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75(1 / 1)

然而顾云章终究没有疯——闹了大概两个多月后,他又安静下来。

这两个多月内,他受了无数非人的折磨,前胸后背尽是伤口,深深浅浅的结痂留疤,成了个惨不忍睹的模样。幸而葛啸东是不嫌这个的,眼看着顾云章落花流水的偃旗息鼓了,他就十分心疼的卸去了镣铐,让他舒舒服服的躺在凉席上养伤。顾云章原来很容易落泪,此时那眼睛也干了,再不像先前那么爱哭鼻子了。

夏末时节的一天傍晚,葛啸东穿着汗衫裤衩,盘腿坐在床头处。顾云章长长的趴在床上,正在摆弄那台手摇式留声机。

留声机沉重的摆放在竹席上,顾云章一手托腮,一手缓缓摇动手柄,让留声机内发出缓慢而怪异的声响。葛啸东先以为他是不会使用,特地教导他要转动的快一些,然而后来发现他这都是故意的——低沉恐怖的噪音似乎是更让他感到了兴味。

葛啸东没有阻拦他,因为知道他心里不愉快,是个烦躁不安的小囚徒。摸到蒲扇给自己扇了扇风,他百无聊赖的欠身伸手,抓住了顾云章的一只赤脚。

顾云章近年来都不大走路,偶尔下地也不过是从屋中踱进院内,所以双脚白皙柔软,十分洁净。葛啸东将其握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忽然出言命令道:“云章,过来。”

顾云章果然起身挪到了他面前。

葛啸东见顾云章低着头不看自己,只是用手指去抠那凉席上的竹丝,把指甲都抠的流了血,就一手攥住了他两只手腕,而后很和蔼的出了声:“云章,我们说说话吧。”

顾云章依旧低着头,嘴里咕哝了一句。

葛啸东没听清楚,微笑着探过头:“什么?说话大点儿声音,别像个小丫头似的。”

顾云章面无表情的垂着眼帘,这回的声音依旧是轻,但是一字一字咬的清楚了:“我恨你。”

葛啸东听了这三个字,气急反笑:“为什么?就因为你挨了我的打,就因为我不让你出去野跑?”

顾云章那神情有如木雕泥塑一般,一点感情的波动也没有:“我要走,出去要饭我也走。”

葛啸东见他居然和自己成句的对上话了,气恼之余又不愿放弃这个交流的机会,就压下怒火强作温和:“云章,我虽然脾气大下手重,可我都是为了你好;我喜欢你,要把你教导成人,以后来当我的左膀右臂,我的伴侣,你懂吗?”

顾云章木然的摇摇头,没滋没味的答道:“我宁愿出去要饭。”

葛啸东摸了摸他的短头发和脸蛋:“云章,你不愿和我一起做官发达,却想回去做叫花子?”随即他笑了一下:“云章,我不可能永远都只是一个小团长,你如果肯一心一意的跟着我,那我是永远不会丢下你的。”

顾云章断断续续的说出了零碎词语:“我要走,你不让;以后,我还是要走的。”

葛啸东听了这话,心中就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云章,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顾云章淡淡答道:“我又没死,你怎么知道我逃不出?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我不信你绑我一辈子,你绑我一辈子,我就闹你一辈子,闹死了算!”

葛啸东听到这里,骤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十分亲昵的向前搂了顾云章一下:“小东西,你这么会说话?我当你要变成哑巴了呢!”随即他和顾云章额头相抵,两只眼睛就望向了对方:“闹我一辈子?你是谁家的丫头啊?怎么这么泼?”他忍不住微微直笑:“嗯?你说你怎么这么泼?怎么这么坏?”

顾云章死气活样的扫了他一眼,不再说话了。

顾云章其实也没有说出什么出奇的话来,不过葛啸东却将它当成了个大乐子,越想越觉得有趣。看那他嘻嘻傻笑的情形,大概顾云章再来上两句类似的言语,他就要乐疯了。

“你跑啊!你跑啊!”他亲亲热热的把顾云章抱到自己腿上,盯着对方的眼睛笑道:“只要你能逃出林安县,我就放了你,随你去当小花子——跑啊,我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顾云章面部不动,一双眼睛孤零零的向上一翻:“那年我出了林安县,可你还是不让我走。”

葛啸东看他居然还会翻白眼儿了,愈发感到可笑:“那年不算,从现在开始!我说话算话,你跑吧!”

顾云章沉默片刻,忽然从葛啸东怀中挣出来,跳下床就往外跑;葛啸东当即赤着脚撵下去,一把将其拦腰抱起转了个圈儿:“抓住了!我这可是在县城里抓住你的,不算欺负人啊!哈哈哈!”

