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记,你是打定主意把人抓下来?这是在找证据呢?”卫编辑皱起眉头,“这不是目的。”
“这是事实。”吕记者踱步思量,“现在我们不能打草惊蛇,我们得用用这个名人,假装宣传先进形象,然后收集素材。”
“吕记。”卫编辑觉得不大对头,但他们两个搭档多年,吕记者咬准,他也只好答应。
熟人千红正用一辆三轮车卖杂物,抢占了一个插座牵了条插线板,现场演示二手电器都能用,仔细一看都是些小玩意儿,一个插了电可以看见游鱼的小灯,一口不知道能煮几颗米的小锅,闹钟最多,电子的机械的,都干干净净摆放整齐,统一调好了时间,齐刷刷地滴答滴答。千红在小摊旁边放了只玩具狗,隔一阵汪一声,惹了不少人来看。
“这个事情的焦点是什么?是他腐败?还是形式主义?还是博物馆起火?老卫,我认为这件事得从小处抓,就抓夜总会和博物馆。我捋了个思路你看对不对,博物馆起火是事实,因为什么?我们得走访,好,抓到夜总会,夜总会怎么能开在博物馆旁边?这个消防安全工作有没有做到位?起了火的时候领导在干什么?在请记者吃饭,搞腐败,要宣传他们县的名人。”吕记者在人群外和卫编辑讨论,说到此处瞥千红一眼,“名人自己说什么?名人当然做了好事,但事迹摆在这儿,夸大其词对不对?这部分我已经写好稿子一会儿给你看,这就回到形式主义的问题了。但全国都形式主义,你说他周局凭什么上头条?我看,还得挖点儿猛的,我查过了,周局私人作风也很不对,但那么多领导都包-小姐,他凭什么上头条?”
千红被喊去采访的时候还一头雾水,但吕记者告诉她这是在配合采访。她点点头什么都配合,把前段时间的话再说一遍。
你为什么捐衣服呀,因为我卖不出去……
一根不行两根,他已经摸出了两张五十,小制服松口:“哎,那你别发出去啊,要是有人问你就说删了,不许发出去啊。”
“哎哎,我发给谁啊我,我就摆家里哄老爷子开心,谁还看得上这。”
也不算惊险,他揣好钱找吕记者碰头,厂区比城区更偏僻破旧,就是小商品市场还有点儿有趣的玩意儿,二手货多,也不常开,每月逢一碰十五,就开两天。
小制服说:“你拍的啥我看看。”
“咋,不让拍?不让拍我删了就是,你别砸我机器,好几万呢。”
“你跑什么?”
“你追什么?”
博物馆冷冷清清矗立几年了没人看管也没人出事,它也不能因为没人看它气得原地自燃啊。
众说纷纭,传到卫编辑耳朵里他已经有了个谱,博物馆起火本身就是极大的损失,旁边的夜总会是否涉嫌非法经营也值得深究,平时的防火工作如何,相关部门在其开业前有没有监管到位……禁不住细想,一想容易出问题。
卫编辑披星戴月到达莲花县,最大的新闻是博物馆给烧了。
一问一答,继续气喘吁吁,卫编辑和他的茫然大物无法藏躲。
“谁砸你机器,上头有交代,不让记者拍,采访可以,不准拍。”
“我这是新机器,不能跟你走。你砸坏了怎么办?”卫编辑和他扯皮,扯了一阵小制服也没办法了,卫编辑递上一根烟,“哎我就是拍拍景,我家老头子是个退休老师,说什么也想看看博物馆现在什么样了,我也不是记者,就拍拍也没事儿是不是?”
