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若说满月因此移情别恋,也实在不足为奇,但宋函一念及此,便更加生气——方才满月那样义正言辞的一番话,原来不过都是借口,他宋函有才有貌,如今又有了秀才的名头,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连知县都要用女儿拉拢自己,居然会输给一个小白脸?
“他是谁关你何事?”
“我是怕你被人骗了!”宋函涨红了脸,还试图苦口婆心扳回她:“满月妹妹,你也不细想想,男人家长成这样,不是优伶便是小倌一流,惯会骗女人的,你若上了他的当,将来怎么面对霍叔?”
“你胡乱编排些什么?”满月只觉得他不可理喻:“云公子也是读书人,什么优伶小倌,亏你说得出口!”
宋函冷笑一声:“读书人?”
他伸手欲指向云峤,但不知为何,这长得过分好看的男人闲闲散散倚在那里,穿得也普普通通,却自有一股清冷贵气散发出来,让他心头总有些打怵。
但就这么仔细一瞧,顿时叫他发现了端倪。
“读书人又有何用?”他呵呵冷笑了两声:“面目有损,还想着走科举做官的路子?做梦呢!”
“满月妹妹,你怕是打错了主意,”宋函越说胆气越壮:“他脸上有疤,这辈子都别想靠读书出头,除非家中有钱,否则便是废人一个,你看上他又有何用?怕不是只能养在家里一辈子——你家已经有两个了,还嫌不够?”
“宋函!”满月气得上前便推他:“我养不养谁与你何干?谁要你在这多管闲事?”
云峤在一旁叹了口气。
“这位兄台说得有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在下如今只有这半张脸能看,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幸好满月姑娘不嫌弃,下半辈子也只能靠她养着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反倒哽得宋函一噎:“男子汉大丈夫,你吃着软饭,难道不觉得羞耻?”
“羞耻?”云峤语气讶异:“都是同道中人,谁又比谁高明呢?还是兄台吃着软饭却不承认,吃完锅里的,竟还想碗里的,打算软饭硬吃?”
他明显听到了两人之前的谈话,拐着弯嘲讽宋函弃婚约不顾,另攀高枝的事情。
满月这才醒过味儿来,原来云峤刻意说了这一通暧昧话,竟是为了给她解围的。
宋函原本就自尊心强,定亲之后就怕被人说自己高攀,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之所以惦记着满月,一是确实喜欢她甜美乖巧又勤快柔顺,另一头,也存了房里放个人,将来好压一压高门媳妇威风的心思,此刻被云峤一口说破,偏又无法反驳,只死死握住拳头,面色青白一片。
他最终冷笑了一声:“你们……好,好!”
扭头便走了。
“云公子,”满月这才小声道:“……谢谢你。”
云峤却不动,只抱着手臂皱眉:“为何你叫他宋函哥哥,却一直叫我公子?”
他摇了摇头:“这样厚此薄彼,岂不是很不公平。”
“那我该叫你什么?”满月茫然。
云峤低下身子,在她耳边促狭一笑:“叫阿峤哥哥,如何?”
满月小脸“腾”地红了。
不是说过不能再随意逗弄她么,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
“云……”
她跺着脚想抗议,云峤却伸手止住她后面的话,笑问:“叫什么?”
满月只感觉他手指微凉,在自己唇上轻轻一点,后面的“公子”二字便死活说不出来,泫然欲泣地瞪他半晌,没奈何,只能软软叫了一声“阿峤哥哥”。
云峤“嗯”了一声,也不说话,只似笑非笑看着她,一双极美的桃花眼微垂着轻轻一睨,仿佛便漾开了千山万水,满月如何招架得住,捂着脸扭头就跑:“我,我去给你做书架。”
也不管他有没有跟上,一口气便跑回了他家院子。
一进门,便看见初七早已洗完脸又过去了,正叽叽喳喳跟陈伯说话,云峤却已经从后门处走了回来,又坐回廊下,她松了口气,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自顾自去自己做的竹书架那边,跟陈伯打了个招呼。
又问初七:“你怎么又跑过来了?”
“陈伯把院墙都打通啦,”初七伸手一指:“我洗完脸,直接从家里便过来了,方便得很呢。”
这倒是,原本隔着两家院子的便只有这一堵黄土墙,院墙一清理,可不就像陈伯之前玩笑的“两家并一家”了,走过来也就抬抬脚的事。
陈伯已经从墙的端头处开始打木架,闻言也道:“放心,待这木架打完便可以往里边填土,到时候夯实了晾晒几天,便又是一堵新墙,保准比以前还结实。”
满月抿嘴一笑:“陈伯好厉害,以前是做过泥瓦匠人么?”
