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那就是有了!他哪里人?做什么的?怎么也不来看看你?”
实在搪塞不过,千红学段老板冷冷淡淡地沉默,眼皮略垂,给阮玉扑一层粉底,拖着身下凳子往后挪半分,耳畔是她们各种各样的猜测。
千红吹吹阮玉的眉毛,感觉很好,这才分出心,在化妆包里翻找,慢条斯理地回答:“你们几个,不学好,不好好学习,天天净想着搞对象了。”
“你就说有是没有?”
偶尔没人的时候,她翻出她偷拿的照片看,一张单人照,是段老板更年轻时的照片,是她从段老板手底抢来的,穿黑色长裙靠在沙发上,赤脚缩在裙摆间,层层叠叠的黑色布料流泻在地毯上,半垂着眼笑,是在和拍摄者暧昧交流。这时,陈年的嫉妒终于冒泡,千红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嫉妒,藏起照片,只好去看合影,心里抓挠得痒。
阮玉去见她男朋友又是一场美妙的故事,这次她不再藏在角落里喝水,她也靠在窗边望下瞧。阮玉风光打扮后果然笑得格外明媚,骑上对象的摩托车,矜持地扶着他的腰远去了,发梢的韭菜花一摇一晃,把女孩们的心都牵动着摇曳起来。
“什么?快说说!”
“哎呀,我又没看着。”
“不见千红姐对象来呀。”
“真的?”阮玉凑近她,好声央求她中午给她好好拾掇拾掇,她要去对象家吃饭。
“你这样就很好看,太刻意了也不好。”
遥远的日头升起半空,茫茫轮廓模糊在天际,一片清冷的白,千红跑得身体发热,脑袋冒气,可天气到底是渐渐暖和,头发没有被冻成一根根冰针,她梳着头发洗毛巾擦身子,吃早饭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盥洗室,只剩她和阮玉并排对着镜子照:“千红姐教我化妆吧?”
“晚上吧?”千红应下,阮玉嗯了一声,翻转身子背靠水槽:“千红姐也不怎么化妆,怎么什么都会?”
下楼把猫放走,徐助理喊住她,给了她一枚哨子:“明天你带晨跑,别迟了。”
早上起来六点钟,千红吹着口哨把女孩们喊起来,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站成两列,冷风还往鼻孔里吹,吞吐着冷气,眼圈都红红的,带着困意稀稀拉拉地被千红挤整齐,棉袄臃肿,女孩们跑着跑着就把棉袄脱下来给千红拿着,她好脾气地做了衣服架子,几乎被衣服压断胳膊。
猫沿着窄窄窗沿蹑足行走,尾巴挠在玻璃上,千红看见它走得危险,推开玻璃,猫探头探脑,千红退缩起来,猫顺势踩了一只爪子在里头,被千红抱起来。
“我以前在理发店做学徒,什么都会一点,我还会盘头发呢。”
“感觉千红姐是个有经验的人。”
“千红姐什么都知道。”女孩们惊奇,千红正给阮玉修眉,阮玉像林妹妹似的,眉毛细细两条,说不出的愁绪漂亮,千红专注做事的时候分不出心,抿唇不语。一个女孩说:“千红姐有对象,有经验,前几天我还看见她在被窝里给人写信呢!”
她有哪门子经验?自己在村里热爱倒饬自己,进了城又有秀芬姐和段老板教她,助长她的资本主义情调。她是被人一路照顾过来的,知道该怎么照顾人,笑了两声没说话,艺高人胆大地给阮玉当了专属造型师。
连午饭也还没吃,女孩们都把自己的东西凑过来了,你凑一支眼线笔,她递一支修眉刀,看起来也颇具规模,吃了饭回来,千红已经艺高人胆大地给阮玉编了头发,还编进去一朵韭菜花,韭菜花不难看,中国第一批模特队参加晚宴,领口就别着韭菜花呢。
对着薄雾刚散的山头喊: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口哨嘟嘟两声,千红把它拴在脖子上,叼着哨子举手示意可以慢走休息一下,她们穿过高高土丘,冬日枯草丛生。隔了极远的平房与平地瞧见火车轰隆隆地驶过。
“真好,阮玉要结婚了吧?”
“见家长了还能不结婚?”
“那我是伴娘。”
“哈哈你可真不要脸。”
千红悄无声息地离开角落,徐助理突然拍着手掌进来:“都坐回原位!沈经理来了!”
