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78(1 / 1)

海长山哑然片刻,后来又老调重弹的说道:“我说,你可别再往山上跑了。自从你大前天走后,我这心就一直悬着,生怕你死在那里面。你说你要是喂了蚂蝗蟒蛇,那我可依靠谁去?我都没人可依靠了,那下面这帮拖家带口的混蛋们可怎么活?”

顾云章此时已经将身上的肥皂泡沫尽数擦净,听了这一番话,他先是微笑着思忖片刻,后来那笑容就渐渐淡化,终至消失:“海长山……”他轻声开了口:“你成天总盘算着我会死。不是出门让匪帮给打死,就是进山让动物嚼了。”

海长山见他挑理了,便陪着笑后退一步:“我不是那什么……关心你么!”

顾云章也知道海长山是关心自己——当年从察哈尔出来了那么一大票人,如今就剩下了他们两个,没法不尽释前嫌、相依为命。不过海长山自从过了沼泽之后,变得有些唠叨烦人,成天张嘴就是担心顾云章会死。雨季时节顾云章爬到楼顶上去修补房顶,海长山在下面一眼瞧见了,就扯着电池喇叭一般大的嗓门惊叫嚎道:“我的妈!这要是掉下来摔死可怎办?!”

诸如此类的话,海长山是翻来覆去天天说,搞得顾云章十分厌烦,恨不能把他从楼里撵出去。

大张旗鼓的洗漱完毕后,顾云章换上了一条棉布裤衩。因见墙根下微微的有点凉风,便不进楼,只坐在背阴处乘凉。邵光毅端了一盆荔枝出来,蹲在他身后不声不响的剥壳。而杜楚夫出去拎了一桶水回来,也将自己草草的冲洗了一番,随后就凑到邵光毅旁边,跟着吃荔枝。

海长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了顾云章面前:“哎,听说有个印度人要请咱们给他的商队保镖?”

顾云章从邵光毅那里接过一盘剥好的荔枝,吃的津津有味:“有这事儿,不是印度人,还没谈出眉目。”

海长山也跟着伸手去拿荔枝肉吃:“那可得盯紧这笔买卖,咱们一松,就让老蔡那帮人抢去了。”

顾云章把目光移向地面上的一只大蚂蚁:“一直盯着呢。本来咱们的名声就比老蔡大,而且走了这么多趟也没失过手,只要价钱谈得拢,他肯定会选咱们。”

说到这里他收回目光,就见一只大手钳住自己盘中最后一颗雪白荔枝,而后快速上移,送进了海长山那张嘴巴里。

顾云章是绝不会因为一口食物而翻脸的,不过他此刻的确是很想把海长山踢出去。

很憋闷的吁了一口气,他把盘子向后递去:“小邵,烟。”

邵光毅答应了一声,从烟盒中抽出一根香烟,照例是自己先吸燃了,然后再送到顾云章那边。

顾云章现在是很热爱烟草了,因为异国的潮湿气息让他很不适应,他希望可以用烟雾来改变一下空气的味道。

“那个人——”说到这里顾云章回过头去,眼看着杜楚夫那张小黑脸,他忽然又忘记这小子叫什么名字了。

一口气憋在胸臆,他左思右想的迟疑了半天,最后终于发出言语:“比比。”

杜楚夫叼着一颗荔枝抬起头:“啊?”

顾云章问道:“那个人什么时候去泰国?”

杜楚夫像个小秘书一样,立刻机灵的答道:“那个穆先生吗?中间人不是说他上个月就启了程?再过两天肯定就能到清莱府了。”

顾云章转回海长山,继续说道:“等那个穆先生到了清莱之后,我亲自过去见他,顺便把这买卖给定下来。”

海长山忽然又紧张起来:“你去?”

顾云章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很近的,我去到就回。”

穆先生

四月的丁达炎热如火焰山,南方籍的士兵们倒还能够勉强忍受,而以海长山为首的北方来客却是个个发昏,接二连三的中暑病倒。

顾云章身体好,尚可忍受这种陌生气候。光着屁股站在楼内阴凉处,他用一条湿漉漉的毛巾缠在腰间,勉勉强强的遮住了下身。

这时杜楚夫从外面噼里啪啦的跑了进来,向顾云章报告道:“军座,汽车预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顾云章一听,立刻扭头向楼上喊道:“小邵!”

邵光毅应声而下,手里托着一套干净平整的军装皮鞋。

顾云章扯下腰间毛巾扔到一旁,随即开始更衣。这时海长山摇摇晃晃的也走下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生鸦片调出来的冷水:“走哇?”

顾云章看了他一眼:“走。”

海长山把那一碗水递向他:“喝点吧!”

