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孙小婷和她同事,绝不会见死不救的。
床单干净,自己身上发潮,千红掀起床单叠好,发现床垫脏得令人发指,头发,指甲,陈年的血红和暗色的斑点,烟灰和粉尘,再铺半层虫子的尸体。
一旦想到人与人就在这上面做那事,千红心里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和大瓷瓶子的积怨无处可寻,但大瓷瓶子就是讨厌她,可见人与人缘分奇妙,讨厌发酵成怨气,但千红不想和人结怨,大瓷瓶子没有害她,她不恨这个女人。
既然段老板下令,千红也没办法,纵观按摩店一众小妹,没一个像她一样胆大包天敢拿花瓶砸段老板脑壳,她这个刺头被关起来,人更不敢过来救她。
富丽堂皇精致的门扉与洁净的地面,干净清香的床单和床头的熏香都遮不住这床垫,她注视了一会儿,从角落里翻腾,没找到打扫的,只好用后腰系着的抹布拼命地擦,竖起床垫打了肥皂,用一次性的牙刷刷洗。
要是人看见了,必定要说千红怎么那么闲那么有劲儿,精力用不完似的。
“为什么啊。”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千红听出大瓷瓶子心情愉快,尤其是来和千红说了几句话之后,脚步声都变得更轻快了。千红和她素昧平生,反省自己除了胸长得猖狂高调得罪人,其他地方都规规矩矩。
领导来视察的态度。千红搓着双手几乎把皮搓秃噜了,绞着手指,暗想该反守为攻主动问两句。
“没事了。”
灯一个个亮了,段老板挨着墙摸着开关,啪啪地摁,把两个人罩得像置身天堂。天花板上不知道怎么装了那么多灯,比别的屋子都可怖,像一只只眼睛盯着人,怪害怕的。
“家里人身体都好?”
段老板在门口,冷不丁地抛出这么一句。
“六里村,西边的三间瓦房,奔向小康,有猫有狗,有猪有牛,挺好的。”千红说。
“说说你家。”
“都挺好的。”
段老板又摁掉了灯,把千红泡在黑暗中,像要泡发出她一点儿隐而未现的观念似的,千红跟上,但段老板反锁了门,千红只好开了一个灯,坐在灯下想段老板发什么神经。
“老板说了,明天再放你出来,在这儿呆着吧。”
起来踱步三四圈,在床垫上盘腿打坐几分钟,把屋子收拾了三四遍,逐渐困了,想着客人该都走了,拍着门喊有没有人来救她。
大瓷瓶子的高跟鞋踏着有节奏的鼓点停在门口,千红急忙说:“放我出去。”
段老板似乎在思考这是什么场景,但能盖起三间瓦房的体面人家在县城周边也不算少,越想越抽象,索性抬抬手,把千红招呼到休息室,客人在那里休息,段老板和客人们各自打了个招呼,带她进了一件空屋,掀开干净的床单露出脏污的床垫,让千红坐下,拷问似的居高临下看她。
“怎么了?我这家庭成份不好?十八代贫农呢。”千红没忍住开了句玩笑,段老板严肃得像要抓她去写黑材料。那个女人低头翘起脚尖端详,抱着胳膊冷冷淡淡,也不像是特别关心她家里的情况,给人感觉别有居心。
拿牙刷刷床垫这旷世奇举没给人瞧见,她也真给刷完了,用抹布垫着立在墙边,弓腰扫地擦地,因为屋子没有窗户,她也不知天亮了,鸡都叫了好几次,给人一刀子抹了端上桌。
“这是大笨鸡,肉实,都是吃谷子虫子长大的,和饲料鸡不一样。”
鸡在锅里咕嘟嘟冒泡,一层浮末被捞走,店主撇下笊篱包馄饨。
鸡汤馄饨,鸡丝凉面。
少年冷哼一声,几乎是把碗摔到桌子上,发出砰一声。
桌那头坐着个穿墨绿开衫的女人,目不斜视地看店面挂着改革开放的大标语,领袖和蔼可亲的脸正望向深圳。
钱千里在饭店打工,段老板手眼通天,主动找过来,把钱千里堵在店里没能出去找千红。
店主去后院,少年愤愤的,又怕店主听见似的压低声音:“你今天堵着我,我明天就去找,你有本事找人弄死我,不然我天天去砸你的店。”
“我来吃饭。”段老板的意思是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按摩店离这里十万八千里,专程过来吃大笨鸡?
