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陆无忧即将步入地牢的时候,刚好看见一道女子的身影从里面匆匆出来。
他眼力和记忆绝佳,能认得出,是当初和萧南洵曾有过婚约的安定伯小姐,不知费了多少劲才得以进来——离了长雍行宫,再想见到萧南洵就更难了——她抖着肩膀,看起来瘦弱极了。
只晃了一眼,陆无忧便迈步下去了。
此处地牢关的是皇亲国戚等要犯,并不怎么幽冷潮湿,甚至看起来只像个偏僻宫室,然而坐在那里的人却着实狼狈。
萧南洵也看见了陆无忧。
他换了身洁净衣衫,浅色的常服将这位年轻俊逸的状元郎衬得不染尘俗,清雅不凡,甚至他唇畔还含着笑,仿佛只是个徒会招惹少女思慕的翩然公子。
与如今的萧南洵对比起来,反差尤其鲜明。
一门之隔,一个狼狈如丧家之犬,一个高洁如皎皎明月。
——萧南洵一直以来都不曾将他放在眼里过。
以他来看,两人身份天渊之别,他但凡不顾忌些,动动手指就能碾死他。
然而回想起来,他也不是没有派人刺杀过他,没有为难、陷害过他,而这个人重伤过,下狱过,贬谪过,在地方上还被打压过,竟仍旧如许顽强。
难怪他父皇一度叫他不要去动他。
萧南洵低着嗓子,压出一声冷笑来。
却听陆无忧道:“看起来那位小姐来看你,也没给你带来什么变化。”
萧南洵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还以为你会后悔呢,毕竟她好像是真的对你有意,你若不是那么狼心狗肺,好心好意同她相处,说不定不至于落得这么病入膏肓,看起来甚至有点可怜。”
萧南洵冷森森道:“用不着你来可怜。”
陆无忧慢悠悠笑道:“我也不是来可怜你的,你咎由自取罢了。我只是来表达一下感谢,没有你的苦心筹谋,我说不准现在还未娶妻呢……”
萧南洵看见他拾阶而下,笑容越深。
“——没娶之前,我确实没料到,成婚是件这么快乐的事情。”
此人素来温文,日讲时也是谦逊有礼,哪怕萧南洵百般找茬得罪,他都不曾动怒,依旧好声好气,可现在字字句句都透着一股让人想掐死他的冲动。
一步步走至近前,陆无忧挑起眼眸,俯视着萧南洵,面带微笑,语气同样冷森森道:“不过还是希望二殿下,下辈子,别再惦记别人的夫人了。”
京郊三大营救驾的大军姗姗来迟,但叛党也已被全数歼灭干净。
事情闹得这般大,长雍猎苑的围猎自然是没法再办下去了。
太医院忙得脚丫朝天,惊魂未定的朝臣们也盼着能早点回去,更何况顺帝驾崩,新帝继位,不论是国丧,还是继位大典都有一大堆事务需要忙。
贺兰瓷想,唯一遗憾的可能是花未灵。
她真心实意在等着围猎,被告知即刻就要返京了,还有些失望,嘟囔道:“我们武林闹得再大,问剑大会都会照常办呢。”
贺兰瓷只好安慰她道:“下次有机会的。”
她跟着返京的长队,回了上京,才又见到陆无忧,他风尘仆仆,也似忙得脚不沾地。
贺兰瓷捡重点问:“有变故吗?”
陆无忧道:“没什么,无非是些杂事。旧日与东宫沾亲带故的现下都来拜见,慕凌疲于应付,叫我过去帮忙。”
——确实,陆无忧对上京朝臣可谓如数家珍。
他们在长雍行宫趁机夺权夺得干脆,但慕凌在朝中根基不深,想要真正掌握权柄,估计还得要一番清洗。
“那你……”
“再留一阵子吧。”
贺兰瓷琢磨着道:“那我果然还得叫青叶再去买些东西,天气要转暖了,旧衣服也得翻出来晒晒,免得放久了有霉味,之前连着下雨我都没顾得上,还有……”
陆无忧随口道:“干脆买新的吧。”
贺兰瓷瞪他道:“那么多衣服呢,你好浪费。”
陆无忧有些无奈道:“都过去一年了,你总得添点新的吧。”
贺兰瓷回忆着她过去的人生,道:“我一般是穿旧了才会再买。”她甚至开始举例,“我爹的官服上还有缝补呢。”
陆无忧笑道:“我官服上不是也有你的缝补。”
“……”
贺兰瓷想起来她当初给陆无忧缝的那个惨不忍睹的官服,脸上微臊。
在随原府太忙,光是每天保持看书和锻炼就已经拼尽全力了,绣活是真的许久没练,说不准现在还退步了——说到底她也确实不是很有兴趣。
贺兰瓷纠结着道:“我会再练的。”
“不用了。”陆无忧打断她,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包来,上面一团黑线,赫然是成婚前她送给陆无忧的那个,“我觉得这样已经挺好的,用不着特地去练。”
贺兰瓷忍了忍,没忍住,伸手去夺:“太丑了,你赶紧还给我!”
