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凤君着芳龄去找南极仙翁处的一个与我相熟的接引使,叫做子菱。让她在寿宴之上,专给季北辰倒酒,酒壶里放若干朵桃花蕾,再添一味醉春风。”她微抿双唇,眼眸发亮,是一个又快意又脆弱的笑,看得人心里生疼,“再生事拦住温玉,不让她接近季北辰一步。”醉春风,是上好的情|药。她用这样的下作手段,去对付曾经最喜欢的男人和最好的朋友。她就是要考验一下,他们之间,是不是就真的如此忠贞不渝。“你要离间他二人?”凉玉眼里有一抹嘲讽,“我还要回花界去,亲自看看。”若季北辰对她还有半分旧情,物是人非,对着子菱的脸,那飘着花蕾的酒,他也得喝下去。凤桐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面无表情的侧脸。从前她是爱憎分明,也爱冷脸吓人,可是她温软懒惰,只是像只猫咪露一露尖尖的爪子佯装恐吓。可自从离了花界,尤其是得知司矩舍己护主以后,情急之下,她身上的智计与戾气被尽数逼出,她殚精竭虑,成了真正的猛虎。他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倘若可以,他宁愿她永远不要长大,一直单纯幼稚下去。倘若可以,他会将她保护得好好的,遮住她的眼睛,让她永远不面对这一切。可她既然被温玉他们推进了深渊,他替不了她,就得让她亲手去做,她心里才会过得去。那么他就跳下来陪她,让她不像自己当年一样,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只是没有想到,她到底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孩子,才拿回自己的一魄,就敢做这样胆大的事情。不过,他总是愿意陪她冒险。****南极仙翁活了十几万岁,按理说是天宫过生日过得最频繁的人,可偏偏他的寿辰是排场最大的,来者最多的。寿星老儿的生日,就是天下众神的汇聚之日。凉玉坐在槐树上,双手抱着树干,身侧一圈银光闪烁的仙障,两腿晃荡晃荡,百无聊赖。这树是千年的神树,枝干粗壮,她一身皎洁的流仙裙,披了一温白斗篷,戴着锥帽,娇娇小小,宛如一只洁白的鸟,栖在茂密的枝叶间,若隐若现。此处是人间与花界的交界,她是天界的罪人,止步于此。凤君临走前不放心,又加一层仙障,将她的气息牢牢护在里面。凤桐绯袍如霞,从天边匆匆回来,走进仙障中。她从树上一跃而下,衣摆飘摇,像金鱼华丽的尾鳍,凤桐下意识地伸手来接,她落到他怀里,冲得他后退几步,牢牢托住了她。树叶簌簌而下,宛如落雪。她伸手从他发顶摘下一片小小的落叶,风把她宽大的锥帽掀到背后,露出乌黑的一头长发,发丝飘动,映着莹白的一张小脸,笑得眼睛弯弯。“凤君怎么待那么久,我腿都坐麻了。”她落了地,开始夸张地捶腿。她说话时总是不自知地带一种上扬的语调,清清亮亮,像小孩子在撒娇,像一股凉风吹过来,吹走了满心燥热。“本君忙碌,你倒舒服,只管坐着。”他只淡淡应她一句,眼里一抹纵容的笑意,衣袍烈烈,俊俏的眉眼被衣裳的绮色映衬得愈发秾艳。凉玉走神想,凤君合该是这样出挑的。要是能回到他该回的地方去,光明正大地灿烂夺目,那就更好了。“季北辰喝那酒了吗?”他嘴角一抹冷笑,“喝了。非但喝了……”听说子菱给季北辰斟酒,倒着倒着,忽然噗通倒进一颗桃花蕾,砸出个旋涡来,飘在他的琉璃盏中。他怔了片刻,抬头去看斟酒人的脸,看到了高高的纱帽下,子菱无辜的眼神。他立即起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凉玉愣了一瞬。季北辰果然是有反应的,他的反应比她预想中还要强烈一些。“这位神君……”白纱帽的接引使瞪大眼睛看着他,一脸的诧异。他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出来,收敛了脸上表情,松开手坐下:“……抱歉。”然后,有些失态的北辰上仙,心不在焉地把手里的酒全部灌了进去。风桐接道:“我已暗中知会火莲子拖住温玉,在碧玉阁小叙,不到时候不会出来。我离席时,季北辰已经匆匆回府去了。”算算时间,看来此刻药效恐已开始作用。凉玉眼眸漆黑,从怀中掏出一只令牌:“该流觞出场了。”令牌是薄薄一片镂金,下面有银光闪耀的流苏,上面赫然是温玉的手迹:“往谨君府,后厅。”她与温玉朝夕相伴,几乎日日不离,温玉的笔迹,她了如指掌。模仿起来,得心应手,这几个字她练了数日,想来流觞被温玉忌惮又器重了两百年,一时激动之下,不可能看出有假。凤桐接过令牌,两指引光一触,便将这□□的引子送到流觞的手中。芳龄从空中回来,打了个转儿,落在凤桐肩膀上,用尖尖的喙挠挠脖颈上的羽毛。他悠然摸了摸它的羽毛:“季北辰派人去请温玉来,人已经让火莲子截在碧玉阁之外。”