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伸臂捞起青光烁烁的同道剑,眼神沉沉望向门外。
自辞去掌门之职隐逸于世后,纪文韬度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恍惚日子。
他不再拿剑,只是一刻不停地去寻找那个被孟沧如丢弃的孩子。
辗转了五个灵域,花费了近百年时间,兜兜转转,最后握在手中的,只有那一块冷硬的血色石头。
后来纪文韬开始进修医道。
他从前就对医修的术诀有所涉猎,将心力倾注在医道上后,他成为了一名不错的医修。
而后他见了一些凡世疾苦,他开始为普通凡人百姓诊治病痛。
风锦城的民生好像成了他慰藉自己的寄托。行医几年后,他的名声逐渐大起来,受到很多百姓的推崇。
纪文韬发觉,自己看不得城民受难了。
方才他的病人是一个妖修。
风锦城是凡人城镇,城门四周都有修士对入城人身份把关,只有正道修士能够获得进城资格,至于魔修妖修之类,一概是不许入内的。
能够混进来的妖修,并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况且药坊门口相同症状的病人不计其数,没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妖修混进了城中。
他们是出于什么动机、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没人知道。
看似平静的风锦城中,实则暗潮汹涌。
纪文韬仔细地佩好剑,又走到平日为病人诊治时的台子前,提起一支笔在草纸上落了几行墨。
翌日,悬壶坊大门口落下一把铜锁。
坊主人在门口贴了一张纸,说自己云游四方去了,待他归来,便开坊为民免费诊治三日。
城中便传起了有关纪大夫何时回坊的流言。
纪文韬的记忆境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燕离仍然眉眼清冷地拨弄着记忆石,程伏便在一旁安静地瞧着。
这块调整记忆流速和切换场景的石头生得貌不惊人,白而光滑,完全看不出半点玄机。
如果不知道它的功用,程伏很可能会在多看它一眼之后就丢掉。
与其说是在看燕离拨弄这石头,不如说她是在借着这块石头看燕离。
师尊的模样是很好看的。
额覆白莲,目若点漆,细细碎碎的霜色鬓发垂在颊边,无端添了几分白瓷般的易碎感。
微凉的目光自石头转向程伏,燕离突然停了手,展开手,将圆石置在了掌心。
“想玩?”
程伏眨眨眼:“想。”便伸出了手。
摊开的手心被什么东西冰了一冰。
程伏低头看,那颗掌控记忆的石头已经被她的掌心圈住,其上还漫着寒气,是燕离把玩后带来的温度。
紧接着,类似冰石的冷意又一次萦绕在她身周。
燕离从她身后伸出手来,像极了一个环抱的姿势。
修长五指在空中灵巧地圈绕了一下,燕离的声音响起:“这样是前调,若要查看时间点的话,便是这般。”
骨肉匀停的两指很是白皙,线条流畅,跳跃起来时,漂亮得令程伏目不转睛。
玉石一样清冷悦耳的声音在耳边流过。半晌,燕离问道:“可明白了?”
程伏回过神来,脸不红心不跳道:“徒儿愚钝,一时没看懂。师父,可以再演示一遍吗?”
事实上,她刚刚光顾着看手,根本没听进去燕离说了什么。
师尊的手指太漂亮了。
燕离又教了她一遍。这次程伏认真看了,明白怎样操纵后,她依着上次看见的场景,将时间线拨到半年之后。
光点缓缓消失后,落入程伏眼底的,竟然是一片蔚蓝色的海域。
这自然就是东海。只不过海面上漂浮着通透如玉石的天青海芝。
这种灵植专生长于东海,状如美玉,内里空心,能够漂浮在水面上。
程伏略一思索,就想起了长着天青海芝的海域是什么地方。
正是云溪宫的演武场。
洛神岛是个小岛,云溪宫一个门派的建筑就几乎占据了整座小岛的陆地,演武场只能设在海上。
虽然是因为场地原因设在了海上,但宫中不是鲛人就是水系法修,用海域进行演武,反倒更能增长弟子功力。
燕离在程伏身后,冷不丁道:“是年试结束了。”
身着靛色纱衣的云溪弟子们队列规规整整,前头有一行悬在海面的巨大蚌贝。
长老们端坐在流光溢彩的蚌贝上,低声讨论着。
这种架势,通常就是门派弟子们在举行年试。
所谓年试,就是让弟子们在场上按匹配的序号互相比武,然后一轮一轮淘汰下来,优胜的前十名能得到长老们的重点培养和不少贵重法宝。
程伏微有郝然:“师父……我朝前调调?”