陆无忧抬高了胳膊,她也顾不得形象,垫着脚尖,蹦跳着去够,陆无忧跟故意似的,巍然不动,唇角还挂着笑,衣袖沿着他的手臂滑落,贺兰瓷只好仿佛勾树枝一般,努力抱着他的胳膊往下拽。
没一会她就意识到,这件事很幼稚。
很傻。
陆无忧在逗她玩。
她冷静了一下,捏着陆无忧的胳膊道:“你给不给我?”
陆无忧抑制不住地笑了一声道:“送出去的东西,你怎么还想要回来的。”
似乎是这个道理,但是……
贺兰瓷挣扎道:“我不是又送给你一个了!”
陆无忧拖着声音道:“总共就两个,我自己还舍不得呢。你怎么越来越小气了,还越来越霸道了……”他用另一只手捏着她的小脸,但言语间却满是笑意。
好像只是看着她,就忍不住想要笑起来。
贺兰瓷被他捏的脸颊微鼓道:“我还可以再绣……可以再送……”
“那也不用。”陆无忧稍微正经了一点神色道,“早就想跟你说了,虽然勤学是件好事,但是也得考虑你每日的闲暇有限,总不可能什么都去学,不如去学点、做点你自己喜欢的……女红你不擅长,也不喜欢,可以不去学。”
贺兰瓷下意识道:“但是……”又微微一怔。
她虽然不喜欢,但还是会去学,因为这是常理下女子所必须要会的。
这样的念头只一过,又顿住。
她和陆无忧在一起这么久,不合常理的事情好像做得更多。
“……别人家的夫人都会。”
陆无忧轻声道:“跟别人比干什么,在我这里,你已经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夫人了。”
被这么直白地夸,贺兰瓷些微有些不好意思。
紧接着便听见陆无忧又微低了声音道:“不过锻炼还是很有必要的,免得没渡几回呢,就又眼泪滂沱一副气力全无的模样,跟我讨饶。”
贺兰瓷:“……!”
捏着她脸蛋的手缓缓滑到下颌,在她精巧的下巴处用指尖轻挑着摩挲。
“瓷瓷。”陆无忧的音色若蛊惑,“想尽兴一回,其实还挺不容易的呢。”
贺兰瓷的脸微微发烫,她抓住陆无忧那根作乱的长指,犹豫着道:“……那你怎么样,才算……尽兴啊。”
其实她都觉得很可以了。
反正她确实是尽兴了,不能更尽兴了。
陆无忧顺势在她抓着他手指的白皙手背上,轻轻覆上一吻,道:“不急,先等你锻炼好了,我会告诉你的。”
“……”
这话真的很难继续下去。
贺兰瓷给自己鼓了鼓劲道:“……我努努力吧。”
开春时节,知道她回上京,表姐姚千雪也来了几回。
姑父姚大人还在老家,知道如今朝局尘埃落定以后,已经跃跃欲试打算等将来找机会起复了。
至于姚千雪,则满面春风,人也丰腴了些许,颊边红扑扑,穿了一身桃红的春衫,带着新做的桃花糕,来问贺兰瓷:“你们什么时候回晃州啊?能在上京多留些时日吗……对了,这是我给齐川做的糕点,你尝尝,好不好吃。”
她夫婿宋齐川虽是锦衣卫,但郊祀时因为固守上京,反而逃过一劫。
彭公公和锦衣卫指挥使都被换了人,当日参与反叛的锦衣卫也都被一应处置了,锦衣卫里缺人,宋齐川的品级还升了一级。
贺兰瓷吃着桃花糕点头:“还不知道,等他那边忙完了。”
姚千雪显然婚后生活过得很滋润,眉梢眼角不是喜色就是春色,她笑眯眯道:“那糕点呢?”
贺兰瓷实话实说道:“好吃,待会能再给我点吗?”
姚千雪道:“没问题,想要多少都给你。表姐还有件喜事想告诉你。”
贺兰瓷疑惑看她。
姚千雪两只手的指尖贴着面颊,微微掩面,略带一丝娇羞道:“我有身孕了。”
贺兰瓷震惊:“……!!!”