“我姐是卖给你啦?卖了多少钱,我给你还不行吗?”
真不好意思,没用钱,用公道买来的。
段老板想笑,少年背地里喜欢他姐姐喜欢得不得了,明面上又欺负他姐,顶嘴嘲笑不说一句好话。年轻人总是这样,永远不会好好说话,以为这是中国人惯常的内敛,却不知道言语伤人,老了再后悔没有说几句肺腑之言,一辈子循环得像个错误。
“嗯……十万块。”
“你抢去哇,我都打听好了,你那按摩店撑死了三千块就把人买了,狮子大张口张得这么大也不怕豁了嘴。”千里愤然撸起袖子准备把这女人打死算了,店主突然冒出头:“千里,过来搭把手,眼里都看不见活。”
段老板搁下勺子:“打包。”
路边的小三轮拉客,突突突地经过她的棋牌室,又经过秀芬理发店。段老板探出头看,一个女人系着黄绿色头巾提着行李包站在那里,正拉着过路的一个人比划着什么,那人摆摆手。
女人的脸粗糙,像被泡烂在地里的土豆,暗哑的粗黄面庞刻着深深皱纹,下巴尖尖,嘴唇薄薄的,眼睛大得占据了半张脸,泪眼泡子也没遮住瞳孔亮而有神。穿着显然不合适的一大一小的解放鞋挪着步子,背后背着大筐,里头扎出一只鸡脚来。
她长得很面熟,但段老板一时想不起她认识的数量庞大的人群中有谁长了这么一张受欺负又很有主意的活泼的脸。
可能是来城里打工的。她收回脑袋,把打包餐盒往膝头放了放。
觉得自己像个幼稚的,刚恋爱的小姑娘。
这算什么?
从窗户撇出打包盒,她扫扫膝盖,端正坐定,绕去高翠萍那里看装修进展,五万块花得算值,想要的都有了,从外面看来,高翠萍就是有一百个挑剔的心眼也说不出一句不好。
台阶给她换成大理石,水管子重新铺了,灯也换成时兴的洋气的欧式大吊灯,乍一看不像诊所,像个大酒店似的。
额外附赠了一对布面沙发,怕高翠萍觉得没排面,铺了张长绒脚毯。
心满意足地回去已经日上三竿,开门一看,给她吓退两步。
钱千红踩着凳子擦灯罩,墙边立着一排水洗过的瓶瓶罐罐,硕大的床垫被洗干净了立在墙角,柜子底床底一切死角都擦干净了。
“你为啥锁我了?”千红在凳子上看见她,难得能俯视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抹布在手中叠了两叠。
“你在干什么?”
“干活,你为啥锁我?”千红不给段老板岔开话题的机会。
段老板在门口像看见了什么西洋景似的眉头直蹙,眼皮都要跳起来了,千红看见段老板露出这种表情就感觉愉快,正要往前走,忘了自己踩在凳子上,砰一声摔得直接跪在段老板跟前。
凳子飞倒在地,她抬起头,段老板正弓腰似乎要扶她,但和她目光对上,人就双手背后,极不厚道地冷声说:“平身。”
千红不起,索性坐在地上,把凳子挪过来靠着:“你还没回答我呢,我上班也好好上了,你这锁我是什么意思?”
“我忘了你在里面。”
段老板真可恨。
千红知道自己争辩不过,也晓得段老板想锁就锁,绝不是什么见鬼的忘了。
“谁让你打扫屋子?”段老板问。
“不行?”
“扫了就显得脏。”
“扫了就干净——”
抬眼看屋子,段老板略微吸了一口气:“放回原位。”
千红不能理解段老板的思路,像个邋遢婆娘似的自欺欺人,垃圾摆在那里,扫了不就干净了吗,为什么不让扫,问题摆在那里,解决了不就没事了吗,干嘛藏起来。
但是段老板声音平静,不像是特意和她抬杠,此时无关紧要,她力拔山兮气盖世,忙碌了一阵。段老板的眼神始终凝滞在她身上。
渐渐的,好像表演,她的身体舒展开,尽可能优雅了一些,把骨子里那点儿微弱的羞赧拿出来,线条变得柔和,抹鼻子也变得文雅了,收拾得很慢。
村里的女人就是在家门口敞开怀抱喂奶也不会有半点羞涩,村里就没有“尴尬”二字,大家围着你,把所有的不堪和羞涩统统摆出来大笑,谁不说谁就是放不开。过去粗胳膊厚肩膀劳动多了,身子走样没什么爱美的心,劳动最光荣,就连最爱美的千红妈也为自己戴头花感到不好意思。一方水土养育出千红有力的身体,她一向很自豪自己身体健康又有曲线,就是上次看见段老板的后背也没有自惭形秽。
像男孩子似的粗野,自从不和杨主管谈恋爱以来,她就没注意过什么形象,穿着裙子也跑得很野,抹把脸,两只手都乱甩。
等她收拾好,刚进城的千红从体内复活了,想烫个头变得时髦一点,穿着更好看的裙子变得漂亮一些。千红捂着汗津津的额头想挡住那颗青春痘,意外发现痘痘不见了。拿胳膊擦了擦汗,头发散乱得不能看,千红想,孙小婷的公道还没找回来,她就开始爱美了吗?