“不必。”燕离顿了顿,罕见地解释了一下:“我只是说比试结束了。你调的时间点并无大碍。”
蚌贝上的长老们终于结束了谈论。
海天一色的美景中,一声轻咳响起,蕴着灵力的声音浑厚地响起来:“本次年度武试圆满结束。”
说了一通套话后,那出声的长老终于从第十名开始往前宣布名次。
“……”
“第二,白痕。”
“第一,孟沧如。”
宣布完,首席长老一张老脸笑开了花:“本次武试,孟姑娘又是和白姑娘不分伯仲。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现任鲛仙在这个年岁时,也不如你们二人出彩。”
蚌贝前,孟沧如扬起笑,与白痕并肩站在众长老身前。
孟沧如今日分外光彩照人,穿着一袭烈烈的红衣。
孟沧如爱明艳,因此她素日里就不肯穿云溪宫统一的靛色纱裙。但因为她天赋万中无一,又独得首席长老青眼,故而并没有人对她的行为置喙。
明珠一样雪亮的白瞳溢光,她笑道:“多谢长老。说来不怕您笑话,弟子自幼的志向便是当鲛仙,如今勤勉修习,也有几分幼时豪志的原因。”
她口里说的是豪志,但所有人都知道,下任鲛仙只可能是她或白痕,再无他人。
长老连连赞道:“好志向,好志向!”
他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聚在一起:“依我说,鲛族就是缺你这样豪情的孩子。你们鲛族明明法力高深,却总是掖在手里,不肯去做一番事业。”
他又转头看向白痕,一张脸立时耷拉下来,叹了口气:“白姑娘,老夫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讲。”
孟沧如白眸浅淡:“长老且说。”
“你啊,天赋好则好矣,但性子就是典型的鲛族人,不争不抢的。说好听是淡泊,说难听了,便是不思进取呐。”
此言一出,台上其余长老面色都变了,完全没想到首席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云溪宫一向和鲛族交好,说出这话,等同于否定了整个鲛人族,恐失和睦。
台下的弟子也是一片哗然,原本整齐的队列微有些凌乱。
程伏朝下望了一眼,看见队列里头有十数个白瞳弟子,面上神色都不太好看。
其中便有那个曾在海岸边偷偷啜泣的小少年。
整个海面的弟子中,唯有白痕神色不动。
白痕声调淡淡道:“长老不必以自己的心目中的价值取向来评判整个鲛人族。鲛人不入世,缘因鲛人生了一对清水白瞳,见不得污浊。”
这回轮到首席长老脸色不虞了。
尽管云溪宫是一个地处灵域边缘的门派,但还远远够不到“不入世”三字。
若是不入世,也不会有青山首席弟子纪文韬来此观访习剑了。
气氛陷入僵持,蚌贝上的其余长老终于坐不住了。
一个肚腹圆滚滚的长老“笃笃”敲了两下蚌壳,笑道:“哎,左老儿你也莫要同鲛人娃娃争,人各有志嘛。”
见有人打圆场,其余长老也松了一口气。
不曾想姓左的长老却不买账,冷哼一声道:“污浊?吃不得葡萄便骂葡萄酸,取不得风头就说旁人污浊,可笑!”
程伏望见其余长老的脸色全都绿下来,没忍住笑出了声。
孟沧如怔在原地,似乎不曾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左长老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既然嫌我们云溪宫污浊,那就不要再来洛神岛上!还请白姑娘自便。”
雄赳赳气昂昂的长老说完这话,下巴扬得极高,眼珠子却朝下瞥,想要看一看此时白痕的面色。
这一看,原本快要泄掉的火气更盛了。
白痕仍然没什么大反应,目光平静,好像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情。
她道:“也好,我今日便带着不愿入世的鲛族弟子回东海。”
左长老怒极反笑:“好,好啊!”他抬手指着白痕,那手指却颤颤巍巍,指不分明。
半晌,首席长老终于狠狠地一收手,拂袖而去。
经过这一场闹剧,剩余的云溪宫长老几乎是一个头两个大,但仍然铁青着脸把弟子们依序遣散了。
流散的人潮间,一道青色身影直奔蚌贝前。
孟沧如站在那里,正在收拾自己本次武试收到的奖励。
少女揽着自己最心爱的一面蚌境,眼前就笼罩下一片阴影来。
她抬眼看,纪文韬面上满是焦急之色,急促问道:“沧沧,你要回东海吗?”
孟沧如抚了抚蚌镜光滑的背面,这才扬起脸道:“为什么回去?”
“洛神岛上的功法还没学完,我回去做什么?”
纪文韬一怔:“可是,你同白痕……”
孟沧如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不想避世。长老说得对,鲛族的法力高深,为什么要留在幽暗的深海底?”
“我要做鲛仙,我要把鲛族带出来,扬名五灵域。”
她将蚌镜收回储物囊中,挽起青衣少年的手,话音多了一丝甜蜜:“而且,洛神岛上不是还有你嘛,我才舍不得离开你,回那个冷冰冰的东海底。”
少女软软的撒娇声令少年心头霎时软了下来。
纪文韬温声道:“好,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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