她糕点都放下了,视线移向了姚千雪看起来还很平坦的腹部,姚千雪粉面含羞道:“大夫刚诊出来的,齐川他高兴坏了,抱着我一直亲呢。”
……她表姐的进展确实有点快。
贺兰瓷想起上回姚千雪邀请她去踏青,见到她和宋齐川蜜里调油时的样子,仿佛老夫老妻几十年,眼神都是胶着的,恨不得黏在一起,表姐夸她夫婿夸得毫不脸红,宋齐川那张冷脸都差点挂不住,眼眸里全是能腻死人的宠溺。
她和陆无忧似乎还有不少进步余地。
想着想着,贺兰瓷还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继而又想起了她幼年时的那场大病,微微有些纠结。
为防止夜长梦多,加之稳定朝局,新帝登基大典的日子就在半个月后,虽然略有些仓促,但礼部一早便已有预备着——毕竟顺帝实在看起来时日无多。
新帝定年号为“雍熙”,称熙帝。
长雍行宫的那场变乱,也被称之为壬寅之变。
大皇子与二皇子有违国法家法,忤逆不孝不悌,最终皆被处死,丽妃与韶安公主则贬为庶人,幽禁于宫廷,三皇子追封为殇王,新帝萧南沐之父怀瑾太子也被追封为孝贤帝。
许皇后被尊为太后,敬贵妃也晋升为敬太妃,其余顺帝妃嫔也都各有晋封,宫中裁减用度,适龄宫女被放出,就连狱中也得以大赦。
除此之外,在壬寅之变中,丧生的朝臣及家眷也都给有抚恤和追封。
先前支持大皇子和二皇子参与党争的朝臣则被清算,当初敢于不在意官位上门拜访这位皇孙的,反而一个个柳暗花明得到了晋升,吏部和内阁上下皆是一片忙碌。
贺兰瓷不由问同样繁忙的陆无忧道:“那你现在算是……”
陆无忧道:“新帝的幕僚吧大概,他想让我直接回翰林院,然后补进内阁,但我没答应。”
贺兰瓷愣了愣,道:“嗯?”
陆无忧道:“晃州那边还有一大堆烂摊子呢,总不能一走了之,等这边稳定下来,咱们还得回去……”他顿了顿,道,“你要是觉得留下更好的话……”
贺兰瓷毫不犹豫道:“那就回去吧!咱们孩子还在那呢……”
陆无忧道:“是啊,还有乡亲父老,你的书院,我的堤……那边的日子倒是当真逍遥。”
贺兰瓷想了想道:“还有古董羹。”
陆无忧侧目道:“……你还真喜欢?”
贺兰瓷点头道:“觉得大家坐在一起热火朝天的吃很有气氛。”
陆无忧道:“这个倒是很容易满足。”
没过两日,陆无忧就往陆府里弄了一口大铜锅,香料都是他们从晃州带回来的,羊肉没有那边的鲜嫩,但放进锅里涮,沾了料一样十分美味。
只是这围坐在一起的人……
贺兰瓷眼观鼻鼻观心,陆无忧淡定放肉,花未灵握着筷子跃跃欲试,刚刚登基的熙帝此刻正坐在旁边,也拿着双银质的筷子,笑得依旧和善。
四周围满了太监,所有人都在盯着他们吃古董羹。
陆无忧原本还想去叫贺兰瓷她哥贺兰简,被贺兰瓷立刻阻拦住了。
“……还是别叫我哥了!”
陆无忧道:“你不是要热闹些,不然我还想叫上你的表姐表姐夫。”
贺兰瓷忍不住道:“但你没说那谁会来啊!”
陆无忧耸肩道:“这得你怪未灵,我跟她说了之后,她转头就跟那谁说了。”
这还得说,贺兰瓷本以为慕凌登基之后,宫阙深深,和花未灵大抵是没什么再见面的机会了。
谁知道……
花未灵举着块金光灿灿的牌子道:“他跟我说,有了这个,可以随时去找他玩。”
是一般会赐给功臣,可以随意进出皇城的大内通行令牌。
因为这块令牌出现的次数极低,一般也只会被供在祖宗庙里,很少有人会拿出来用,贺兰瓷之前只在书上见到过。
总之她的表情很一言难尽。
花未灵摆弄着那块牌子道:“做得还真精细。”
……那当然,通常是传家宝呢。
不过即便如此,贺兰瓷也仍旧不乏担心,虽然她多年来忠君的思想被陆无忧冲击得差不多,畏惧感也大大降低,但只要是在那个位置上,便注定生杀予夺,不再是个普通人。
陆无忧道:“顺帝我不是照样应付过来了,而且……”他的表情也有些一言难尽。
当日,他和萧南沐基本稳定了长雍行宫的局面之后,还多聊了两句。
萧南沐也很疲累地支着额头道:“要不是怕被幽禁,也不用这么辛苦。”
陆无忧端起茶杯喝了两口道:“恭喜你今后大权在握。”
“如果我说我根本不想做皇帝,你信吗?”
