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1 / 1)

满月握着簪子出神。

“一看这簪子我便想起来了,”掌柜的呵呵笑道:“当时是位老哥来订的东西,说为家中长女及笄所做,特意要求做成满月的形状,说长女便叫这个名字,我听说姑娘家还未定亲,便建议做了几枝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也显得没那么单调,你看——”

他指点着满月将簪子翻过来,簪身不显眼处,刻了两个小小的篆体“满月”:“这上面还有名字呢!”

满月低头将盒子收好了:“簪子很好,掌柜的费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掌柜道:“难道你便是那位满月姑娘?那定簪子的老哥是?”

“是我爹。”

“那今日岂不就是姑娘的千秋,”做生意的都是人精,掌柜的立刻虚虚作了一揖:“恭喜恭喜,只不知令尊今日怎么没亲自来取,还要劳姑娘大驾……”

满月道:“我爹去世了。”

掌柜的笑容顿时尴尬下来。

满月也不多言,朝他微微一福,径直出门去了。

虽是及笄礼,但父亲刚去世没多久,自然不能大操大办,满月只做了一桌素宴,请了几名经常一起的卖花姐妹,明香的母亲作赞,替她将一头黑鸦鸦的青丝打散了,绾了个时下少女常用的单螺髻,才将那支圆月簪插上去。

“好了,从此便是大姑娘了,”明香上前拉着她手:“你爹若九泉之下看见,想必也是欣慰的。”

满月屈膝谢过明香母亲,又招呼几个姐妹上桌吃菜,虽不能尽情热闹,众人还是恭贺一番,送了些珠花手帕之类的小礼物,宴客完毕,才陆陆续续告辞散去了。

又过几日,下了一场小雨,天气一层层凉下来,眼见着夏日最热的一段时节便过去了。

棠梨村后山的菌菇已经是差不多最后一茬,这天满月去进花时,便多带了个篮子,去山上松林竹林里仔仔细细寻摸了一遍,将村民们遗漏下的菌子全捡回了家。

刚采下的菌子不能久放,隔了夜便得生蛆长虫,满月留了些新鲜的晚上炒来作菜,剩下的用针线穿成一串挂在檐下风干,风干菌子有一种特殊的香味,用来炖鸡或者煮熟后加清酱麻油拌食,都是极好的。

正忙碌着,突然外面院子门被敲得砰砰直响。

满月放下手头的菌菇出去,就听见门口一个尖利的妇人声音唱道:“我苦命的侄女儿哦……”

她心头疑惑,过去将门开了个小缝,隔着问:“这位大娘,您找谁?”

她一露脸,门外包着蓝布头巾的妇人眼前便是一亮。

“满月,你就是满月吧?”

她一口便叫出了满月的名字:“……越大越标致了,这都及笄了吧?你小时我还抱过你呢!”

见满月还是疑惑,她嗐声叹气:“一走便是五年,连亲戚们都不认得了,我是你二婶子啊!”

满月眯着眼想了半天,终于有了点印象。

“二婶子?”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一家人一直住在隔壁桧县下属的江梁村,离这里只一个昼夜的路程,自从她娘去世之后,霍老爹才带着两个女儿搬到了桐县,至今已经有五年,这五年来,他们从未回去过一次,老家的亲戚也从没登过门,竟是断了联系的意思,对面前这位二婶子,更是只有一点稀薄的印象,只依稀记得姓周,想必当初也是没什么来往的。

见她终于认出自己,周氏有些不满:“怎么的,大老远来这里,你竟连门都不让二婶子进不成?难不成家里没了长辈,心里便没个成算了?”

满月无奈,只得开了门让她进来。

“不是二婶子说你,你爹没了,怎么也不托人回老家捎个信?”周氏一进门便四处打量,一双吊梢眼骨碌碌直转,倒像进了米缸的耗子:“我记得你还有个妹妹是不,怎么不出来给长辈见礼?”

满月见她这模样,心头已经有些不满:“我妹妹身子弱,前些日子伤心过度,现在还躺在床上呢,没法给二婶子见礼了。”

“你们两姐妹也是,这么大的事,竟悄没声息就给办了,若不是咱们村有人在桐县办事,回村说了一嘴,咱们都不知道这事!你大伯二伯可气得半死,说你爹虽没儿子,现有几个侄儿在家呢,怎么能让两个丫头片子捧灵摔碗?怕是你爹在九泉之下都不安心!”

