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下到井下,你就不知道什么叫“暗无天ri”。
当升降机把我们带到井下的时候,一开始,我还有一种新鲜感,到了井下,就只剩下恐惧了。
到处一片黑暗,坑道虽然有灯,也聊胜于无,鬼火似的闪闪烁烁。
除了黑,还有累。没有先进设备,更没有自动化,你得一锹一锹把煤挖下来,装在斗车上,集中到一个地方,然后升上地面。
起初,还不错,老龚他们挖一车,我也差不多完成一车,后来我渐渐就不行了,他们挖两车,我一车还没装满,那个十字镐越来越重,好像有人不断地在镐头上面加码。挖了不到一个小时,我浑身上下就湿透了,连里面的短裤也是湿漉漉的。
中间休息时,老龚(工人们都叫他龚班长)对我说:“小伙子,学生娃哪能跟我们相比?不急,慢慢适应。”
我就怕老龚向李副主任反映,说我不行,把我给辞退了,所以我才那么卖力地干。既然老龚这样说,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我暗地向龚班长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渐渐地,和他们混熟了,我都能叫上他们的名字,龚福林、张水清、邝大任、林石林
工休时间,我给他们讲故事,讲《三国演义》。井下的生活单调枯燥,我的故事无疑给他们带来jing神的愉悦。
他们都对我很友好,也亲切地称呼我“谷子”。
我的故事,成了井下最受欢迎的娱乐。其受欢迎程度一点不亚于现在的“百家讲坛”。我已做好计划,准备在二十天时间讲完一部《三国演义》。
当然,也有对我不太友好的,比如那个叫做林石林的。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这个石狮子一样粗蛮的林石林,不仅不念同宗同姓的缘分,反而处处给我为难。比如做事,他就说,十五六岁的人了,干活就要像个大男人,哪能像女娃子一样?比如我给大家讲《三国》,他也跳出来反对,说,我们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东西,你给我们讲《红楼梦》吧,我们这些煤黑子就喜欢女人。最可恨的是,这家伙常常趁我不备的时候,猛然扒下我的裤子,把我把那个东西亮出来示众。还一边捏着我那个东西一边大声嚷嚷:“这小家伙的东西形状很特别,你们看,前面还带个勾,不得了啊,这小家伙做起那个事来,一定很厉害,非把女人的魂勾走不可!”引来大伙哄堂大笑!面对这个鲁智深式的莽夫,我根本对他无可奈何。
我只得按照他的要求调整说书计划,从头开始讲述《红楼梦》的故事。
由于时间关系,剩下十几天的时间不可能完完整整把一本书讲完,我只挑一些jing彩的篇章,也就是浓墨重彩描写男欢女爱的情节。
有一次,讲到jing彩处,整个坑道静寂无声,突然爆发一阵男人的哭声,像鬼哭像狼嚎,那样撕心裂肺,那样伤心yu绝!发出这样哭声的不是别人,就是常常欺负我的林石林。
林石林边哭边数说:他娘的,人家过的什么ri子,咱们过的又是什么ri子?真是猪狗不如啊!猪狗还能看见太阳,看见月亮,看见星星,我们能吗?我们是白天干着晚上的活,活人干着死人的活!没有女人,没有热炕头,没有天伦之乐,还要成天担心瓦斯、冒顶、透水,我们过的是什么ri子啊,我们怎么那么命苦啊?
林石林声泪俱下的哭诉,搅得我们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煤矿工人的生活竟然是那样凄苦!
我知道,这个作业班里面,就龚班长一个人结了婚,其他都是老光棍,一把年纪了,连女人什么滋味都没有尝过。用林石林的话说,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最后三天,我没有下井,而是留在地面帮李副主任出一期宣传栏,说是最近有领导视察,要创造一点氛围。
就在那一天,井下出事了。
冒顶,大面积冒顶,龚班长那个作业班十一个人全部遇难,无一幸免!
十一具发黑的尸体,好像十一块大煤块,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我抚摸着那些“煤块”,哭着喊着他们的名字:龚叔叔、邝叔叔、林叔叔
那一刻,我原谅了喜欢捉弄我的林石林。井下的生活是如此单调,谁也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那样的恶作剧又算得什么?林叔叔,只要你们还能活过来,我还会跟你们一起下井,我谷子可以脱光衣服让你们看个够!
最后的三天,我和李副主任在一起,出了那么大的事故,李副主任脸上看不出特别的忧伤。
李副主任问我:“你们学校会不会体罚学生?”
我说:“会呀,这是常事。”
李副主任说:“这里的矿难,就像你们老师体罚学生那样平常。”
整整在这座煤矿呆了二十天,李副主任给了我一个月的零工工资,一共是三十元钱。另外,李副主任又塞给我一叠钱,说,这一百二十元钱是老龚他们生前交到我这里的,是他们每人十元凑给你的。
一百二十元钱,在当时,那是一笔巨款了。我捧着那笔巨款,泪眼婆娑。他们是多好的一群人啊,吃苦耐劳、勤劳善良,偶尔在井下发发无伤大雅的牢sao。他们皮肤像煤炭那么黑,心却像金子那样纯洁。
我说:“那也不对呀,他们一共才十一个人。”
李副主任说:“林石林是二十块,他说,你是他的本家兄弟,他要特别关照你。”
我的泪水又一次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