这话格外得了便宜卖乖,陆无忧道:“那你现在还来得及去找许皇后。”
萧南沐笑了一声道:“当然也不想让其他人当皇帝。陆大人,你先前说过的话还算话吗?”
陆无忧道:“你说哪句?”
“‘前朝就有帝王二十载不上朝,不问世事’那段。”
陆无忧将茶杯放下,手指抵着桌板道:“你还没当皇帝呢?就想着不干活了?”
萧南沐理直气壮道:“皇帝又不是生来就要干活的,那朝臣的俸禄是白拿的吗?说句实话,我是真的想做江湖侠客,现在也一样。”他顿了顿道,“不过你放心,既然答应了花姑娘,这皇帝做我是会先好好做的,但是……你不能全指望我。陆大人既然这么为国为民,死而后已,想想办法吧。”
陆无忧总觉得这个皇帝也不怎么靠谱。
希望他从晃州回来时,朝局还稳定吧。
一顿古董羹吃得人味同嚼蜡。
等把人恭送走之后,贺兰瓷心有余悸道:“下次还是算了……”
她着人收拾着碗筷,按了按肩膀,正要往书房走,被陆无忧叫住,道:“瓷瓷。”
贺兰瓷回头道:“怎么了?”
陆无忧抬手一揽她的腰肢,脑袋很自然地在她肩颈处一蹭,道:“有点累。”
“嗯?”
贺兰瓷微微怔着,被他抱住,肩窝处微痒,人却被他蹭得心口发软,声音也软下来:“那就休息会。”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陆无忧不光是在蹭,他的唇亦在她颈侧轻贴着,极其自然地往上游移,贺兰瓷呼吸一瞬间便乱了。
直到他的唇挪移到她的唇边,陆无忧轻笑道:“在你身上休息会行不行?”
贺兰瓷:“……”
陆无忧的话听不出来他的意图,但身体却很明显。
贺兰瓷抬手捧住他的脑袋,仔细看了看他的眉眼,唇贴上去,却也含了点笑意道:“你不是说你累了,你确定……”
下一刻,陆无忧就抱起她直奔主屋的卧榻。
贺兰瓷是不知道陆无忧这次有没有尽兴。
反正她确实是尽力了。
贺兰瓷困倦地倒在榻上,青丝披散在光裸的肩头上,正昏昏沉沉着,手指蓦然触到了小腹,两条交叠的长腿交错了一下,她犹豫着,转过身来道:“还有件事……”
她怕陆无忧忘了,又跟他重申了一下,自己可能不太容易受孕这件事。
陆无忧本来还在背后抱着她温存,闻言,一顿道:“怎么我看起来像是记性很差的样子吗?”
贺兰瓷表情还是有点纠结。
陆无忧在她眉心亲了一下道:“至少目前,我说过的话还没有是骗你的吧,顺其自然就好……而且你这样也挺好的。”他的指尖在她腰上轻点,“会很疼的。”
贺兰瓷眉心还没舒展一瞬,就听陆无忧又道:“更何况,我们不是已经有两个孩子在晃州嗷嗷待哺吗?”
“……”
这种时候也能算吗?
她艰难道:“……好吧。”
陆无忧在她的面颊上亲着亲着,又有些意动,音色含糊道:“早点回去,说不定还能捡到更多呢。”
一个月后,他们终于踏上了回晃州的马车,后面浩浩荡荡,跟了几车的赏赐。
熙帝还顺便给陆无忧又升了个官,他原本是正五品的随原府同知,熙帝大手一挥,给他扶了个正,直升到正四品的随原府知府。
乍一看只差了两阶,但以陆无忧这个年龄来说,便有些吓人。
然而倘若知道,熙帝差点想把他直接塞进内阁里,就不觉得有那么夸张了。
贺兰瓷登车时,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繁华上京。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后又减免了今年一部分的赋税,百姓们俱都欢欣鼓舞。
他们其实根本不在意帝王是谁,只在意自己的生活能不能过得好。
她看着街头巷尾忙碌着的行人,看着兢兢业业做着生意的摊贩,看着所有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百姓,想起那个许久之前她问过的问题。
——大雍会变好吗?
不留神说出了口。
陆无忧自她身侧而过,脚步一停,也望向了贺兰瓷看着的地方,随后笑道:“只要你想,它就会。”
作者有话要说:万能忧to瓷瓷: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实现。
确实正文要到尾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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