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觉得楼西子一个小姑娘,不会有什么苦大仇深难以抉择的念头,她不过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在幻境中圆满自己心中的执念,就能走出来了,没想到这姑娘执念太深了!
太深了啊!
她不仅拉郎配,主持修仙界的婚礼,甚至还要盯着几人送入洞房才肯罢休,洞房内的声音让人面红耳赤,楼西子却在窗外扒着墙根听得乐此不疲,这个小姑娘都不会脸红一下吗?
楼西子捂着嘴缩在墙角偷笑,然后一个激动晕倒了,再醒来便回归了獬豸的虚无空间。
獬豸兴奋道:“嗝……饱了,这是第一次吃幻境比吃灵魂还爽!”
楼西子秀眉一蹙,抬起手就朝獬豸脑袋上砸了一拳头,“你干嘛弄醒我!”
苏夜:“…………”
獬豸:“???”第一次见有人不愿醒的。
也不知是刚刚在楼西子的幻境中看到了自己师尊,心生惦念,还是担心幻境变化多端,凶险异常,还不可预判,苏夜对白若一的处境愈发担心。
“……我师尊他怎么样了?”一提到白若一,苏夜脸颊有些微红,嗓音也有些沙哑。
獬豸愣了一下,心想着都过去这么久了,时间一直往前走,画面应该换掉了吧?就算给这小子看,也不会被发现他们二人彼时曾同处一个幻境。也就不会让这个人嘲笑自己业务不精。
獬豸感知了一下白若一身处境地,豁然开朗,便勉强同意。
巨大的幕布再次被展开,一片黑暗。
忽然听见刀子插入血肉的声音,苏夜的心咯噔了一下,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接着画面掠过噼啪燃烧的长明灯,渐渐亮起来。
白衣人闷哼一声,单手撑着床榻,他面前俨然躺着一个睡容安详的黑袍人。
液体滴滴答答落下的声音……
“……师尊!”
苏夜惊呼一声,近乎癫狂,猛地冲到幕布前,可他伸手去捞却什么都捞不到,几次穿过画布,画布一角化作粉尘烟雾散开,又聚拢。
苏夜跪在画布前,仰头看着,却无法触及。
他万万没想到,白若一至今还未走出的幻境是这样的。
那是苏夜死后,白若一抱着他的尸首一路跌跌撞撞,找到了一处井底密室,在井口设下结界,外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很难走出,熟悉的狭窄空间,昏黄的烛火,斑驳的穴壁,寒冷的冰床……
巨大的刺激袭来时,白若一早已丧失理智,他忘了自己是被獬豸投入幻境,他竟将幻境中的世界当作了真实世界。他寻来千年冰石,做成了可以保证苏夜尸首不腐的冰床,守在冰床边数年。
这样的常年身处天寒地冻之中,早就将白若一的身体变得冰寒刺骨,体温较常人低了许多。
而后,他寻来了所谓的天道不容的禁术——拜斗重生术。
人有三魂七魄,需将七魄封印在死身之中,保证尸首不腐,而后将三魂投入修为强悍的修士体内以温养魂灵,心脏最佳,这修士必须心甘情愿为其养魂,否则两人魂灵相斥,失败机率极大。
白若一自然是心甘情愿的,且他就这么做了,根本没有顾及此等邪术的代价。
百年青葱倏忽,一闪而过,时机已然成熟。
白若一将利刃捅进了自己的心脏,温养完善的三魂需要以心头血为介质,返还回原本的肉身,而养魂之躯被耗干了精魂,灵脉会慢慢凋零枯萎,直至死亡,且会因为应咒而付出代价——身死则魂灭。
这些事情,苏夜当然是不知道的。
但他也晓得所谓的重生术代价一定很大,他想起之前在天澜城中看见上官裴为了复活芳华是何等的癫狂,而此刻,白若一像个冷静的疯子,白若一自然不会为了救活自己在意的人去伤害别人,可是他对自己从不吝于残忍……
眼睁睁看着白若一毫不犹豫地用那刀子扎进自己的心脏,即使知道幻境中的人受了再大的伤,等返回现实的时候也会毫发无伤。
但是,苏夜知道,幻境中的经历并非空穴来风,那是曾经真实存在的一段往事!
