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有点激动,又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呆呆望着那个人。
吹笛的人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望向上官裴,眸光闪烁着异样的色彩,像淡淡月光,充斥着无尽温柔。
那人身后的的木屋吱呀一声被推开,红衣如火的少年跑了出来,双手缠抱着那人的腰,少年身高只到那人的胸前,此人正是丹殊。
他撒娇着说:“师尊,我刚刚做了个梦,睡不着,还想听师尊吹曲。”
月白长袍的男人浅笑,宠溺地抚着丹殊的头,淡淡道:“他是来找你的?”
上官裴同丹殊一般年纪,应当是丹殊的玩伴,除了这孩子引路,应该不会有什么人知道此处。
丹殊闻言一愣,朝着他师尊指着的方向看去,衣衫凌乱的少年茫然站在一片荆棘前,有些狼狈。
丹殊“啊”了一声,朝着少年跑去。
“上官裴,你怎么找来的?天都黑了,你没回城主府吗?”
上官裴吞吞吐吐道:“……我,我迷路了。”
丹殊晒然一笑,“那真是运气好,找来了这里。你要是在林中一直迷路,就算转悠到明天这个时候,都碰不到人。”
他一把拽过上官裴的手,朝着他师尊走去。
上官裴踉跄一步,险些跌倒,就这么木然地被丹殊领着,走到身着月白长袍的男人面前。
不过几步的距离,他再抬头看去,这人,怎么会这么好看?
倒不是说长得有多美,而是眼神,温柔地好似暖春的潺潺溪流,润物细无声。
“天澜城那个被送来的孩子?”男人一开口,声音也是温柔得一塌糊涂。
丹殊猛点头,“他叫上官裴,我之前和师尊提到过,想让他也和我们住在一起。毕哲他们太讨厌了,总是欺负人!裴又不能去别的地方,但是,如果是师尊开口,父亲会同意的!”
男人没有多看上官裴,眼神温柔地瞧着丹殊,“难得有你喜欢的朋友,你想让他留下,自然没问题。”
上官裴心跳漏了一拍,就这么一句话,就可以将他从城主府解脱出来吗?他原本以为丹殊不过是玩笑之言,毕竟,谁都不敢得罪城主,遑论为他这个敌城质子求情。
太突然了,突然地像是梦……
上官裴本想说一句“谢谢先生”,可舌头就像是打了结,开了几次口都没说出话来。
直到那位先生称自己困倦了,去休息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木门后,只余下跌落满空的繁花,一瓣梨花洒在上官裴的鼻尖上,没有坠落泥土。
上官裴觉着自己的灵魂尚未归位,便已经被丹殊拽着进了另一间木屋,他边走边说话。
不管说了什么,上官裴都一个劲地点头,但听进去的,估计也就一半不到。
他只记住了,这位先生名唤芳华,善植奇花异草珍药,濯然而名,花同华,故名芳华。
芳华……
真美。
如果说,丹殊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那之后的岁月,便是渐渐磨尖了这头狼仔的利爪。
上官裴来到芙蓉城已经八年了。
八年时间里,芳华的小院治愈了他内心的症结,他懒得痛恨故城了,甚至面对其他矜贵公子的嘲讽,他也懒得计较。
只要想着每天下学,回到有先生、有好友丹殊的小院,就很快乐。
但烦恼也不是一点没有,一颗妒忌之心,用八年时间,从萌芽长成了肆虐狂舞的荆棘。
是的,他同丹殊是至交好友!
同时,丹殊也是那个让他妒忌到发疯的人!
整整八年,芳华从未说过要收他为徒。
看着丹殊一口一声喊着“师尊,师尊……”,而他只能唤芳华一声“先生”。芳华从不让他替自己研磨烹茶,这些都是丹殊在做。
他有时候会想,丹殊有什么好的?
学识不如他,修为也不如他,为何独独只有丹殊能得先生青睐?
这不公平!