那个从未谋面的沈经理在她身后,女孩们匆忙落座,好像一群候鸟,徐助理一挥手,噼里啪啦地鼓动翅膀鼓掌,迎接大老板沈经理。
沈经理年纪大了些,身形消瘦,个子不高,穿着白色西装进来,踩着高跟鞋和后面穿板鞋的女人一样高,后面的女人穿黑色双排扣大衣,灰黑色的长裤,和沈经理站在一起,像黑白无常。
鼓掌声止息。
千红愣住了,脚一晃,缝纫机被踩动,咔哒两声——
女孩们的头都往她这里扭,她在后排,除了交作业被夸奖,平时都是一片沉寂。冷不丁地接受了众人目光沐浴,连带沈经理也往这里看了一眼,脸登时就红了。
黑衣女人眼神飘来,又不着痕迹地飘走。
段老板?
段老板怎么跟沈经理过来?
这是?
她脑子浑浑噩噩,浑然没听清沈经理说些什么,大致是些自己如何创业的故事,女孩们好好学习分配工作如何如何,段老板就在一边坐着,也没人介绍她姓甚名谁是哪号人物。千红盯着她,又怕盯得过分明显,落在女人眼里,就是后排鬼鬼祟祟贼眉鼠眼像是课堂偷吃零食的学生。
下了课,沈经理就起身离开,徐助理陪同,等段老板走了,关上门,一群人果然叽叽喳喳。
“沈经理说还有结业考试!考什么!”
“沈经理真人原来不高!我还以为她够一米七呢……”
千红扯了纸到走廊,假意上厕所,下楼去沈经理办公室,才出楼梯口,就望见了沈经理和段老板客气,相携上了一辆车,车子远去。
给她留了一屁股尾气。
千红是真有些不甘心,好歹也说上几句话?可她只能踩着铃声回去,在缝纫机哒哒哒哒的声音里缝缀自己,阮玉这会儿才回来,堂而皇之地翘课,女孩们叽叽喳喳地打听细节,惹得阮玉又红了脸,拽着千红求助:“千红姐,你看她们。”
“正好,你们一起交代了!千红姐对象什么样!”
阮玉也加入女孩们的阵营,挤着过来打探她的底细。千红匆忙着喊自己去厕所,却被堵得无处可逃,慌里慌张地求饶,大家不依不饶,就要揪着她打听。
她好容易搪塞过一次两次,三次四次顶不住,一下课就被众人挤在中间,她越不说,她们就越觉得她有故事。
她撒谎说没有对象,她们不信,她胡编乱造,说有,身高一米八如何如何,她们也不信,非得听实话。折腾到下午做操,她含着口哨吹,被挠得吹不动,口哨声断断续续,一群人稀稀拉拉地下楼,门前空地上排列一群女孩,音乐声已经响了半截。
她领操,在最前面做操,她久坐后腰酸背痛,知道做操有益身体健康,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偏有起坏心的,过来戳她腰窝,她回转过身,大家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不准使坏!”
“谁使坏了!”
大家都笑,没什么恶意。
千红惴惴不安,她真能认么?真能说实话么?
堂堂正正地眉来眼去?大大方方地被人调笑?
羡慕也得不来。
她突然就恼了,谁戳也不理,把整理运动做得大开大合,深呼吸时就心浮气躁,拧过来吹口哨喊众人集合。表情却还是静静的,她不好撒气给别人,只好生自己的气。
喜欢段老板凭什么就见不得人?最可气的就是段老板,来了就走,连眼神也没有,亏她巴巴地望着想着。
真没出息。
人群像撒了的豆子回到罐子里,乱七八糟地聚拢来。
千红数数人数足够,喊大家上楼,休息片刻就是晚饭时间,她没什么胃口,坐在外头台阶上,深刻反思自己,最终责怪说:
瞧瞧你,钱千红,孩子气,被她们带跑了,人家谈恋爱你心里痒痒什么?怪段老板不来?她来了你又怪她来?贪心不足蛇吞象!
她劝勉自己该少些孩子气,想了很大一会儿,气才顺了,晚上还有一节大课,她精神抖擞地做好准备,扶着膝盖起来,自觉心内豁达,明悟许多事情,呼出一口浊气。
在看见段老板的一瞬间破了功。
段老板从培训中心东边的小巷走来,手里提着个袋子,还是那身大衣,独自一人在栏杆后站着,离正门很远——要是到了正门就会被楼上的人瞧见,段老板只站在角落,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果然是卤味,还有两瓶汽水,招呼千红过去。
赌气不肯过去,可犹豫一下,还是跑过去,段老板低声说:“怎么不去吃饭?”
“你今天是怎么来了?”
“坐火车来的。”段老板答非所问。
“怎么和沈经理一起来?”
