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卿是个傻孩子,哄起来也没多费劲。
苏夜拜托他连夜将丹殊送回芙蓉城,上官卿甚至没问苏夜师徒为何不一起走,就怀着一幅身负使命的责任感,背着昏迷不醒的丹殊就匆忙下山了。
等上官卿走远,白若一负手而立,淡淡问道:“何时动了禁书?”
苏夜:“从华山畿回来后的第三日。”
第三日,正好是白若一闭关的时候,也正好是他让苏夜搬进云栖竹径的那日。
“看了多少?”
“……全部。”
“……”空气安静了很久,没有人说话,结界内不同于外界,甚至连个虫鸣声都听不见。
白若一站着,看向远方没有说话。
苏夜也站着,垂眸,偶尔掀起眼皮望白若一一眼。
良久,白若一突然笑出了声,浅淡的,有点像无奈,又有些嘲讽和嗤笑的意味,苏夜听不明白。
白若一:“以往我给你的书籍,你都懒得翻阅,怎么就突然想起来翻看为师的禁书了?”
苏夜一听,耳尖有些微烫,他到底是个不学无术、没上过几天学堂的坏胚子。这话也不知是在夸他,还是在嘲讽他,他还不晓得该怎么回话,他师尊又开口了。
“也算是好事,总算有看得进去的书了。”
那可不是,这算什么呀!
苏夜最看得进去的还要数话本,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看完一遍就能马上给复述出来,该有的情节点和细节,完全可以一字不落!
“嗯?”好像不太对,苏夜突然意识到,他师尊哪里是夸他啊……
白若一刚刚还怒火中烧,这下险些被气笑了,他无奈叹气道:“这些书以后不要看,更不可以学,自古以来没有人能成功,是废书。”
苏夜疑惑道:“那上官裴拿了半本残卷,还学得一本正经,他对此深信不疑,笃定自己能复活芳华。”
“若是真有把握,何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定能成功?”
苏夜被塞得哑口无言,他很想问,师尊信吗?师尊决定要做吗?师尊是属于那有把握的,还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能成功的?
但是他没问,白若一只发现了苏夜偷看了禁书,并不知晓他进了禁地。
他要是一开口发问,那就是不打自招。
失却阵被破后,幻境消失,不多时,两人就走到了上官裴闭关的洞穴。
外间的祭坛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空无一人。
苏夜当初被抓来时,并没时间观察周围,现在一看,简直令人毛骨悚然,祭坛上的纹路被血完全浸透,血污绘成的符箓还在持续蔓延,上官裴盘膝坐在祭坛中央,鬓发散乱,衣袍染满血污。
他手腕上被割裂的筋脉还在滴滴答答,血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整个人身上的血几乎快被放干了,丹殊的血加上他的血,还不够祭坛吞蚀,于是源源不断的灵力从他身体中涌出,填补着符箓最后那点空白。
上官裴缓缓睁开双眸,目光有些茫然地看着来人,开口道:“丹殊的血不够,先生并不想见他。”
所以他便用自己的血继续召唤吗?
苏夜说:“你的先生,或许也并不想见你。”
上官裴褪去了狰狞的面目,此刻看起来像个委屈的孩子,“他走了之后,尸身、魂魄都没留下,我找不到他,只能强行召唤。”
白若一道:“放弃吧,你召不回他的魂魄。”
“不是的!”上官裴激动地猛摇头,“还差一点,我用灵力填上,我能唤回他的。”
“那位芳华仙师,我曾听闻过。”白若一叹了口气,道:“芳华非人,是兽,根本就没人类该有的三魂七魄,你又怎能以召魂之术唤回他呢?他死了,的确就什么都没了。”
“你胡说!”上官裴一激动,灵力和血液都溢散地更猛烈了些。
白若一的话就像一把火,活生生把上官裴最后的那点期望烧的干干净净。
苏夜就站在旁边看着他师尊,他心底多少对上官裴有些怜悯的,恶人做尽了恶事,不过是为了一个缥缈虚无的执念。
白若一是没有感情的神祇,此刻神圣的模样让苏夜想起了神女冢中见到的神女,慈悲降悯,却又残忍。
他明明就站在白若一身边,却觉得他离他真的好远。
白若一又言,“这些年你尝试了这么多次,成功过吗?你连他的魂魄都召唤不来,又遑论以那半本禁术残卷妄图复活芳华。”
“他根本没有魂魄,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上官裴陷入癫狂的疯魔状,他不断地反问自己,不断地确定,又不断地矢口否认。
若说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是半疯,那此刻他疯地彻底了些,他都快把自己抽成干尸了,面颊不再饱满,苍白又快速地干瘪了下去。
他眼中溢出滴滴血泪,满目污红,不顾手腕上正淌血,伸出颤抖的指尖,狠狠指着苏夜,问白若一,“那他呢!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狞笑着:“他这样的人,你都能唤醒,我凭什么就召唤不回先生?!”