解开头绳咬在嘴里,千红走到门外把头发拢起,段老板突然抢下她的头绳。
深粉色的,还有彩色的小塑料圈,落在段老板手里就像不谙世事的女童用的。
“还给我,这个就五毛钱,你要拿走就得给我一百块。”千红胡说八道起来,腾出一只手抢走,扎好头发,甩甩手看看时间,自言自语说要上班了如何如何,拍拍身上的土就往洗浴间走。
“去买烧饼。”
段老板使唤她出去,说明要牛肉馅的再冲一大杯麦乳精来,千红抓起零钱蹬蹬蹬跑下去,轻快得不像一夜没睡的人。
屋子很干净,干净得不像她按摩店的屋子。
她望着这间小屋,她最卑微,最肮脏,最恶心的那段日子,留着做纪念,做耻辱柱,时时刻刻回来给自己泼一盆凉水,自我追想如今挣了钱有了名的段老板,本质上只是个小姐。
在按摩店还叫洗脚城,而且回字形的楼只有一道横的时候,她在这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晚上接待客人,白天自言自语着诅咒自己的命运,发了疯,啃指甲,年轻的愤怒好像永远也用不完。
其实也分不清白天黑夜,习惯了一片黑,等她买下这里时,她唯独给这间屋子装满了灯。
不过那时候她已经不害怕黑夜了,好像戴了几十年墨镜,黑色的镜片长在眼睛里,看什么都是黑色。
千红很快就提着热气腾腾的牛肉烧饼回来,麦乳精也冲好了,看她一直停在门口,无知无畏地往里看了一眼,再轻轻回头:“我扫得很干净吧?我很会打扫的,我干这个活就可以。”
“明天你来接客吧。”段老板听见自己这么说。
千红显然没想到她这么说,瞪大了眼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终于聪明了一下,做个掏耳朵的动作:“你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楚,我干活去了。”
“你去卖,三十块一晚上——我收十五块。”
“就算卖你也太过分了吧,别人都收八十,我就三十块吗……也不是,怎么突然——”
“我买你就是要卖的。”
段老板捏走牛肉烧饼的提袋,嗅了嗅热气腾腾的香气,撇到垃圾桶里,再拿杯子时,千红突然护着杯子,愤怒地打量她:“你发什么神经?就因为我扫啦?你们这种人怎么自己不扫,就解决我这种爱干净讲卫生的人呢,那么脏还不扫,到时候虫子都把墙啃塌了!”
