女,和那个逆贼永远都不要生出下一代,因为那是对我们大西洋帝国的威胁和侮辱,您赞同我的想法吗?”彼得林蓝颜色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周天锡。
“当然!”周天锡痛苦的回答。
第二天,所有南鹿镇的人都在报纸上读到了周天锡与周娴断绝父女关系的声明。
第三天,周宅开始在大门口挂上了白布,来往的行人都知道,镇上的风云人物,昔日的首富周天锡死了,当然即使他不死,此刻也不再是这个镇上的首富了。
周博没有被允许参加葬礼,这是周天锡的遗命。
他在吴太太家里喝了很多酒,放声大哭,吴太太和戚如意都躲得远远的,不去招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