“什么意思?”
苏夜猛惊,他盯着上官裴看了半天,又抬头瞧了眼他师尊。
白若一没看他,只是微微蹙眉,掩映在袖中的手轻轻微曲成了拳,仿佛在捏碎什么。
他眼眸淡淡扫向苏夜,无悲无喜,却带着些危险气息,声音冰冷道:“没什么意思。”
“到头了,你注定失败,即使以自身为祭。也不知是谁给了你那本残卷,拜斗重生术的要义从来就不是以神裔献祭,也不是像你这般,以丹殊和你自己的性命来威胁芳华回归。”
上官裴快崩溃了,他嘶吼道:“那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血泪污了满面。
白若一并没有回答他。
回想起看过的两版重生术,苏夜突然发现,白若一的那本记载详细,而上官裴那本残卷上记录的大多是被扭曲了,非重点的内容被刻意强调。
比如说,重生术需要的神裔血只需取几滴便可,而不是放干;再比如说温养灵魂的罐子也并非是洗去原主的记忆和灵魂,使被复活的人夺舍而生,而是……
“是要一个甘心以自己身躯作为药罐,奉献全部灵力滋养灵魂的人。”苏夜想着就开口说了出来。
上官裴猛地一怔,他好似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神慌乱了片刻,“……他,他不会骗我的……”
白若一问:“是谁?”
上官裴:“不是他,不会是!”
这人应该就是利用上官裴的急切心情,误导他一步步行差踏错的人了,可他若不信,旁人再怎么拿出证据都不会有用。
灵力将尽,血将干涸,上官裴形容枯槁,早已无药可救了,无论是身躯还是壳子里的魂灵,都早就同个死人没什么区别了。
在白若一眼里,此人坏事做尽,残害生灵,实非良善之辈,他不可能去救这人,甚至因为这人掳走了自己的小徒弟,他更有可能给他一掌,送他一程。
但他并未这么做,而是开口又问:“华山畿的霓茶是你杀的?”
神裔残遭屠戮,确实与上官裴的重生术脱不了关系,但细想又不太对,苏夜记得那时幻境中的邪修说的明明是“神裔血肉,用来炼丹真是妙极了。”所以说邪修是为了炼丹,而不是……
果然,上官裴矢口否认了,他说:“我恶事做尽,手上不缺这一两条命,但不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承……”。
“认”字还未说出口,他突然面色一变,匆忙反悔道:“是我做的,反正我都要死了,就是不晓得死了后,先生还肯不肯再见见我……我早该死了去见先生了,说不定还能赶上一块儿投胎。”
白若一冷声道:“何须欺骗自己?芳华没有魂魄,自然没有来世,你将自己困在祭坛中,施以咒术,逆天而行,虽并未成功,但代价是魂飞魄散,逃不掉的……”
听着这话,苏夜觉着心中不是滋味,竟觉得一向冰冷的师尊,好似也在害怕着什么。
“妙啊!妙极了!”
上官裴忽而哈哈大笑,他以手抚胸,猛地咳出了最后一滩血,“魂飞魄散了,我也没魂魄了,刚好与先生相配。”
他怔怔望向白若一,眼中平静。
良久。
开口道:“劳烦仙尊,送我一程吧。”
“不!不要!不可以!”
上官卿冲上祭坛,一把抱住上官裴的腰,泪眼婆娑,“哥哥……你别丢下阿卿,阿卿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唯一的亲人……”
“你们别伤害我哥哥,你们放过他,求你们了……”
他将丹殊送出城后,才倏然想起苏夜师徒没有跟来,还在后山禁地,想着自己兄长还在,万一发生冲突怎么办?他急匆匆赶回后山,便看见眼前这一幕。
他的兄长失血过多,面色苍白,身下的祭坛几乎吸干了他全部的血液和灵力,不成人形。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上官裴,那个为他遮风挡雨,身形高大、英姿勃发的兄长如今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当即,上官卿不知如何是好,他难受得很,只会求饶和哭泣。
苏夜:“……师尊。”他有些不忍。
白若一并未出手,他转身走出洞穴。
就算白若一不出手,上官裴也活不过今夜,血液干涸、灵力散尽的人,早就撑不了多久了,他什么时候死只是时间的问题。
上官裴强压着浑身疼痛,恳求道:“我所作所为皆我一人之过,我死是活该,不要为难我阿弟,不要为难天澜城……”
苏夜回头看了眼这对兄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跟着白若一出去,留给他们最后话别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