“我在市里有片仓库,沈经理开服装厂要租这片地方,刘老太太牵线,我看她名字耳熟,一问果然是这儿,就顺带来看看你。”
“顺带?”千红拔高声音,恼怒起来。
“我想着见你一眼就可以了,但是又想你肯定不高兴,谈完事情折回来看你。”
恼怒熄灭了,千红后知后觉地害羞自己年轻不稳重,垂着头接了袋子,还是忍不住嘴硬:“你又不是专程来见我,反正我是顺带,捎带来瞧瞧,瞧不瞧都可以的。”
嘴硬不肯承认自己不稳重,但越说越不稳重,像补丁摞补丁,一撕一大片。
女人晃晃袋子:“带回去。”
“你不和我一块儿吃?”千红有些难以置信,段老板摇头,举目远眺:“你还有课。”
“什么课不课的,你难得来。”
千红嘴快。
嘴快说错话,冒冒失失,她自知失言,这句话也不上进,堵住嘴,看段老板没生气,急忙补救:“我一会儿才上课呢,我陪你站会儿,你也少吃一点这个,不健康。”
千红很有心显摆她对象,堵住那群叽叽喳喳小鸟儿的嘴。可理智还是告诉她,这违法犯罪的事还是不要招摇过市,拉着女人往阴影里躲了躲,连带着自己也做贼心虚,四下望了好一会儿。
段老板说:“我收到你的信了。”
“才收到呀?”千红冒失,又想,该死的,她急什么,总是收到了不是么?拍拍嘴巴把话堵回去,又补救说,“邮政也太慢了!我早就写了。”
“总共一封还牛气,你怕是早就把我忘了,真是谢谢你百忙之中应付我啊。”
“某人来谈生意顺带赏脸看看我,感谢您百忙之中看看我啊。”千红不甘示弱和人顶嘴,学段老板的语气学了个十足十。
段老板来得迟,才说了这几句就要上课了。千红想留在这儿多说几句,又怕段老板觉得她是情绪上来耍脾气只知道谈情说爱忘了正事,煎熬地迟疑着,铃声已经过了。
真难做,她惶惑不安地抬眼看,段老板不悲不喜,不说留她,也不急送她。
剩她提着一兜子卤味绞尽脑汁,一切电光石火之间,女人欠身吻她。
她难为情地推了推:“叫人看见……这是大路上……”
一个浅尝辄止的吻,千红又不舍,挣扎一阵,气恼地把卤味填回女人手里:“你什么时候回去?快回去快回去,不要影响我好好学习,我迟到好几分钟了!”
又不是真心的,想留又不敢,怕段老板觉得她是没出息的女孩。
最终还是没出息了,她冒冒失失地补充:“真走呀?我迟会儿进去好么?袋子留给我,我当宵夜吃,你那么喜欢鸭掌,自己不留一点么。”
碎碎地说了会儿,可女人并没有挪步子,耐心听她说完,才温声回答她:“你来我住的酒店么?不远,明天早上我送你回来。”
她闹了个脸红:“我学习呢。我回去了。”
“那你回去。”
“烦人!”千红低着头跟她走,推推搡搡,觉得自己没出息地被牧羊人领回去,巴巴地跟着人进了屋,感觉也怪怪的,晚上不回去又是个大新闻了,她都不敢想回去后要被怎么问。
果然。
“你昨天晚上哪儿去了!”
“千红姐背着我们干坏事啊!”
“到底谁嘛给我们领回来!”
她神清气爽没有搭理她们,在缝纫机的哒哒哒声欢快地奏响自己的旋律。
来拍宣传片的摄影师看重千红精神面貌昂扬向上,抓了她拍了好几个镜头,她踩着缝纫机,在哒哒声中展现她的精神面貌,哒哒声随着针脚,细密地缝合了好几个月的时光。
韩亮亮提笔给千红写信:姨姨,我又胖了一斤。
“一斤有什么好写的,你这顿饭消化完一斤又没了。”段老板在旁边指导,也算安排他写作业,她不像段曼仪那样严厉,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强硬地安排韩亮亮去幼儿园。
韩亮亮在幼儿园被小男生们孤立又捉弄,从前段曼仪风格强硬,把孩子带回来不念了,段曼容不信邪,鼓励韩亮亮勇敢反抗,打烂那群王八崽子的脑袋。千红开春回来说这不行,在幼儿园外面坐了一下午,隔着栏杆观察这群小孩,发觉是因为韩亮亮太爱干净了和他们玩不到一起,于是把韩亮亮的衣服都变成灰扑扑的,鼓励他使劲儿糟践。
韩亮亮和千红亲,被段老板打屁股就去写信,姨姨,我姨姨又打我。
两个都是姨姨,单看字面不知道谁打他。
“你告吧。”段老板从没搭理过他的小报告,韩亮亮没钱买邮票寄信,厚厚的控诉信叠了一摞,单等千红回来审阅,但他不知道这个家千红说了不太算,只能委屈巴巴地等段曼容气消了,小声央求她:“姨姨我们下次不要打屁股了,就是打,别当着阿棉姨姨的面。”
“我这是教育你。”
美容院和旅馆都被转让出去了,按摩店因为阿棉的缘故,段老板没敢动。这几天因为这件事反复扯皮,阿棉来了好几趟,不巧今天让她撞见自己在收拾韩亮亮,没来得及谈,阿棉扭头就走了,韩亮亮于是立马提笔写信控诉她不给他男子汉一点面子。
“男子汉还怕光屁股啊?”