“嗨,年轻时在外谋生,什么活儿没干过?”陈伯用力砸下一根木架,直起腰来歇了歇:“五湖四海也都闯过了,后来在公子母家做了护院,才算安定下来,到底是老了干不动了,若不然,小小一堵土墙哪花得了这几天功夫。”
“可不是,这次真是辛苦陈伯了。”
满月恭维了几句,将自己做好的书架竖起来,四处摇了摇,见还算牢固,便拖到干净处,打了盆水,叫初七去家里拿了干净抹布来,上上下下清理干净了,才转身问廊下坐着的云峤:“云公子,书架做好啦,要放哪里?”
云峤眯着眼看她,只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唇。
满月瞬间明白过来,忸怩半晌,只好改了称呼:“阿峤哥哥,这个书架要放哪里?”
云峤这才站起来:“进来吧。”
他推开书房门,帮着将书架挪了进去,在满地书籍中清理出一块干净地,将这个简单的竹书架放在了墙角。
霍满月一看这满屋的杂乱便有些手痒,犹豫半晌,才道:“要我帮着收拾一下吗?”
云峤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心虚的样子,便知道当初自己那“没读过书”的玩笑到底是伤着了她。
“满月妹妹若想帮忙,我自然求之不得。”他叹了口气:“当初是我错了,那句话,你可千万别再放在心上。”
满月一听“妹妹”两个字,顿时想起了宋函,只觉得全身汗毛都要竖起来,连忙摇手:“别,叫我满月就好,我不介意的。”
生怕他又说出什么让人脸红的话,她赶紧四处收拾,将满地满桌的书籍卷轴通通放到书架上,整个屋子顿时清爽许多,到底有个书房的样儿了。
一转身,便看见云峤正放下手中毛笔,将一张写了字的纸举起来。
“这是什么?”她好奇。
“满月,”云峤笑:“‘思君如满月’的满月。”
满月望着那张纸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阿峤哥哥……”
“读书识字也没什么难的,想学么?”
满月咬了咬唇,走过去将那张写了自己名字的纸接过来,出神地看了半晌,又忍不住去摸那墨痕。
“我……我一个穷人家的,又是女孩儿,哪里配学读书写字?”她声音有些干涩:“还是罢了。”
云峤笑了笑,拉着她坐到书桌前,又铺好一张白纸,将毛笔递到她手中。
“很简单的,”他站在她身后,手把手教她握好了笔,又一笔一划再次将“满月”二字描了一遍:“你看,这便是你的名字。”
满月呼吸有些急促,只定定看着自己亲手写好的名字,甚至没发觉自己此刻跟云峤距离实在不妥,到底没忍住,自己又亲自照着将“满月”二字写了一遍,虽然有些歪歪扭扭,但看着也差不离了。
“‘初七’二字又该怎么写?”头次提笔写字,她声音有些掩不住的兴奋:“还有‘霍’字,我姓霍呢!”
云峤耐心将她说的字一一教了,见她像小孩子得了心爱的玩具般雀跃,反反复复写那几个字,正觉得有趣,突然听少女轻声道:“‘云峤’该怎么写?”
云峤微微一怔,低头看去,恰巧满月也抬头看过来,幼鹿般的圆眼清澈动人,让他心头不由得轻轻一跳。
他没有写自己的名字,只突然道:“给我看看你的手。”
满月不明所以。
但她还是依言张开手掌,举到云峤面前,像要糖吃的小孩子,乖巧又懵懂。
“阿峤哥哥,”叫的次数多了,也便越来越顺口:“我的手怎么了?”
她自小干活长大的,不是闺阁里养大的娇小姐,一双小手满是薄茧和伤疤,因着每日整理花材,指缝中还有些洗不去的青绿痕迹。
满月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忙将手藏到背后,期期艾艾解释:“我,我的手不脏,这些颜色是草木汁液,轻易洗不掉的……”
云峤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拉过来:“在哪里弄伤的?”
纤细指头上,有好几道裂开的新鲜口子,虽然不深,但血红血红的,看着也挺渗人。
“这个呀,”满月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起来:“被竹条子拉伤的,这也没什么,做活的人哪天不受点小伤,也没多疼的。”
原来罪魁祸首还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