葛啸东这一天所说的一切话,其中大部分都只是戏言。不过他自认为是个正人君子,纵是戏言,也要当做正言来算的!

顾云章和他相安无事的度过了半年光阴。

在这年——也就是一九三二年——的冬天,葛啸东照例回北平去过新年。这回一走要一两个月,不能够一直给顾云章上镣铐,而他见对方近来表现也还不错,就一时放软心肠,许他在院内自由活动。

在一九三三年的大年初六,顾云章又逃了。

这回是真逃了。

初六上午留守的勤务兵过来送饭时,顾云章还老老实实的坐在桌边等待吃饭;傍晚时分勤务兵第二次过来,进门后见房内无人,刚要呼唤,冷不防身后一根绳子勒过来,他叫也没叫一声,片刻之后就断了气。

顾云章松开绳子,从他身上翻出手枪和子弹掖在枕下,而后把尸身推到床底。安安稳稳的走到外间桌边,他异常平静的开始享用这顿丰盛晚餐。

晚饭吃完后,果然有名副官过来寻找勤务兵。顾云章告诉他:“勤务兵送过饭后就走了。”

副官一听这话,以为勤务兵是偷懒溜出去快活了,就恨了一声,将那碗盘收拾了装好,拎着食盒离去了。

冬季天黑得早;入夜之后顾云章从卧室中翻出手枪贴身揣好,又将勤务兵从床底拽出来浑身搜检了一通,结果翻出了一卷钞票和两块大洋,自然也被他尽数收入囊中。

重新把勤务兵推回原位,他穿好棉衣,把葛啸东留下的貂皮帽子鹿皮手套等物找出来,从中选了一套最不起眼的旧货戴上。一口气吹灭了油灯,他坐在外间房内一直等到将近凌晨,见外界仿佛是天光微明了,这才小心翼翼推门而出,按照老路线翻墙而走。

这回他没有等待很久,城门开后他就随着人流走出林安。新年时期,正是走亲戚串门子的日子,那来往的行人很多,顾云章略打听了一下道路,然后就抄那小路,直奔了青余县。

入我门中

顾云章怀里有钱,身上有枪,随着离林安县越来越远,他那心里的底气也越来越足了。

这回他并没有盲目乐观,一路全走偏僻小道;幸而山贼土匪们也是要过年的,所以沿途倒是安全得很,除了偶尔遇见几只野兽之外,再无其它威胁。

青余县是个近地方,他凌晨出发,脚步不停的走了大半天,下午时分又搭了一截过路人的马车,傍晚时分便抵达了青余县城。在城内寻了一家上等旅馆住下,他安安稳稳的吃了一顿晚饭,然后就收拾收拾上床睡觉了。

像这种小县城里,上等旅馆也无非就是洁净明亮一些而已;小小一间房内别无陈设,不过一床一炉一桌一椅,床底下摆着一只藤箱,以供客人放置行李。

顾云章将房门关好,又把桌椅也挪到门前抵住,然后才安安心心的脱了外面衣裤,舒舒服服的躺上了床去。

这是几年来他第一次睡上陌生床铺——这自然是没有葛啸东那张铜床阔大软和,不过他仰面朝天的伸展了四肢,却是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舒适。

他居无定所,一无所有,然而终于安全了。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朦胧睡去,忽然梦魇起来,看到葛啸东带着人破门而入,来抓自己了!

这可把他吓了一大跳,登时就一头冷汗的坐了起来。一手捂着心口镇定了片刻,他下床点亮了油灯,这回可是再也睡不着了。

披着衣服坐在桌边,他将那把手枪拿过来翻来覆去的摆弄——他见葛啸东拆过手枪,动作是一种干净利落的漂亮;那种罕见的训练有素让他心向往之,每当那时就眼也不眨的观看。

当然,只是看而已,葛啸东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摸枪的。

此刻他按照记忆中的步骤,把那子弹退出来又装回去,反复的研究那构造;同时一心二用的盘算起自己的前程。

从目前的情形看来,想要老老实实的做个平头百姓,那怕是不大可能了;除非逃到千里之外,躲在一个让葛啸东想都想不到的偏僻地方。

若是不想背井离乡,那就只好走上一条邪路——当土匪去!

顾云章握着手枪垂下头,沉沉的思索了许久;后来他想自己人单势孤,跑到外边也未必会有什么好结果,实在不成的话,就真去当土匪吧!