她看他摸得肆意,也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抚芳龄的脑袋:“我们先替温玉回他,就说后厅见。”看着芳龄一脸享受地微眯小眼,伸长了脖子,她歪头笑道,“也不能拦他们太长时间,再过一刻钟,就放他们进去给温玉传话。”芳龄拍拍翅膀,缩爪飞走了。凤桐理了理凉玉的发丝,替她将披风上的锥帽戴好,遮住了大半张脸。“毕竟是在温玉的地界内,小心为上。”“凤君,你猜流觞会不会上钩?”“以温玉的心机,主动投靠的人,多是一边打压一边利用,不肯轻信。流觞为她所用多年,仍是小仙,心中难免不忿,这一回,不但会去,而且会抢功独行。一旦去了,局势无法控制,慌乱之下想要兵行险着,也很有可能。这一招不能说毫无瑕疵,但也有九成把握。”凉玉的笑容里有一丝不安:“要是季北辰不肯配合,一切还不都白费。”她了解他,他的自控力绝佳,心思深不可测,这一招,她行得心情复杂,惴惴不安。凤君垂下眼眸:“一来醉春风是魔界的药,毫无底线,二来……”他抬起她的下颌,含着笑看她,眼里有种奇异的光芒,“季北辰那样的人,活得谨慎小心,但并不意味着不愿犯错。”她让他这番神色定住了,许久,才红着脸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勾唇笑了笑:“稍安勿躁,再等等,本君带你去看。”时隔二百年,凉玉再一次踏足谨君府。如果不是她熟悉的后院上那一棵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小松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树干有三人合抱那么粗,荫庇在她头顶,她差点便以为,这还是从前的日子,她从后门溜进来,满心欢喜地想要见到他。谨君府后的这处小园,有萧萧瘦竹,密密匝匝地围成一处天然的屏障,她曾经蹲在这里等他,透过竹干的缝隙,看着他的黑靴,素衣,冷冷清清的眉眼。不知怎的,她开始想得信心十足,等到真的站在他面前了,她反倒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勇气,二人只隔着竹丛对话。她的手紧紧绞着衣裙,心在嗓子眼里乱跳。他的声音温和:“殿下怎么不说话?”她动用私权,把他的宅邸搬到她旁边,知道北辰君喜欢青竹,遂扎扎实实地种了一大片。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依旧觉得她冒犯。她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急得六神无主,半晌,只忸怩问了一句:“你喜欢这处谨君府吗?”他愣了片刻,客气地答道:“这里很好,多谢殿下关心。”“那、那就好。”她再也待不下去,觉得脸上几乎要烧起来了,拎起裙子便跑了出去。再后来,她死缠烂打,他只是淡然而客气,偶尔皱皱眉头,但并未露出半分厌恶。她便借着这份客气,追得更热火朝天。直到有一天,还是在这里,在这竹林背后,他们并肩走在一起,袖口的衣摆摩挲,他忽然牵住了她的手。她吓了一跳,恍若身在梦中:“北、北辰君?”她的手心全是冷汗,僵僵的不敢动弹,“你也喜欢我对不对……”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她感到巨大的惊喜突破了心口,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八爪鱼一样紧紧抱着他的腰:“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他也轻轻拍拍她,声音在她耳边温柔地叮嘱:“不能告诉别人,知道吗?”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幸福得眩晕:“我知道,这是凉玉和北辰君之间的秘密。”她知道季北辰因为父亲素敏真人与女仙纠缠不清而遭了天罚,在这方面上难免过度谨慎,这是她心上人的心愿,她当然会乖乖遵从。就连对凤君,她也守口如瓶。花界流言四起,说她倒贴季北辰,他从不正面回应,她便也保持缄默。有时候也会觉得酸楚委屈,可总是悄悄地安慰自己,哼,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边,这样想着,心里又溢出了一丝甜。她就这样乐此不疲地自我劝解,就这样坚持了那么多年,骄傲了那么多年。凉玉默然立在竹子背后,巨大的锥帽遮了半张脸,透过那层层叠叠的竹干,隐隐约约看到后厅的窗户。窗户没有关严,从里面溢出一声女子的惊呼:“啊,上仙……”骤然截断,便没了声音。凤桐睨着她平静的侧脸,将手伸入她的袖口,不容分说地攥住她的手,将她握紧的拳头展平,握在手里。她的手心全是冰凉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