因为丹殊是城主府的公子吗?他上官裴也是啊!他是长子,是嫡子,是将来天澜城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若他有朝一日继承了天澜城,是不是……
是不是可以将先生带回去?
带回去藏起来,谁都不给见,只有他自己可以靠近先生!
他可以给先生修一个世外桃源,也建三排木屋,也种一棵百年的砀山梨花,先生喜欢什么他都可以找来。
只要,先生眼里只有他……
上官裴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现,就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那日他刚回小院,芳华步履匆匆地赶来,先生疾步的时候,衣袍没赶上他的速度,带起了地上散落的梨花。
他一把扯过上官裴的手,目光凌厉,皱着眉头,什么也没说,带着上官裴进了木屋。
这是先生第一次主动抓着他的手……
上官裴在此处住了近八年,居然是第一次知道,先生练字作画的书桌下竟有一间密室。
掀开麻编的坐席,芳华将他匆忙塞了进去。
等上官裴反应过来,已经身处密室之中。
黑。
很黑。
伸手不见五指,密室很狭小,空荡荡的,别说烛火,连水和粮都没有。
起初,上官裴不解,先生为何突然将他关起来?他做错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除了那点心思,表面上仍是个谦谦君子。
他拍打着出口的木板,没有人回应他。他尝试着用灵力去破开,可出口被施下禁制,是先生的手笔,以上官裴的修为不可能打开。
他在密室中捱了不知多久,饿得厉害,渴得厉害,没有水,没有食物,他快撑不下去了。
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怒了先生……
不知过了几日,木板终于打开了,一束光亮猛然窜进密室,很刺眼,上官裴双目生疼。
一只柔软的手覆盖在他双眸上,上官裴一惊,鼻尖嗅到淡淡梨花香,他又惊又喜。
虚弱地开口道:“……是先生吗?”
来人的手依旧捂着他的眼睛,将他扶出了密室,然后拿出一条布帛,轻轻盖住他的眼睛,在脑后打了个结。
扶着上官裴落座,将准备好的一碗米粥和几块凤梨酥递给他。
芳华缓缓开口道:“在密室待了七日,出来后眼睛不能直接看光,否则会失明。”
声音淡泊,没什么情绪。可上官裴却兴奋不已,没错,是他先生的声音!
先生终于放他出来了!
上官裴捧着手中温热的米粥,嗅着甜腻香味的凤梨酥,兴奋不已,不用下口,他一闻气味就知道粥是先生亲手煮的,凤梨酥也是先生亲手做的!粥里放了梨花花瓣,有一股淡淡的梨花香,同先生身上的气味很像!
芳华平时不怎么下厨,偶有几次都是丹殊吵着要吃他做的粥,他才宠溺地说好,撩起袖子,揭开锅盖。皓如玉髓的小臂被人间烟火缭地有些渺远,拿着锅铲的手都好看极了。
那一次,上官裴有幸分到了一碗芳华煮的粥,毕生难忘,他不舍得喝完,留了一半。
丹殊疑惑,问了句:“怎么不喝完?喝饱了啊?”
上官裴说:“先生煮的粥,我舍不得一次喝完,剩下的,我想留到明天喝。”
一直被芳华宠溺的丹殊,根本体会不了上官裴的心情。
而此刻,先生亲自为他洗手作羹汤,他自然开心不已,也不知是心情驱使,还是实在太饿,他连连喝下了好几碗,喝到后来实在撑不下了。
那凤梨酥他却舍不得吃,因为那米粥,先生不止为他做过,也为丹殊做过,可凤梨酥,先生只为他一人做过。
他掰下一小块,裹挟入口,直到糕点在口腔化了,他也不舍得咽下,只想一直品味着。
他将凤梨酥包裹好,塞入怀中。
上官裴几乎完全忘记了,被芳华关在密室整整七日的事情。他开心地拽着芳华的袖子,努力学着丹殊的模样,想去撒娇,可毕竟学不像,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他喉结滚动,犹豫着开口:“先生,我明日还想喝您煮的粥。”
芳华沉默了很久,沉默到让上官裴以为自己说的话,没被听见,刚准备再说一遍,芳华却抬起手,轻缓而决绝地拨开抓着自己袖子的手。
上官裴猛地一怔,他此刻看不见什么,生怕先生突然不见。
于是他又扑上前去,一捞,捞了个空,他重心不稳,一个趔趄趴在地上。
上官裴急得连连喊着:“先生!先生!”
