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魔君就算对师尊而言意义非凡,可那都是两百年前作古的人了,师尊为何如此执着不放?眼前人难道还比不得百年前的一具尸首吗?”
昨日之死,今日之生……
哪一个才是你?哪一个又不是你?
眼前的人到底算是一个全新的生命还是两百年前作古之人的延续?白若一自己也搞不清楚。
眼前的小徒弟倒是第一次这般心怀芥蒂地无理取闹,白若一放软了声音,淡淡允诺:“不去神魔井,就在云栖竹径的栖云殿,我不设禁制,你随时可以来。”
得了许诺,苏夜心情像是窜上了云霄,轻飘飘地,欢天喜地地去收拾行囊了。
来时很快,是为了苏夜的伤势,去时他们不赶时间,驾着马车,一路上算是逛遍了沿途景致。
足足用了半月时间,他们才回到涿光山。
白若一说自己虽然闭关,也只是不见外人,苏夜每日清晨还是要去向他报告功课的,以往面临学习之事如临大敌的苏夜此刻却心情愉悦地忙不迭点头,他心想这大概就是世人所说的“打是疼,骂是爱”吧?
不管怎么说,师尊确实在乎他!他在这漫无目的的十几年生命中,终是出现了一个在意他生死和成长的人了……
他在君撷仙君的洄溯涧住的时间不久,并没什么要收拾的东西,只需要去道个别就行。
他去的时候,恰好钟续和叶上珠也下了课,正在听君撷讲摇光仙君的故事,苏夜走上前打了个招呼便一同坐下听了。
君撷仙君就好像是个移动的传说全书一般的存在,就好像没他不知道的事情,故事讲的也极好,引人入胜,但知道这一点的人很少,仙君为人低调,不愿意在他人面前讲故事,免得有心之人说他搬弄是非。
但面对自己的小徒弟,他倒是不介意多说一些,再加上摇光仙君一直都未回来,白若一代理了几日晨修课后又下了山,束修堂的课只好由开阳仙君代课,但开阳仙君大多时候还要负责维持山中的修缮之事,时间并不是一直都充裕,于是山主便请了君撷仙君偶尔去代课,君撷答应的很爽快。
苏夜来的巧,君撷险峻刚铺垫完前期背景,正讲到关键情节。
君撷仙君一边吃着叶上珠削皮切好的水果,一边摇着折扇娓娓开口:“摇光仙君原名楚辛夷,是个凡间孤女,长在山野,以捕兽为生,在一次遭遇猛兽围攻中伤势严重,危及生命,后被君栖迟所救,带回了苍梧山……”
那一年,楚辛夷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无父无母的她自幼生在林间,长在山野,艰难生存,直到遇到君栖迟,被他带回苍梧山,君栖迟见她孤苦无依又天资聪颖,原本想收其为徒。
那时候的君栖迟还不是山主,也算是一个英姿偏偏的倜傥公子,聪颖且勤勉,从小被当作天之骄子对待,也是出了名的任性,他说要收这孤女为徒,长老们先是劝诫他,“收徒要谨慎,这女子不知身份,不明来历,不可任性妄为啊。”
可偏偏,这君栖迟是个任性惯了的人,长老的话,他皆未听进,任意妄为。
楚辛夷在山野中没见过什么人,警惕的很,昏迷转醒后,她瞧见自己的救命恩人第一件事情就是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几乎险些将一大块血肉啃下来。
君栖迟不怒反笑道:“还真是个狼崽子。”
而后的日子里,君栖迟对楚辛夷几乎是精心照顾着,汤药饭食从不假他人之手。
至于梳洗沐浴之事,婢女忍不住告诉他,“公子,男女有别啊!”而后抢过澡巾,将依旧木讷着的君栖迟推出去,阖上了门。
他还在门口站着,久久未反应过来,男女之别他自然是懂的,他轻拍自己脑门,忽然想起自己从未将这孩子当作个姑娘。
在身侧婢女的言语中,楚辛夷终于明白,及时每次喝完药再苦,也不可以咬人,她渐渐迷恋上了药后的蜜饯,以至于常常牙疼。
君栖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却依旧纵容她迷恋蜜饯,她浑身上下总也充斥着蜜饯的甜蜜气息,只是治伤的药换成了治疗牙疼的辛夷草。
孤女没有名字,起先也不会说话,只知道自己总要喝的药草叫辛夷,君栖迟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楚辛夷,“楚”随的是他母亲的姓。
楚辛夷长到十四五岁了身量还是小小一只,她常常托腮发呆,望着君栖迟也不晓得该喊什么,一直“君……君……”喊个不停。
一日,君栖迟说:“我收你为徒好不好?这两年我教了你不少功夫,按理说也算得上是你师尊了,我还没给人家当过师尊呢,当人师尊应该挺有趣吧?”
楚辛夷瞪大了眼睛,又疑惑地用她那蹩脚的发音问道:“……师尊是什么?”
“师尊就是会教你仙术,养你长大的人。”
楚辛夷眸中闪亮,她激动道:“是可以一直一直在一块吗?每天都见面的那种?”
“唔……”君栖迟思考了片刻,他没有给别人当过师尊,没什么经验,但这么说也没错,想了想点了点头,“对!每天都会教你仙术,等你长大了再给你许一门亲事,结一位道侣,等以后师尊老了,你再给师尊养老送终。”
原本以为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眼前的小姑娘却忽然红了眼眶,泪水簌簌掉落,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君栖迟慌了,他从未见过姑娘哭,不知该怎么哄,也不知是哪一点引起的,想破了脑袋都不知该怎么办。
小姑娘抽噎着,断断续续开口道:“我不要师尊,不要君……做我的师尊了,不好!不要!”