论甩脸子的功力,段老板没输给千红过,但这天千红愤怒地给她甩了脸,转头装作潇洒地要喝掉,叠声痛呼:“啊烫死——难喝!什么鬼东西……”
屋子扫得很干净。
她关了门,门本是半掩着,千红没有擦到,陈年的灰霾和污垢还在。
女学生段曼容死在这间屋子里,小姐段老板从这里走出来。
被抛在十年前的那个脆弱卑微的女人逐渐苏醒,眼睛上那片黑渐渐剥落,掉出碎块一样的斑斓彩色。段老板怕这间屋子里走出什么可怕的恶魔,咔哒一声把门锁死,喊了阿棉来再上一道锁。
阿棉叹着气:“这几天不是那位仕途不顺嘛,把她送去就好了也是心意,有用没用另说,万一那位过了这个坎,真的在市里……咱们之后就更稳了。”
铁链哗啦啦地响,烟盒里的烟一支支地消失,段老板把钥匙扔到窗外:“让老张把她送过去吧,这里也只有那一个货真价实的处女了。”
阿棉笑:“早这样多好,现在都流行挫折教育,她年纪也不小了,比她小的都知道伺候客人了,单她一个供着是怎么回事。”
“她不进城就好了。”段老板靠在沙发上,阿棉解开旗袍领口的盘扣,掏出红线拴着的五毛钱来递给段老板:“给她戴上吧,交好运的,第一次会不那么疼。”
倒是好意。
段老板扔下烟盒,咳嗽两声,把五毛钱揣起。
少年说:“你又打什么鬼主意?我这会儿忙着呢。”
手里的火钳冒着热气扑过来,她往后躲闪,少年才得意地笑了一下:“呵,一毛不收把我姐还回来?这和你早上说的可不一样,我等着十万块呢,哼,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我都想好了,也不急这会儿,到时候得让你吃点儿苦头。”
“你一点也不着急。”段老板说,“一点儿也不。”
神神叨叨,好像钱千里不着急救的是她似的。
“别激我,我把我姐带回去是迟早的事。”
“晚了。我后悔了。”段老板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她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老张的面包车飞驰在厂区的街道上,停下的时候发出滋儿一声尖锐的叫喊,滴滴两声喇叭,段老板站在台阶上招呼他进来抽烟,两支烟下来,楼上传来一声喊:“别捆我!我自己会走!”
钱千红还是被人钳下来的,两个保安为难地拽着她,她抬着下巴愤怒地盯着段老板和老张:“卖就卖,捆我当卖猪的?”
“还不如猪贵。”段老板一如往常不说人话,翘起一只脚拿烟叼在嘴里点燃了,“好好表现,别给我丢人。”
“我自己走!放开我!”千红甩开保安,怒气冲冲地走到段老板眼前,“你发什么疯?”
“怎么跟老板说话呢?”大瓷瓶子横眉竖目。
老张笑呵呵:“她买你,不就是为了今天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
用了个好成语,老张摸着光头笑,他后来才知道千红的底细,竟然在这儿待了这么长时间还是个黄花大闺女,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三分好奇。
桌上摆满花生啤酒,段老板和老张说话十分惬意似的。
“去吧。你不是要公道么,去见的那位,是我的后台,能不能傍上,就是你的本事。我还清了。”
段老板这句话格外不像人话。
“你不去么?你不怕我抢了你的后台?”
“不去,不怕。”段老板冲老张妩媚一笑,自言自语似的,“以后我俩就是敌人了,看她能不能蹦跶得赢过我。”
千红抓起桌上的啤酒杯,以牙还牙地泼了那个女人一脸。
“行。”她说。
“你这个王八蛋——”大瓷瓶子脸都气青了,冲过来要撕烂千红的脸,老张做和事佬拦在中间,保安们把千红拽到车上去,按摩店一楼闹得鸡飞狗跳。段老板慢慢垂下头,擦了擦脸上的酒,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定。
等车走了约莫二十分钟,段老板才想起兜里的五毛钱没给千红。
“阿棉——我们也去。”
“我不去!你别又把人救下来得罪上头,就因为上次咱们才被高翠萍压了一头——”
阿棉气得脸色由青变白,逐渐涨红,气得额上青筋都冒出来了。
“我没说去救人,我怕她乱说话。”
这是个可信的理由,阿棉几百个不愿意,也还是去打了车,自己紧紧挨着段老板,谨防这个女人失常地同情别人,再次坏了她们的大事。
刚坐到车上,阿棉福至心灵地觉得,即使自己跟着,段老板想救人也是拦不住的。
她迅速下车把她的老板推回屋内,摸出钥匙。钥匙是段老板扔下楼,她后来去捡了回来。开了楼上休息室里那间小屋,以下犯上地把给她发工资的,她最崇拜最喜欢的老板锁了进去。
“老板,这不像你,你以前卖女孩都不眨眼的,不要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你忘了,咱们一路怎么过来的,心狠手辣的人才能走到最后,我知道你没忘我们创业艰难,你最好别忘,这事儿你绝对不许插手。要是钱千红坏了事,我就替你解决掉,就像以前。”
“阿棉——我是坏人,但你——”
“是你说咱们都是不能见光的虫子,是你说,这社会没有同情。你教我的,我都好好学会了,所以,你不许同情她。”
你卖我的时候也没有同情过我一下,一眼也没有多看。
阿棉想。
段老板怎么变了呢。
开始相信公道了?开始做梦了?
洗浴间没什么人,刚到点收工,千红拍拍发潮的衣裳,擦干脚,踩着拖鞋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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