她一出口便是责怪,满月便不能忍了:“我爹没儿子,我虽是女儿,好歹也能做主的,二婶子若是为了祭拜我爹,我这便带你去他坟前去,若没有其他事,我就不奉陪了。”

“你看看,这性子还跟小时候似的,一点没变,”周氏脸皮厚,被排揎了一顿也若无其事:“记得你妹妹刚出生时,村里有些闲言闲语说你娘没有儿子命,要让霍老三家绝了香火,你当时才多大,拎了块石头把人家孙大娘追出十里地……”

她这么一说,满月倒是想起来了。

当初爹要搬家,就是因为娘生了妹妹身子一直不好,大夫说她伤了元气,恐怕以后子嗣艰难,村里一些妇人便老在娘面前嚼舌,说她断了霍家香火,要害得爹断子绝孙,娘本来就虚弱,成天听着这些话更是郁郁寡欢,没两年便病逝了,大伯二伯受了人撺掇,竟在葬礼上闹起来,还摆出两个选择,要么娶了他们二婶子家远房表妹当继妻,要么从大伯二伯家过继一个儿子养着,霍老爹原本就悲痛欲绝,听到这些浑话,当场便跟大伯二伯闹翻了,这才带着两个女儿搬到了桐县。

记得娘在的时候,爹从不喝酒,家里十几亩田地都是他一个人干,还时不时做些木工活拿去城里卖了改善生活,积累下来倒也小有薄产,后来跟大哥二哥闹了起来,他一气之下把田地房舍全交还族里,断绝关系搬了家,大概是打击太大,一瞬之间娘子没了,半生辛劳落得颗粒无收,刚开始只是借酒浇愁,渐渐便染上了酗酒的恶习,才变成了后面的霍老爹。

幸而刚搬来时,他将剩下来的所有现银买了如今这间小院,否则这一去,两个孤女连块立足之地都没有。

记忆浮现出来,满月当时就垮了脸。

“我们家的事,不劳二婶子操心,当初爹是在族人面前起了誓,同你们断了关系的,如今我身为后人,自然不好忤逆爹的意思,只能跟二婶子说抱歉了。”

说着就要请这几人出去。

周氏一急,嗓门顿时大了起来。

“这是怎么说,你爹没了,你便连亲戚都不认了?这事说到哪里都没道理!姑娘家家的,连名声都不要了吗?你这般跋扈,看将来怎么嫁人!”

院门原本就大开着,她这一嚷嚷,立刻便有几个街坊望了过来。

满月板了脸:“你到底要怎样?”

“还能怎样,你不愿认穷亲戚,我们可还要脸呢,”周氏以为她服了软,顿时得意起来:“出来时你大伯二伯特意交代了,你好歹是咱们霍家的人,你爹没了,你的婚嫁自然得我们操心,我来时便打听过了,你下月及笄,却一直未曾定亲,怎么能不叫家里人着急……”

“您也知道我爹没了?”满月面无表情:“婶子的心意我领了,但热孝期间,恕我不能谈婚论嫁,婶子若要说媒,三年后再来吧。”

这周氏一向唯恐天下不乱,当初便是她撺掇着霍老爹娶自己表妹,如今又跑来操心自己婚嫁,仿佛不占些便宜便是吃了亏。

三年后谁知道又是什么情形?反正她总不会乖乖听话。

“嗐,等你三年孝满,可都十八了,那时哪还有好人家要你?”周氏胸有成竹:“况且现在服丧哪儿还有三年的,都是一年便够,你听二婶子的先定了亲,待一年后直接完婚,再一年养下孩儿来,自然可以告慰你爹的亡灵,岂不是正好?”

这倒也是,大齐之前战乱折损了不少人口,前两代起皇帝便下了令,民间服丧只用一年便可婚嫁,尽可能快地休养生息,原是利国利民的政令,此刻却恰好做了周氏的借口。

“怎么,还还怕二婶子委屈了你?”周氏将身后一个瘦叽叽的青年拉出来:“瞧瞧,这可是二婶子嫡亲的外甥,人才又好,人又能干,嫁过去去可就是享福的命,村子里几个有姑娘的叫我做媒可都没舍得呢,还不是都想着自己家的孩子!”

说着又拍那青年:“快,叫妹妹!”

那青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一双三角眼,色眯眯地将满月从上打量到下,涎着脸便叫了一声“妹妹”。

满月只觉得周身被毛虫爬过一样难受,“呸”了一声:“谁是你妹妹!”

看热闹的几个街坊也没忍住站了出来:“这位婶子,人家亲爹头七未过,你便叫了人上门相看,再是亲戚也说不过去,不就是欺负人孤女没人照拂?”

周氏横了他们一眼:“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爹没了,我一个当婶子的还没资格说话了?告到衙门也是我有理!”

“那你便去衙门告我吧!”满月懒得再废话,挥起扫帚便将两人赶出去,“哐当”一声将门栓死了。

周氏在外面跳着脚骂骂咧咧,直骂到半晌午,嗓子都干了,看满月还是没开门的意思,这才气呼呼地离开。

“大姨,你不是说霍老三死了,他家就两个孤女好拿捏得很吗?”那青年一路走一路抱怨:“你答应了这次一定帮我把媳妇娶回来,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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