出了青余县的城门再走五十多里地,就到了一处名叫白家堡的村庄。白家堡背倚着白水山,山里住着一窝土匪。

在入山之前,顾云章还曾犹豫了一番——他记得军医的老家就是在这附近村里,很想寻过去见一见他。可是他随即念头一转,又觉得自己虽然很喜爱军医,可是分别了一两年,军医恐怕早就把自己给忘记了。

况且就算没忘又能怎样呢?两人之间本也没什么交情,军医固然是个好人,还给过他一包点心一挂鞭,不过……

顾云章在青余县城外的野地上徘徊许久,最后大概是冻得久了,就觉着心里冰凉,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悬着难受。后来他一横心,大踏步向白家堡的方向走去。

按照本地的规矩,愿意入山为匪者,须得有十人以上介绍担保方可;而且即便入了山,也要先行拜师,然后才能成为一名最底级的小幺。然而顾云章赶的这个时候非常好——白水山匪帮年前刚被山下的保安大队剿过一次,如今是个屁滚尿流的惨状,已然摆不起谱了!

顾云章没有介绍人,直接就被站岗的喽啰带去见了匪首。

俗话说的好,“人无外号不发家”,匪伙无论大小,总得能报上号来才行。白水山上的这位匪首名叫赵常胜,自封了个名号叫做草上飞,因为先前是个小贼出身,而且如今也的确是跑的快——抢完就跑,见到官兵更是动如脱兔,恨不能四脚着地尥蹶子逃。

这样的匪帮显然是前途有限,不过如今世道艰难,加之白水山上只有草上飞这一家土匪,别无分号,所以倒也引得许多穷苦恶人前来投奔。赵常胜眼皮子浅,感觉自己的事业做到这里就很可以了,算得上是成功了。

在见到顾云章后,赵常胜表现的很惊奇,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他:“哟,你这小子长的真好看!”

顾云章也在瞄着赵常胜,结果发现这人就是一般的乡民模样,无甚特色。

他如实的自报了家门,说自己本是葛啸东的勤务兵,因为受不了打骂,所以拐了一支枪逃出来了,希望大当家的能收留。

赵常胜听他能带来一支枪,登时喜笑颜开,感觉很受诱惑——枪是好东西,简直珍贵,可是对于他来讲,是很难弄到的。

顾云章察言观色,当即就把枪拔出来献给他了。

赵常胜眉飞色舞的接过枪掂了掂,随即把枪口抵住了顾云章的额头,脸上的笑容也骤然消失了:“小子,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顾云章脸不变色心不跳:“投奔大哥混口饭吃。”

赵常胜抬起另一只手,动作缓慢而清晰的将子弹上了膛:“小子,敢把这话再说一遍?”

顾云章双眼直视着赵常胜:“投奔大哥混口饭吃。”

赵常胜又问:“跟我说瞎话,信不信我一枪打爆你的头?”

顾云章到了这个时候,也有些冷汗涔涔,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答道:“信。”

赵常胜狞笑了一下:“那你还不讲实话?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顾云章坦然摇头:“我信你,你不信我,我也没办法。”

赵常胜神情不变的盯着他的面孔,片刻后一晃枪口:“转过去,往前走!”

顾云章很怀疑自己这投匪行为的正确性,因为赵常胜瞧着也有点疯疯癫癫。

背对着赵常胜走了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枪响,同时斜前方的砖地上就崩起了几片碎屑,子弹已然深深钻入地中。

顾云章吓的腿都直了,强定心神回过头去,他问赵常胜道:“为什么要背后下手?你正面对着我开枪,我还能扑上去咬你一口不成?”

赵常胜几番试探,见顾云章都是一副八风不动的德行,只好进入最后环节。把枪往怀里一揣,他大踏步向门外走去,在喽啰们的簇拥下把顾云章带去了秧子房。

正经的大匪帮,那组织是十分严密的,帮中分出许多机构,匪徒们也都是各司其职;不过草上飞这边最近情形艰难,兄弟们损失了不少,所以也就讲究不起那么多了。

这秧子房乃是个关押人票的地方,房中掌柜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名叫海长山。见赵常胜领着个生人进来了,他就笑呵呵的迎上来,很甜美的唤了一声:“大哥!”然后又不住的去看顾云章。

赵常胜一点头,忽然气派俨然起来,问海长山道:“前村老赵家的大洋这时候还没到,是不是不打算要他家这个姑娘了?”

海长山答道:“看来是不要了,他们家丫头多,少一个不在乎!”

赵常胜轻轻的吁了一口气:“那还养着干什么?这么些天你们还没玩腻?提出来撕了!”

海长山答应一声,领着一个半大男孩子进了里间屋中,不一会儿就拖出来个衣衫破碎的姑娘。那姑娘呜呜哭着,一头长发在脑后结了个乱蓬蓬的辫子,左边脸上全是血,一只耳朵也没了。赵常胜看了姑娘的凄惨模样,毫不动容,只侧过脸吩咐顾云章道:“进我山门第一关,你这手上得给我沾点血。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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