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蹇予悯转过身的那几秒钟里,他什么也不敢去想。就算这样,一些过去的事却还是接二连三浮现在了脑海中。
还有他曾经的一些不着边际、与蹇予悯有关的假设:如果怎样怎样,假若怎样怎样,要是怎样怎样……
……就好了。
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呢?
在醒来之前,他又梦到了很久以前的经历。
在他入伍的第一年,他被编入的那个班常常接到排雷任务。这任务的死伤率很高,因此那个班里,饭点时冲在最前边的面孔基本每隔三五天就会彻底换一拨。
他是冲在前边的人里面运气比较好——现在看来运气也不是特别好——的那个,有幸成为了补给派发员唯一能叫出名字的列兵。
那是一片荒芜的林地,石缝间长着半人高的杂草。初春里融化的雪水让原本能够落脚的地方变得无比泥泞,迈出一步的时间七成都会花在拔腿上边。一个貌似是患有鼻炎的老兵走在他后边,粗重的喘息声里夹杂着让人头皮发麻的鼻涕泡的破裂声。
他们不是没有专业一些的工具,可是他们手里拿的只是木棍,因为他们根本不会使用那些形状古怪的排雷器械。
也没有人肯花时间来教他们。
跟真实发生的一样,他在梦里也看到了一只快要冻死在湿泥里的兔子。
那只兔子一定是通过某种方式向自己求救了,具体什么方式他记不太清。不然他想不通他后来一系列举动的缘由。
老兵在他身后破口大骂。
走到兔子附近后,他把手里木棍的那一头悬到兔子的前爪上方。等兔子把木棍合抱住,他把它从水里拎了起来。
但没等他松口气,它又掉了回去。
“你能不能帮帮它?”他向老兵求助。
“帮你妈个屁,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老兵虽然还是骂骂咧咧,但他还是踩着自己踏过的地方走到了近前。
兔子最后被安全转移到了一块干燥的平地上。
老兵气呼呼地越过他,走到他前边去。“这下满意了?能不能走了?小屁孩要玩过家家自己滚回家去,这儿他妈的是要死人的战场,没人关心一只兔子——”
应该还有下一句话,可是老兵突然在十多米远的地方碎开了。
而他被飞溅的污水和肉块糊了满头满脸,仰面倒进烂泥坑里。
在梦里,他清晰地看到了一轮灰黑色的太阳,还有它表面上的诡异纹理。
淤泥缓慢地没过他,冷取代了痛,最后是麻木。
人在死后应该就没有这些糟糕的感觉了吧?
路琪娅很生气,决心小小地惩罚一下这个胆敢冷遇他的人类。她龇牙咧嘴朝omega咆哮一阵,总算赢回了她应得的抚摸。
虽然比以前敷衍太多,但她还是原谅了他。
他看起来实在太难过了。
“老师他想见你一面,”蹇予悯调好了灯光,又走到窗边把窗帘打开了些,做完这些他才回过头去看床上的路歇。“你之前见过他——杨议长他之前在学校里就是我的导师。之后我们就去五区住一段时间,可以吗?”
omega的神情有些奇怪。他放轻嗓音,“你不想见他?没关系的。”
抚摸的频率越来越低,最后停了下来。路琪娅歪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路歇的手指。
见他不说话,蹇予悯拨开路琪娅的屁股,在床边坐了下来。海风的清冽味道迅速盈满房间,将omega轻柔地包裹了起来。
“好些了吗?”他倾过身,在路歇前额上落下了一个吻。
路歇没躲,但肩膀抖了一抖。
他的视线很快从他腺体旁边的咬痕滑过。“我们要去的那座岛很安静,在这个季节也不会冷。你应该会喜欢那里。”
“……”
omega的肩背忽然绷紧了。“你是不是……听不见?”
他及时抬起头,辨认出了路歇的口型。“不是完全听不见,只是有些模糊而已。现在已经不会太影响做事了。”
“……可以恢复吗?”
他笑了笑,展臂拥住omega,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让他放松。“当然。没必要担心这个,其他的事也不用担心,都过去了——忘了它们吧。我们会去另外一个地方,在那边,我们一起……慢慢把这些都忘掉。”
他停顿片刻,又说,“不管发生过什么,你在我这里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那些不愉快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我保证。”
要不是感觉到眼泪浸透衬衣打湿肩膀,他还以为路歇对自己说的根本没什么反应。
“怎么了?”他把路歇的脸从肩上捞起来,微微蹙起眉头,“别咬嘴唇,松开。”
几行纤细的血丝滑了下来,被他用拇指捺开。
omega还在冒血的嘴唇张合了两下,忽地向前,最后轻轻贴在他的下巴上。
他引导他向上,omega却像是害怕什么似的,唇瓣仍旧只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游走,浅尝辄止地轻啄着。
他只有把人固定在怀里。“你弄得我很痒。”
“……对不起。”
“你有纠正错误的机会。”
说罢他毫不客气地侵入了对方的口腔,有些粗暴地卷走omega唇齿间的血水。
路歇果然回应得无比热烈,但同时哭得也更狠了,像睫毛根里埋了许多水龙头一样。
眼泪在两个人之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几乎要把他们粘合成一体。
——必须承认,就他个人而言,omega在这种时候的眼泪更像是某种燃料。
龙舌兰酒的味道一爆发,他的呼吸跟着重重一颤,险些彻底乱了阵脚。为了克制住给omega打所有物标志的欲望,他结束了这个快要烧起来的吻。
“饿了吗。”
“没……”
“现在想在这里,还是去楼下走走?”