“哦,那我删了,我删了。”
“不行,你得跟我走一趟。”
打了个车到博物馆附近,拉了三条警戒线,站着一溜穿制服的人。他在马路这边扛机器录下博物馆和夜总会的一片废墟,有个小制服看见他,背着手来,他提起机器就跑,那人在后头追。
你追我赶,追出两条街,他人生地不熟,又扛着机器累得够呛。得亏被追经验丰富,跑得英勇无畏,也硬是又跑出一条街,给小制服追上了,堵在巷子里,两人气喘吁吁。
吕记者对她使个眼色,她认为这是她的正义同盟,处处配合。
“单这件事情就可以见报了。”卫编辑说。
“不够大,老卫你太着急了。”
周局从博物馆回来,立即开专项会议解决这个问题。会议连开三天,与会代表面如菜色。他很不高兴,说咱们得解决问题啊,是不是伙食不好?大师傅,给做点儿好吃的。
不是啊领导,博物馆都烧没了,挽救也挽救不回来,咱们不如探讨探讨之后的重建。
重建又是一笔钱,他当然不傻,眼下不断地叫秘书写材料递上去,表明博物馆的失火实在是一场难以避免的意外。如果不是最近冬天实在下不出雨,他有可能叫他写出雷劈了这种理由递上去。县城卵泡大个地方,博物馆也没有多少值钱东西,但那些老教师就跟全家暴毙似的写联名信抗议,要求追查夜总会。
追查夜总会不就追到他头上了吗?开夜总会的是他亲侄儿,也没难为,材料都随便敷衍了一下,各个部门刷刷放行,别说消防安全,就是这栋楼合不合格会不会塌下来他都没底。
还是把周晓东喊过来,周晓东被他视为亲儿子,话也不见外,人进来就拿书摔他:“你那火怎么回事?”
“别提了,我开了个新项目,叫火树银花,叫人在屋子里放烟花——”
他气得拿起手边的杂志扔过去,周晓东接住,继续说:“我那都是安全烟花,没事儿,主要是有个客人给烟花吓着了,非说是我们小姐吓到他了,意思是想讹一下,让我给他免单。其实也没多大事儿,可这人嘴巴脏,几句骂得小姐不高兴了,一来一回酒水洒了,洒插线板上了,火就起来了。”
这件事可大可更大,县城里还呆着一个北京来的记者态度暧昧不清。拉拢是拉拢不来,他一想,拉拉周晓东:“你去找几个人,想办法去矿上找个事儿,然后把那记者骗过去,一榔头,别让他乱说话。”
“这事儿得钱,我夜总会可赔塌了底,跟段老板买这块儿地的时候我还寻思能赚,她抬价我也没理,她怎么就那么真知灼见,要是她开不就没我事儿了。”
“要是她开,这火也烧不起来。”周局没好气地摆摆手,“反正小心点儿,外头不来人,县城的事儿一屁股就压没了,等我一会儿,我回去给你拿钱。再把道上的人喊几个,谁敢把这事儿往上捅,就都拦下来。”
进门,王霞靠着沙发吃葡萄,看见他就站起来,一脸受欺负的模样。
谁稀罕她?人说糟糠之妻,真是娶到手就是糟糠,王霞那会儿跳舞的风采一点儿也想不起来,等结了婚,就记得她脚大底盘稳,越长越蹉跎,老得胸脯低垂姿色衰败,像给岁月的车轮碾了脸,一点儿风致也没有——也并没有多少智慧,不是可以带得出去的体面的太太。
“你回来了——”
“嗯。”他冷淡地应了一声,急匆匆上楼。
周晓东停在客厅,客客气气地喊了声:“婶婶。”
三楼的画后藏了两根金条,他依稀记得是建造哪片地方时别人送他的,藏在难吃的月饼里。他还没舍得啃过,掂着分量就知道意思,签了字放行。
揭开画,墙壁上黑黢黢的小洞上,玫瑰红的月饼礼盒端端正正。
眼下急需用钱,又不好走账,金条最好用。
可月饼礼盒里像个玩笑,月饼被啃掉半个,口水黏糊在上头久了长出绿毛,金条的凹痕仍在,只是空空的三个月饼都被或掰或咬地零散堆着——里头还残存七巧板的一块。
该死的周小东。
“周小东!”他愤怒地咆哮,周晓东上来,他愤怒地喊:“我说小东,小东去哪儿野了?”
王霞说:“怎么了怎么了?”