他想扯开眸上束缚着视线的布帛,即使瞎了,他也不怕,他最怕先生突然不见!
还没来得及等到光亮钻进瞳孔,熟悉的手再次覆在他的眼睫上,触感温热,伴着淡淡梨花香。
上官裴很兴奋,双手紧紧攥着芳华,说话间还隐隐带了些哭腔,“先生,你别不理我,我明日不喝粥就是了。”
芳华叹了口气,任由他捏着自己的手,淡淡道了句:“跟我来。”
上官裴点头,他很听话,只要握着先生的手,只要先生别不要他,他做什么都可以。
上官裴眼上覆着布帛,看不见,任由先生带着他走了好些路。
这一路不是山野小路,就是林中小道,上官裴虽暂时看不见,可从脚下的触感和周围环境看来,很确定没有经过市集和官道。
这是要去哪儿?
他虽然疑惑,却不敢多问。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停下了,上官裴感觉耳畔刮的风有些疾。
他问:“先生,我们在哪儿?”
他的先生沉默了,并没有回答他。
上官裴耳力极好,至少十几个人的脚步声,在接近。
一听动静就绝对不会是什么来郊游的学子,而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上官裴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听见来人说话了。
“原来是芳华先生啊,把人交给我吧,算你头功。”闻声,是个习武多年的中年人。
上官裴闻言一愣,他正想扯开布帛看清来人,却被芳华一个反手,将他两只手都束缚在身后,不得动弹。
芳华开口道:“人是我的,我为何要交给你?”
什么意思?
上官裴慌了,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仔细回想,就算刚出密室,双眸不能见光,他们都已经走了至少一个时辰了,早该不需要这布帛了,为何……
越想越觉得恐慌。
上官裴有些颤抖,“先生,你要做什么?”
他的先生并没回答他,对面的人却开口了,“做什么?小公子可真是天真啊,天澜城的上官家已被满门诛灭,只余下你这么个遗孤,自然是送你去和家人团聚了,赶得早些,他们还能在奈何桥上等你一块儿喝孟婆汤呢。”
上官裴如遭雷击,他突然猛地开始挣扎。
“你说什么屁话?!你胡说!胡说八道!不可能的!”
中年武将道:“我有没有胡说,你去黄泉路上问问不就知道了。”他说完又对芳华说,“芳华先生,我城敬你是殊公子的师尊,不愿与你动手,速速闪开吧。”
而后武将喊了声:“弓箭手准备!”
耳边是整齐划一的搭箭上弦声,上官裴从疯魔中回过神,他失了反应,不知如何是好。
身边的人依旧散着淡淡的梨花香,他不能连累先生。
上官裴眼泪浸透了布帛,“先生,你快走开,你走开,不关你的事情。”
芳华伸手揽过他的肩,一只手扣着他的后颈,嘴唇几乎贴在他的耳畔,灼热的气息熏得他耳膜嗡鸣。
芳华说:“活下去,别回芙蓉城了,也别回天澜。”
说罢,芳华猛地用力推去。
上官裴背后一空,直直跌落山崖,疾风将眼前的布帛卷飞,没了踪影,怀中的凤梨酥也跌落进悬崖,不见踪影。
他眼里最后一幕,便是一袭月白长袍的芳华站在崖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这么看着他跌下去,看着他即将死去。
眼里连半分悲悯都没有,即使是他们相处了近八年。
八年时光,上官裴觉得自己错付了一颗心,而芳华像个木头,从未对他有过任何感情,甚至不在意他的生死。
先生甚至想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