路歇往门边看了一眼,仿佛那里还站着什么人。
但是那里已经什么人都没有了。
“……我就在这里,不下去了。”
……
尽管不时有医生进出卧室,路歇和他周围的空间却总被一片死寂覆盖着。
当蹇予悯出现,这片死寂就会出现一些肉眼可见的波澜——他对alpha的依赖目前到了要通过触碰来确定自身存在的地步。
另一个他深刻感受得到自己存在的时候是药瘾第一次在蹇予悯面前钻出来的那会儿。
医生不再说坚持多久就可以摆脱这些症状的话了,想来是希望渺茫。
他咬自己的手腕,撞墙,朝蹇予悯大吼大叫。
这都不算太痛苦。他几乎无法忍受的是心里那些名为羞耻和愧疚的情绪。
他在愧疚中双手合十,祈求用经受痛楚和他拥有的一切来换取一个变化——他希望自己完完全全变成蹇予悯以为的那个人。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他的痛苦和拥有的东西全都一文不值,在神灵面前他只配跪下接受惩罚。
场面闹得再难看,到晚上蹇予悯仍然抱着他很快入睡。他则是睁眼到天明,深夜里还数次打寒战把蹇予悯也吵醒。
他道歉,蹇予悯又来吻他的额头。
“我不会走的。”他说,“睡吧。”
等终于蓄了点儿力气迈出房门,路歇发现这栋住所内部已经快被搬空了,这才意识到蹇予悯说的“离开”是很彻底的一种。
“在这之前,我还要去跟老师告别。”
“我……”他垂下眼,“我可以一起去吗?你之前也说……”
“不用勉强。”
“没有勉强,我也很想见他。”
室外较路歇上一次出门又冷了不少。在杨沛真住处外等人应门时,一场小雪无声而至。
蹇予悯停步,转身给他掖围巾。
“到岛上之后会有人接替郑助理的工作。”肩头的一两星雪花被掸开。“花上一段时间就能习惯了。”
他轻轻点头,两眼盯着脚尖一动不动。
等在门外的另一拨人朝这边看了很多次。门开以后,里面出来的人径直走了过来,没往他们身上看一眼。
“久等了,请跟我来。”那人朝蹇予悯一欠身。
“那边的是一直没走,还是又来了?”
“之前那一批走了,那边是他们新找来的。”
蹇予悯冷哼一声。
路歇不多看也不多想,专注地跟在蹇予悯后面。发现他有生气的征兆,就傻头傻脑地去拉他的手。
alpha牵着他走过一条挂满画框的长廊,敲响尽头的一扇深红色的木门。
“请进。”
说话的人气息并不是很稳,声调还算平和。
“你也叫他老师。”开门之前蹇予悯对他说。
杨沛真坐在一张椅子上,腿上盖着一条厚重的羊绒毯,看样子在他们进来之前是在书桌边伏案工作。
这房间应该是他的书房。不算宽敞整洁,书柜里一摞一摞的泛黄旧书随手码着,看起来有些凌乱。
一切都很寻常。可能这里只有路歇能看出来他是个时日不久的垂死之人——他对杨沛真这种异常红润的面色还算熟悉,躺进医疗帐篷里数个月、伤口反复恶性感染的伤兵也是这个面色。
“路先生,你好——我想我不用自我介绍了。”
“……您好。”他从蹇予悯身后走出来。“很荣幸能见到您。”
“我也很荣幸。请坐。我们上一次正式见面,还是在你和小悯婚礼的时候吧。这么说起来,还是有些日子了。”只说这么一段,老人就停下来歇了四五次。“很抱歉,但是如你所见,我也只有这样了……”
“没关系——”
“小悯,”他转向蹇予悯,“我能和路先生单独聊聊吗?只用十分钟。”
“……”
路歇茫然地看着他,心中不安渐渐扩大。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晚,泪目
妹想到吧,背过身说蹇他是听不到滴……(m.看书小说)更新最快,小哥哥小姐姐记得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