“给我打死这个王八蛋!”
周局的愤怒像炮弹一样砸到二楼,他带着侄儿踢开儿子的门。一张极大的风筝后缩着他儿子肥大绵白的身影,颤抖着,带着风筝几乎翩跹起舞。
“你把我的月饼放到哪里去了?”他上前撕开周小东的风筝,他的胖儿子哇一声哭了。
王霞冲到门口,急着把小东扒拉出来:“你拿什么月饼了,拿出来呀!该死的,你拿没拿呀,你拿了就还回来!怎么什么都玩!”
小东只是大哭:“风筝,风筝——呜呜呜我的风筝!”
“看看你养的好儿子!疯子娘养的傻儿子——他妈的!给我找,把这堆破烂都扔了!”
积木被扔出来了,玩具枪被扔出来了,风筝的残骸与一大把跳棋都扔出来了。周局看见金箍棒十分趁手,拿起棒子尚嫌不解气,往小东身上奋力砸了几下,只像拍到沙袋似的瓷实——他儿子就是长了一身可恨的呆肉,如果这不是亲骨肉,他就一把捏掉他的肥脑袋。
王霞骂小东,她恨小东天生傻也不是一天两天,骂他不懂分寸瞎玩,骂他是个傻子。骂着骂着开始跑题,骂自己没管教好,骂自己是个贱骨头,说要打连她也打死算了,反正找不到什么月饼。
周晓东上前拉架:“叔叔别气了别气了,小东也不懂,婶子更是不知道。这事儿穷也有穷的办法,我能给你办成,就是得费点工夫,别气坏身体。”
“这王八蛋小子,亏老子还给他找媳妇。”他扔下金箍棒,也感觉自己力不从心。
如果小东不是傻子反而起来打他,他很快就会被打成肉饼粘在墙上。
冷哼一声,王霞却反应极快:“你给他找媳妇?谁家姑娘嫁他?可别是什么贼女人,盯着我们家产看,也别是什么缺胳膊少腿的——”
“你懂个屁,这事我做主。”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想起那两根金条就一阵心血逆流。他的傻小子什么都玩,估计就是闲着没事自己翻开看,咬了给弄丢了,也不知道便宜了哪个扫地的。
真他妈的生气。
两根金条早已几经转手,变成人民币流回段老板手中。
她再掏出两万卷起,放在千红枕边,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就像往千红的小猪储蓄罐里扔下两个硬币那么简单。
她再翻过小猪,段老板三个字已经变淡,抠出四十多块,一枚枚地数完。千红老老实实挣钱就像这零钱的积累,不像她,只需要轻轻上楼揭开月饼盒这样取巧,钱就涌到怀中。
“素材都在这里了?”吕记者问。
卫编辑把肩头机器放下,点点头。
他们走访了专家探寻火灾的起因,采访了街头民众的看法,采访了千红,又走访了夜总会当天在场的员工和客人,周边居民,博物馆工作人员。
接下来该采访夜总会老板琴姐。
琴姐说:“我们也不晓得嘛,我们手续都齐全得很,你不信来查一查嘛。还采访,采访啥子。”
“好了,我来说吧。”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人,琴姐立即起身退去。
年轻人西装笔挺,笑起来很有明星的气质:“我是夜总会老板,我叫周晓东,是周局长的儿子,这就是吕记者吧,这是卫编辑……久仰,久仰。”
“幸会。”吕记者和他握手,早就知道他了。
他一提裤子在凳子上坐下,夜总会的员工之家盖得很小,每间屋子就像火柴盒似的逼仄,他坐得端庄,就像个大佛慈眉善目睥睨众生。
“开门见山吧吕记者,你出个价,你的录像带给我,就当没来过莲花县,我们好吃好喝好招待——”
“放你娘的狗屁。”卫编辑本能地护住机器。
“十万。”吕记者说。
“老吕!”