海长山最近食不下咽,吃口米粥都要作呕,只好采取当地的土法,喝生鸦片水来进行治疗。顾云章虽也是终日的大汗淋漓,但总算是不耽误饮食,所以一看那碗泥汤子似的黑水,就连连摇头:“不要。”

海长山一仰头自己喝了,抹着嘴问道:“什么时候回来啊?”

顾云章低头把手枪皮套扣在腰间皮带上:“很快。”随即又抬起头来望向他:“你好好看家。”

海长山病病歪歪的和他对视了:“你快点回来。”

顾云章点点头,从邵光毅手中接过一把冲锋枪背到了身后,又把长长一串子弹带缠到了腰间。

转身大踏步向门外走去,他头也不回的通知海长山:“我走啦!”

顾云章那皮肤是个雪白的底子,在缅北经过了这么久的毒晒,至多也就是泛红脱皮,并未变得黝黑。穿上整洁利落的美式军服,他瞧着是相当的潇洒俊美;可惜身处偏僻的丁达坝子,他再美也不过是个落魄的流亡小军阀。

新购置的吉普车停在了顾宅大门前,后方的卫士们也各自骑上了高头大马,在骄阳下沉默的待命。邵光毅率先走来为顾云章开了车门,待长官坐进去后,自己也跟着上了车,随即“哐当”一声将门关严——这个动作来的太用力了,简直就像是在趁机泄愤;而旁边几位围观的副官们见到此情此景,就各自冷笑着离去了。

邵光毅坐在车内,心里都要恨死自己那些曾经的同僚们了。

如果当初在雨林中丢下的是一只手一只脚,那他如今在丁达会得到相当的同情与帮助;然而他手脚齐全,失去的乃是两个蛋——这就糟糕了。

当生存问题得到解决后,百无聊赖的军官阶级们开始对他关注起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拿这现成的太监取个乐子。

邵光毅从此陷入了苦海中。他的忌讳被人当成笑话反复提及,甚至有那胡闹过分的长官,会指挥部下去扒他的裤子看新鲜。他悲愤已极却又无处伸冤,因为连海长山也是一样的要拿他开心。

只有顾云章是个例外——这位年轻军长平素不言不笑,不知道到底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会修炼成这么一派八风不动的漠然冷淡。在一次他被人追打调笑时,经过的顾云章喝止了这种残忍行为,然后把邵光毅带走了。

从此邵光毅寸步不离顾云章,一是为了得到庇护,二是在顾云章面前,他总觉着自己那点残疾算不得一回事——轻微的根本都不入军座的眼。

当杜楚夫也坐上副驾驶位后,吉普车发动起来,顾云章启程了。

从丁达到清莱,直线距离并不算远,可是沿途山路崎岖,当真走起来,也是曲折颇多,十分不易。经过了六七天的跋涉,这支队伍总算是抵达清莱府,进入清莱城。

清莱府地处山区,经济并不发达,而且气候也同丁达一样炎热,不过风景却是优美。在城内停留一夜后,顾云章等人重整行装,在翌日清晨骑马进山,去寻找那位在山中寺庙内拜佛的穆先生。旅途寂寞,杜楚夫就像个百事通似的开了话匣子,向顾云章仔细介绍这穆先生的生平。

原来这位穆先生本名叫做穆英理,在中印边境那一带高原上占有一片广袤而贫瘠的领地。据说上一代穆家家主同英国人的关系非常密切,颇想借着殖民者的力量建国,然而其中困难重重,后来也就作罢了。如今这位穆先生胸无大志,生平最爱搞一些参禅悟道的杂务,将自己那片领地经营的民不聊生;幸而高原上的人民都苦惯了,一个个牛马似的没有思想,祖祖辈辈任凭压榨。

穆先生是个诚实的人,只在自己的血统和民族上有点云苫雾罩。他有时自称祖上是藏人,从高原上迁徙过来的;有时那祖上却又摇身一变成了云南人,是在晚清时期举家出了国;不过在大部分时间里,他还是自认为汉人,尽管从他的祖父一辈开始,家中成员就已经都是杂种血统了。

“穆先生人很好。”杜楚夫告诉顾云章:“都说他和蔼的像春风一样。”

顾云章的队伍在山路上行进了约有一个多小时,最后就拐上一条小道,渐渐走入一片平坦土地。几名全副武装的便装士兵迎上来拦路询问,得知了顾云章等人的身份后立刻温柔了态度,不但有人做向导来引路,而且通风报信者也撒腿向远方跑去,提前通知自己的家主。