“姨姨过分。”韩亮亮写完信,一叠三折,规规矩矩地放在信封里,锁进抽屉。好像不知道抽屉钥匙就在他姨姨手里,或许也就是给她看,里面都是对她的小小抱怨:
姨姨很凶,姨姨做饭就那几样,小姨姨不回来就不加菜,姨姨还爱抽烟,喝酒,还不让我告状……
韩亮亮教养很好,很乖很礼貌,吃饭不挑食,不调皮捣蛋,爱干净讲卫生,自觉写作业自觉练琴,可他的小提琴拉得太像杀鸡,段曼容停了这个项目。
段曼仪教得好。她不得不承认。
目睹韩亮亮光屁股被揍后第二天,阿棉松了口。
“男子汉的颜面么?”段老板自言自语,阿棉疑惑地嗯了一声。
“没什么,就这两天吧,道上的朋友有几个想要的,他们接手后,按摩店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段老板如释重负,她把十多年的心血换成钱存起来,省吃俭用也够一辈子,身体陡然很轻,无所适从,心里慢吞吞地打算带韩亮亮去市里一次。
旁边的阿棉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叹息声提醒她,计划里忘了阿棉的存在,她愕然一阵,绞尽脑汁地在未来的计划里把阿棉插进去,可阿棉轻声说:“我要走了,老板。”
“我不是你老板了。”
“好,段曼容,我要回家了。”
阿棉从人力小三轮上下来,在玻璃上贴过脸笑了一下,随即狠狠比了个中指:“我不欠你了。”
“你本来就——”
话还没有说完,阿棉两只手的中指都明晃晃地举起来挑衅她,她收敛笑容:“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吧,替我跟小红问好。”阿棉狠狠拍上小三轮的车门,车子被狠狠晃动。
中指收起,阿棉捂着嘴巴,飞过一个轻佻的吻。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很快转身消失在幽深走廊中,段曼容不知道是不是韩亮亮的屁股蛋吓到了阿棉,总觉得阿棉的转变奇怪,可经不住细想,人披戴着夜色早早地南下,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
可还是走得太急,生怕多留一秒就会生变。
阿棉披星戴月地离开时,千红正在宿舍展开塑料布给宿舍女孩剪头发,剪了几颗头之后有感觉了,恍若秀芬姐附体似的成了熟手,剪一次,别人请她吃一顿饭,靠着这项技艺省下了好几天饭钱。
省下来的钱她自掏腰包买了布料,踩着缝纫机给自己做了件衬衫,但人家说胸大不适合穿衬衫,只好挂起来,剩下的碎布头被她缝缀在一起,做了个彩色小书包。
“莲花县的服装厂老板来这里要人,有几个姐妹已经提前签合同,一结业就进厂做高级裁缝,你是莲花县本地的,不去看看?这会儿人在沈经理办公室呢!”
许德升。
得亏千红听过这个服装厂老板的讲座,竟然还记得名字。
她想起讲台上的夸夸其谈,摇摇头,拽过一条拉链来,比划一下长度,细心地订在书包上。
“不过你学得又好又快,天生吃这碗饭,进厂也埋没你。”来人有点儿羡慕,是阮玉,拿下她的衬衫问自己可不可以试试。
“穿吧,我穿上不好看。”千红头也不抬,给韩亮亮的小书包可得做成幼儿园里最有面子的,不能丢了份。她想了想,小男孩都喜欢超人,硬是用线订出一个超人的s,加上了故弄玄虚的英文字。
抬起头时,阮玉已经把衬衫穿走了。
“不准再来偷腊肠了!”她低声警告它,戳着它缩起来的脑袋厉声责备,耳朵趴平眼睛紧闭,胡子一颤一颤,窗外挂着阮玉男朋友送来的腊肠,这猫总铤而走险过来偷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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