“好好好,不做师尊就不做师尊,你别哭了,别哭了……”君栖迟只想着赶紧将人哄好,他哪里知道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心思?
他只觉得自己说到了什么“养老送终”,直面了“死亡”这个比较沉重的话题,小孩子有些接受不了罢了。
于是,他好为人师的执念就此打住了。
后来的几年,君栖迟从玩世不恭的天之骄子,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苍梧山的首席弟子,再成了一山之主,而他的身边总有一个一身紫衣,惯用九节鞭的少女。
说起来也怪,这女孩既不是君山主的婢女又不是他的徒弟,君山主还年轻,自然也不会是他的女儿。
知道当年内情的人才晓得,这是君山主的那个半徒,也不知何种原因二人并未结成师徒契约,却有师徒之实。
来访的友人见少女越长越开,于是劝过君栖迟,告诉他:“留在身边,如此亲近,容易落人口舌。”
君栖迟只哈哈大笑了几声,满不在乎道:“怕什么?清者自清,我当辛夷是个孩子而已。”
友人道:“我知你心疼她,但这孩子也大了,已过了及笄之年,倒不如给她找个可靠的道侣……”
那友人话还未说完,便吃了一记九节鞭,抽得他皮开肉绽,楚辛夷将他赶出了苍梧山,那友人心中不忿,咬牙狠道:“这泼辣丫头,以后肯定找不到道侣!嫁不出去!”
面对楚辛夷的任性,君栖迟并没有教训她,反而哈哈大笑扬言道:“嫁不出去我就一直养着,我苍梧山还能被这丫头吃穷不成?”
君栖迟当时并未想到,友人竟一语成谶,楚辛夷后来即使离开了苍梧山,也没找到可以共度一生的道侣。
他一直娇惯着她,要什么给什么,故事的起因还是楚辛夷被长老劝着不该总粘着山主,她总有一日是该嫁出去的,山主也会迎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当山主夫人。
楚辛夷一时气不过,用九节鞭抽伤了那位劝诫她的长老,而后赌气下山,去了山下的盘麟城。
岂料,君栖迟面对来告状的长老,并未痛斥楚辛夷不懂规矩,目无尊长,而是担心这丫头未涉红尘,生怕她在山下吃亏,连夜独身去了盘麟城找她,好巧不巧,他在盘麟城遇见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对风度翩翩威仪非凡的君栖迟一见倾心,那姑娘就是后来的姜夫人,盘麟城城主千金——姜钰蔓。
盘麟城的夜色极美,由于这是九州大陆最为富庶的城池,夜间的热闹比其他城池的白日更甚,湖面上的游览花船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装饰辉煌,河面上映着点点荷花灯。
君栖迟踩踏在花灯上,挨个船只寻觅,好巧不巧就闯进了姜钰蔓的花船,春心萌动的少女一瞧见青年,便一见倾心、芳心暗许了。从未和除了楚辛夷之外的女孩接触过的君栖迟哪里知道姜钰蔓的心思?他连楚辛夷的心事都没搞清楚过。
心中着急着找人,一再推脱姜钰蔓的留客之举,他站在花船的甲板上,眼神着急地在人群中寻觅着,始终不见人影。
姜钰蔓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妙人,她一瞧便问道:“公子可是在寻人?”
“嗯……我徒儿走丢了。”既然世人都道他们是半师半徒,只差了一个弟子契而已,事实上早就是他徒弟了,这么说也没错。
姜钰蔓掩面笑道:“这有何难?我帮公子寻。”
说罢,她便挥手遣人去寻了,整个盘麟城都在姜家的掌控之中,而姜钰蔓作为最有希望继承城主之位的人,在城中找个人还难不到她。
不多时,手下传来了消息,“禀小姐,人找到了,只是……”
君栖迟皱眉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那位小姐说,不愿意随公子回去,让公子别管她了,她要自己去浪迹江湖。”
闻言,君栖迟微怒,忍不住呵斥:“胡闹!”
他寻人急切,问清楚人在何处后,便感谢姜钰蔓后匆匆道别。
姜钰蔓也未拦他,此后她遣人去调查了君栖迟的一切消息,不限于身份、习惯、爱好,甚至将他何时晨起,何时用膳都调查地清清楚楚。
每一封传来的消息都更让她想法坚定,越看越欢喜,从小到大每一样东西只要她想得到,就会有无数人上赶着奉上,那些精致漂亮的礼物,她看得腻了,也嫌麻烦,便再也不愿透露自己喜欢什么。
可这次,时隔数年,她竟再一次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现出自己对这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兴趣浓厚……
而另一边,君栖迟寻回了楚辛夷,这是楚辛夷第一次见他发火,气得青筋搏动,剑眉怒竖,他将她提回去后,第一次关了她半月有余的小黑屋,楚辛夷自知理亏,也不敢抱怨。
直到她偷偷跑出来,站在君栖迟面前,委屈巴巴地捂着肿了一片的脸颊,含糊不清呜咽着道:“……我牙疼。”
君栖迟放下手中长老们递来的谏言帖子,阴霾散尽,他站起来走向楚辛夷,伸手炼化了一些灵力,化作冰凉的触感贴上楚辛夷的侧脸,轻轻揉着,就像小时候这丫头每次牙疼一样。
见他不再恼自己,楚辛夷绽开了笑颜,瞥了一眼谏言帖子,写了什么她不关心,她只闭眸侧着脸感受着君栖迟的温柔。
若是她当时稍微懂一些什么叫做“天作之合”,什么叫做“男婚女嫁”,也不至于到了君栖迟大婚的时候,她才迟钝地明白过来成婚意味着什么……
也不知道,这样亲密无间的触碰已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