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一急匆匆赶回云栖竹径并非是闭关,他有自认为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在他踏入书架后的那扇门前,他想起了让苏夜三日后搬来的事情,也不知三日时间够不够。
于是撤去了院子外的禁制,反正这院子平时也不会有什么人来。
留下了一张纸条便匆忙阖上了书架。
书架后是一条狭窄幽深的洞穴,不过百十步就走尽了,尽头有一井口,井口布满禁制和锁链。
此处叫神魔井,并非是什么上古大能遗留在人间的一处修炼府邸,而是一处被遗弃的关押牢笼。
上古真魔陨落后,这个牢笼便再也没派上用场。
白若一也不知“他”到底是何等罪孽,需要同上古真魔一般境遇,又或许这里并不是什么囚禁之地,而是庇佑之所。
他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不见天日的牢笼也是绝对安全的庇护所。
白若一撤了禁制一跃而下,去看那个躺在井底深处没有灵魂的尸身。
井底虽燃着长明灯,但常年不见日光依旧晦涩暗淡,就连白若一苍白的肤色也是因为曾经常年在此闭关不见天日。
井底很狭窄,不过比井口稍微大个几倍,里面仅能容下一张能躺下的石床和石桌藤椅,从井口看去只能瞧见藤椅的边沿和石床的一角。
白若一站在石床前站了很久,站到腿脚有些麻木了便又在旁边的藤椅上坐下,情绪稍有平复才走向石床。
现实与回忆他总是很难区别,十六七岁的苏夜来到涿光山之前他还能分辨现实,那个时候的他不问世事,常年闭关就在此处守着这具尸身。
可当十六七岁的少年倏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有些慌张。
那个稚嫩的少年和眼前这个躺着的毫无生气的男人……
哪个才是他?
他伸手抚摸着头上那枚少年送他的玉扣,双燕翻飞,其实不适合白若一,他从未有一天像燕子那般自由翱飞。
“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那是什么?
白若一一惊,脑中倏然浮现起一张少年的脸,和苏夜一模一样却又不是苏祈明,那是属于魔君苏夜的脸,但他不是魔君或者说他那个时候还不是魔君。
少年扎着高高的马尾,缠着暗红色的头绳,阳光透过碎发照地他眸子有些透明的琥珀色,晶莹剔透,他就那么大方地绽着梨涡,笑盈盈地看着白若一,跟他说。
“师尊,我有三愿,一愿师尊身体康健,万事胜意;二愿天下太平,无恶无患;三愿……”
白若一檀口轻启:“三愿,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他喃喃开口,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好似从未有过的记忆一般,可却又那般清晰,仿佛深刻骨髓。
骨节愈发苍白,良久他才松开紧攥的拳头,不愿再胡思乱想些什么。
在这待的久了,他觉得浑身有些寒凉,之前被汤婆子煨出的温热消散殆尽。
自己才来了没多久就觉得冷了,那他躺在这里这么多年是不是冷到了骨子里,冷到了心头上?
躺在石床上的玄衣男人神色平和,毫无生息,没有魂魄的躯壳与这里一砖一石唯一的最大区别大概就在于需要靠寒冰石床镇着以保尸身不腐吧?
眼睛闭上了,就看不到他眼里透骨的寒凉、狠戾、阴鸷了吧?
白若一握着他冰凉的手腕命门,将源源不断的灵力灌注进这个毫无生息的躯壳里。
他这么做起先是为了强行将苏夜的魂魄困在魔君苏夜的躯壳内,使他不至于魂飞魄散,再后来他转世了,白若一是为了将那五阴炽盛之毒困在这具躯壳中,使那毒无法找到它曾寄宿的魂魄。
灵力通过彼此的手腕交替着,皓如霜雪的洁白雾气丝丝缕缕从白若一体内抽离。
他额上渗出了细密汗珠,唇色也愈发苍白,肩头的伤口失了灵力的压制迅速在白衫上洇红了一大片……
苏夜提着风灯顺着书架后的暗门里唯一的一条道走至井口。
他听到井底的闷哼声,浑身一怔。
向下看去,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他自小对幽暗狭黑的幻境无比恐惧,因此并不敢下去,纵使疑惑再多。
井口的锁链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符箓。
难不成是为了困住什么魔头?
这倒像是白若一能干出来的事情,毕竟是世人眼中除魔卫道的辰巳仙尊,他的责任也在此,甭管是世人的要求还是他的自愿,他都必须为了正义而活。
井口的禁制也是白若一布下的,是那熟悉的泛着半透明白雾的结界。
即使是确认了白若一就在井下,苏夜倒是没那么恐惧井下的幽黑狭小了,但他不敢轻易打扰白若一,生怕他师尊一个不小心就一顿竹枝伺候,此处不比外界,云栖竹径的竹子要多少有多少。
但实在是心里好奇的很,他将冰绦取下化作一条冰绡覆在双眼上。
冰绦是白若一曾经的东西,有他的气息,这禁制自然阻挡不了它的窥探,覆在眼上还能有助于苏夜在黑暗中视物更清晰些。
他趴在井口刚往下看去,整个人便面目呆滞,就像被慑魂取魄了一般,汗毛倒竖,浑身骨骼都细密地抖了起来。
是看错了吗?