下马走了百十多米,顾云章在领路人的引导下转过一处山石,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就见前方伫立着一座阔大的木制吊脚房子,居然还是二层楼。一群青年熙熙攘攘的围在楼前,热热闹闹的簇拥着一个……男人。

顾云章的脚步略停顿了一下,搜索枯肠想要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前方那人,末了终于找到了一个最恰当不过的成语——花枝招展。

花枝招展的穆先生今年大概能有个三十多岁,矮个子,身材生的很匀称,做缅甸装束;下身打着一条墨绿色男式长裙——缅人称其为“笼裾”,上身穿着白地绣金花的无领真丝衬衫,头上还包了一条粉红色的纱巾,头巾系的很巧妙,一个角正好利落的垂在鬓边,瞧着真是俏皮极了。

穆先生不但打扮的漂亮,人也生的白皙英俊,尽管是常年住在高原上,然而并无半分风吹日晒的粗糙痕迹。见到顾云章迎面走来,他果然像传闻中一样可亲的微笑起来,随即双手合什微微一躬,声音低沉而柔和的问候道:“您一定就是顾将军了,一路辛苦啦。”

顾云章还在欣赏穆先生的服饰,忽然受到大礼,就下意识的也向他一弯腰:“你是……穆先生?”

穆先生直起腰向他一点头,双目灿烂有如星辰:“正是在下。”

顾云章“哼”的笑了一声,感觉这位穆先生果然有着堂堂的仪表,只是打扮的不大合适。

穆先生的脸上带着一派慈悲笑容,半转过身去向房门一伸手:“顾将军,先请进吧。”

穆先生在门前脱掉了脚上的皮制拖鞋,率先向客厅内走去;顾云章带着杜楚夫跟在后面。一时双方进入房间,穆先生礼数周到的先让了顾云章,然后自己才在竹席上盘膝而坐。这时两名白净少年赤脚而来,无声无息的分别跪在宾主身后,各自轻轻摇起大蒲扇。

大热的天气,穆先生请顾云章喝刚烧开的酥油茶。

顾云章一闻到那牛油的腥膻气味,登时就有些作呕;然而穆先生笑容可掬的不住请他品尝,他却不过情面,只得端起瓷杯,滚烫的抿了一口。

穆先生的确是个温和的人,他闲闲的和顾云章聊起本地的风土人情,拐弯抹角的打探顾军在丁达的情形,态度是一种很有克制的谈笑风生,让人纵是不能喜爱他,也绝对无法讨厌他。他的中文也说得堪称流利,只是其中略带了一点含糊不明的方言口音,吐字也有些偏于生硬。

一番寒暄之后,顾云章提到了那笔买卖。穆先生一听,立刻接着话头答道:“路线不是很长。”然后他抬起手,用白皙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一条线:“您的队伍得穿过缅甸,然后我从印度接货,再一直送回噗嗤!”

顾云章没听明白他这番话,当即就问:“噗嗤?什么噗嗤?”

穆先生笑道:“那是我的地方。”

顾云章回头望向杜楚夫:“噗嗤?”

杜楚夫翻着大眼睛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反应过来:“大概是……”他试着去发那个音:“布车?布确?应该是布确吧!”

顾云章不是特别关心穆先生的领地,他看重的是收益。

穆先生很大方,开出了一个仿佛天文数字一般的报酬金额,然后很坦白的告诉顾云章道:“我运的是鸦片,很值钱,很多,路远,您一定要保护好。”

顾云章低下头思索片刻:“你跟着商队走吗?”

穆先生大摇其头,表示自己还要留下来四处游览观光一番。

顾云章留在穆先生这座木楼里,吃了一顿膻气冲天的午饭。

酒足饭饱后他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和穆先生并肩坐在楼前的阴凉处谈天。穆先生已然解下了他那条粉红色头巾,露出了一头乌黑锃亮、一丝不苟的短发。顾云章睁开眼睛,晓得自己身边坐着一位绅士;闭上眼睛,就觉着自己旁边拴的是一头牦牛。

牛油的气息幽幽的弥漫在空气里,顾云章睁眼看看穆先生,闭眼嗅嗅周遭味道,睁眼再看看穆先生。

穆先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就转过头风度翩翩的问他:“您在看什么?”

顾云章站了起来:“我……我要走了。”

穆先生也跟着起了身:“急什么?再多坐一会儿嘛。”

顾云章向旁边的杜楚夫一招手,而后文不对题的答道:“穆先生,你留下等我几天。我回丁达安顿一下,然后马上就带人过来护送商队上路。你这趟货物太贵重,我亲自给你押。”

穆先生受宠若惊了:“哎哟,顾将军,这可真是……”

顾云章匆匆向他一点头,而后就赶忙告辞了。

重返清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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