“老卫,你还没看见吗?外头站满了人,你说一个不字,恐怕咱们就回不了北京了。”
“那他妈的也不收!”卫编辑像母亲抱孩子那样抱着机器,那一扇小窗外有两张皮笑肉不笑的面孔。
在他的了解中,吕记者从来没有买卖新闻的劣迹,从来没有对待新闻不认真的渎职,就连小小的五块钱的红包也没有收过。
他认为这是吕记者的权宜之计。
讨价还价后,还是十万块封口。周晓东说去取钱。
“咱们趁这会儿跑吧。”卫编辑提议,但是打开门,外头好几个男人盯着他看,他又缩回来。
“非法囚禁,这是土皇帝才干出来的勾当——”他愤怒地跺脚,嘴里直喊着什么社会的蠹虫,什么社会的败类,可他的同伴始终一言不发。
“老吕,你想想办法,这带子就一份,给了他们,我们就没了。”
“分你五万。”
“我不缺这点儿钱。”
“卫老师,我尊敬的卫老师,你说说,我们拍到了什么?拍到官员为非作歹,拍到监管不力,拍到文化产业惨遭损失,拍到形式主义陋习——全国不是都这样吗?这太虚了,这和拍小商人拍杀人犯不一样,我们是在和全国的陋习作斗争。你拍了发了,冒着生命危险揭露事实,能改变吗?说不准还要被报复。做事儿太犟太正,事儿就做不成。世界有片儿灰色地带。”
“你上回不是还揭露这儿的霍氏茶吗?那不也牵着个官员吗?那可是大地方你也不怕,现在你怕什么呢?我们又不是没见过更大的官。”
卫编辑心平气和。
“能发我当然发了,可我不怕大官,小官才是土皇帝,小地方的人都是一群牲口,说打死就打死你,不讲道理,也不怕后果。就是有了后果,也是后来的事,咱们都有家室,不是为了新闻理想殉道的年轻人。忍一时风平浪静——”
吕记者就像卫编辑驱赶的一头驴,无论如何也不肯往前走。
搭档一分两半,在屋子里各坐一角。
“我问你个掏心窝子的事,你别撒谎。你以前,背着我,收过钱没有?”
“瞧你说的,我要是背着你干过对不起台里,对不起我记者证的事儿,我就活该天打雷劈。”
卫编辑也感觉现在穷途末路,最可行的办法是抠墙皮逃生。
眼下服软,日后还能卷土重来,他俩关系太好,不该猜忌,下回来时带上新来的实习小编导和一直想加入他们二人小组的萝卜头,四个人一定能把这新闻做好。
可决定做下来,明明是可以谅解的事情,谁也不是圣人——心里却一阵失魂落魄。
他是怎么了?就当他没来过莲花县不好么?没来,这事儿不也是不能报出来吗?他也没收钱做假新闻啊,只是从庞杂的选题中将眼下的选题抛弃不再跟进而已啊,这不是理所当然吗?这不是情有可原吗?
他被自己审判了,半晌爬不起来。
周晓东从他手里拿走录像带,老吕放进他手里一叠钱。
他像是被这笔钱强-奸,厌恶地看看它,吕记者说:“那我们走了,今晚上坐火车。”
“不吃个饭么?”
“不了。”
火车轰鸣着往北京驶去,一条钢铁的长蛇游走在荒芜发白的旷野。
卫编辑心事重重:“你怎么向那个女孩交代呢?她期待你主持公道。”
“我怎么主持得了公道呢?周局不倒,对她也没什么影响,或许还是好事呢,我听说周局想让她当儿媳妇,那些个官二代追女孩都得学周晓东,用名气把她捧高,让她非得在男孩手里才高高飘起,迷迷糊糊,早早地献出芳心——周晓东又帅又高,不吃亏的。”
“别说了。”卫编辑起身去抽烟,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搭档十分陌生。
或许他从来都不了解他。
拢起披肩的长发,卫编辑恨这叛逆的发型,叼着烟把头发扎起,看见了几根白发。
风言风语遍布,这个说夜总会在室内放烟火给烧了,那个说有客人拿酒泼了小姐,给沾上电线插头就起火了。反正是夜总会起火,和博物馆没有几毛钱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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