他使劲揉了揉眼眸,就连那冰绡都被揉地皱皱巴巴。
摁着狂跳不止的心脏,屏住呼吸,再冲井下看去。
这次他发觉自己整个小腿肚都在发颤,站不稳,趔趄跌坐在井旁,只觉得灵魂觳觫。
他腿脚发软,站不起来,由起初的惶恐、惧怕变成了心酸、寂冷,心口像被是被绵密的细针扎穿了一般,密实却看不出伤口。
他眼眶通红,嘴唇颤抖,却还竭力按捺着。
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怕自己忍不住喊出声,也怕自己的呼吸惊动了井下的人。
他看见……
井底,石床上,白若一身前,他握着手的那个男人。
拥有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一模一样……
起初看过去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或者不相信。
但他脑筋转地飞快,想起了刚刚才看到的白若一书架上那本《上古禁术》,白若一还做了批注的那个术法——拜斗术……
拜斗术,是为重生之术,禁术。南斗主生,北斗主死,故曰拜斗。
新丧之人魂魄不散则可以康健之躯养魂,少则几年多则数百年,魂魄修补完善则可重生,但养魂之躯需时时刻刻注入灵力滋养魂灵,稍有懈怠则魂灭……重生之人苏醒后,养魂之躯的灵脉则如无根之花逐渐凋零,直至死亡,身死魂灭,万劫不复。
这世上不可能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白若一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养着那具尸体,不顾自身的伤,焦急地赶回来只为了给这具尸体输送灵力……
他于他而言,到底……到底是有多重要?
为了他的重生……
所以,师尊收他为徒……唯一的徒弟,是为有朝一日复活那人?
那人和他面目一般无二,所以他便是可以承载那人灵魂的罐子吗?
师尊急着让他修炼,让他赶紧打通灵脉是为了让他成为一个完美的载体?
可是,师尊!
你难道不知书中提到“重生之人苏醒后,养魂之躯的灵脉则如无根之花逐渐凋零,直至死亡,身死魂灭,万劫不复吗!”
你自然是知晓的……
苏夜感觉全身很冷,冷到了骨子里,他不敢轻易出声,他不敢让白若一发现他已经知晓了这个秘密。
即使腿肚发颤,即使腮帮酸涩,即使眼眶通红……
他依旧被沿途石壁搀扶着,被紧咬的牙关倔强着,被不敢阖上的眼睑强撑着,他怕一阖上双眼,泪水就会被挤下来。
他走出了密室,心中混乱到了极致却也镇静到了极致。
甚至在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将密室出口还原,将那本《上古禁术》分毫不差的半插回书架。
眼上覆着的冰绡被他狠狠扯下后立马还原成了手链的形状,他盯着手链看了很久,内心波涛汹涌,脑海中的想法溃不成句,他也不知自己此刻在想什么。
他想起自己在启临镇发狂的时候,白若一及时赶到,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莫非,这冰绦就是白若一拴住他、控制他的绳索吗?
白若一本来就不喜欢他吧?
看着自己和那个在意的人一模一样的脸,是不是觉得自己不配有这张脸?一瞧见就觉得恶心?却还要忍着心中的厌恶跟他相处。
“呵,真是难为师尊了!”
苏夜步履蹒跚,他再也不想留在这云栖竹径中,或许是害怕自己真的被做成温养灵魂的罐子,又或许只是一瞧见这里的事物,就觉得心头酸的很。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只是随意走着,走到哪儿算哪儿。
第一次见到师尊,是在月色下,他将苏夜从寒潭中一把拽起,然后赠了他冰绦,还收他成了唯一的徒弟。
什么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不过是他的这张脸太像白若一在乎的那个人罢了!
那夜,师尊醉酒,他守着白若一一整夜,第二日就被白若一罚去禁闭,再后来用那竹枝抽他,毫不留情。
什么为了他好?什么脾气古怪?不过是觉得苏夜不配靠得他太近罢了!
……
如此种种,他想了很多。
觉着自己就像钟续说的那样,不过是市井腌臢地生出来的泼皮无赖罢了,他不配拥有什么温暖,也不配被谁关心。
予取予求……
苏夜终于想起来白若一曾经说过的这个词,原本是白若一对李亥说的话,现在这话又何尝不能用在他身上?
白若一怎么会平白无故给自己什么?这些得到的东西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低头看着掌心躺着的冰绦。
得到这个的代价又是什么?
他曾为了怕沐浴时弄脏冰绦便小心翼翼摘下手链,放在潭边,看了眼手链又怕手链沾水弄脏了,双手捧着将它挪到了潭边石墩上。
入浴后转头又小心翼翼看了眼手链,还是不放心。
手在裤腿上摩挲了几下,擦干水渍,捧着手链走到离潭水十来步远的小石墩边,采了几片竹叶垫在手链下才算放心。
他曾是那样小心翼翼对待白若一赠予他的东西,此刻却一点也不想将它戴回手腕。
他狠狠攥紧手链,直到骨节泛白,直到掌心被硌地生痛。
一颗颗珠子掉落在地上又弹起,噼啪作响……
他愣了很久,眼眶酸涩,眸中血丝密布,不敢眨眼,只怕一眨眼那眼中透明的珠子也会同地上的珠子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不必流浪,不必与狗挣食,不必衣不蔽体,不必在雨夜无处可避。
他曾以为这里没有黑暗,那人的月光会照耀着他。
原来,一切不过是虚妄。
师尊啊,就算是娼妓也想从良,恶鬼也想为人啊。
他曾经肮脏过,在泥潭粪坑里打过滚。他们说他品性卑劣,寡廉鲜耻。直到那白衣胜雪的人出现,让他做了个以为自己也有家的梦……
他突然想起姨母说的话。
他承认了,承认自己命主孤煞,承认自己是那杀破狼的煞星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