匕首挖入心脏,滴滴心头血顺着刀刃落在冰床上躺着的那人心口上,苏夜明白了,神魔井下所谓的故人就是魔君,就是他自己。
师尊想要守护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苏夜跪在巨大幕布前,浑身颤抖,胸前那生来便带着的不是什么胎记,那是他上一世被白若一亲手刺入心脏所留下的创伤。
白若一像是要将什么还给他,心头血一滴滴融入那带着菱形疤痕的胸膛,血滴没入肌肤,融进骨肉,流淌在他的心脏中。
“……成功了?”白若一喘·息着,虚弱开口,带着欣喜和百年等待带来的苦涩困惑,显得有些癫狂。
血滴混合着三魂在身躯内流转不息,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骤然,那光芒像是被什么在追逐着,被扼制,被驱逐……一时间,无法控制,躺在冰床上的身躯剧烈颤抖着,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出来。
白若一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眉头紧蹙,他使劲按着冰床上身躯的躁动,可是那身躯挣扎地太剧烈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五阴炽盛之毒?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怎么会在你体内?”
“我竟从未察觉……”
苏夜不知那“五阴炽盛”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白若一这个人一贯料事如神,处事波澜不惊,却会因为发生在苏夜身上的变故而变得慌张起来。
脸色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白若一剑眉皱成一团,眼眶泛红,一双眸子早就慌了神,他拼命地摁着那躁动的躯体,但没有用,后来,他几乎将自己全部的灵力都注入到那具躯体中去安抚躁动。
依旧没有用。
白若一瞧着那躯体看了会儿,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他从没这么慌乱过,也从未这么冷静过。
“不要道歉,你没有弄脏我,我心甘情愿的……愿沉沦在你的世界。若不能救你,我愿陪你一同腐朽,陪你一同烂在泥里。”
苏夜从来不知道白若一会对着自己说出这样一段话,这样一段面对他时绝对不会脱口而出的难以启齿。
心尖上不知是什么东西抓挠过,很痒、很涩、很酸,又很痛。
他不知道白若一究竟能不能走出来,也不想知道这拜斗重生术失败后,白若一又是用了何种法子让他重生的,他只想将他的师尊,他的白若一救出来。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苏夜垂头站了起来,振臂一挥,掣出了无色神剑,回头看了眼獬豸。
獬豸依旧翘着二郎蹄悠哉悠哉地等着,心想这个魂魄应该是走不出来了,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却在看到苏夜怒盈双眸,眼眶里那猩红的杀气时愣住了。
就在它愣怔的一瞬间,苏夜手持神剑,已经架在了它的脖子上,一字一句狠戾着却也颤抖着咬出口:“放、他、出、来!快!”
獬豸从没被人威胁过,这里是它的地盘,它若是死了,幻境中的人虽然会被丢出来,但是这些人没有它的帮助,是不可能走出虚无世界的。
他们会被困在这里,困到老,困到死!
作为上古凶兽,它并不觉得惶恐,反而昂扬起头骄傲道:“我劝你不要不识抬举,你要是杀了我,这里所有人都要给我陪葬,包括他,包括你,包括他们!”
獬豸原本以为自己这样的一番话应该会吓到这个凡人,岂料耳边却传来一声低沉的冷笑,笑到喉咙干哑,笑到麻木,笑到崩溃,笑到疯魔……
獬豸茫然地扭过头去看。
青年的碎发挡住半边脸,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偏执的嘲弄,长睫簌簌抬起,瞳孔中闪过一抹血红,眼中不悲不惧,反倒像个疯子一般,带着破釜沉舟的胆魄。
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压迫着獬豸,它感觉很熟悉,恍若天敌,险些臣服,却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苏夜声音低沉,嗓音沙哑,形容鬼魅,“他若有事,我还活着做什么?我还管这个世界做什么?”
獬豸被吓出一身冷汗,竟觉得这人真的会不顾一切,毁天灭地。
它咽了咽口水,眼神闪烁着不敢看苏夜,明明是个陌生人,为何却觉得那般熟悉?那感觉就像自己是个草原上奔跑的兔子,下一瞬就会被一头扎下的雄鹰叼啄入腹。
但是,它是凶兽,凶兽该有凶兽的骨气!獬豸绝不认输!
獬豸本想再挣扎一下,突然感应到什么似的,它猛地看向巨大幕布,惊讶呼声:“你看!”
苏夜被逼急了,根本懒得听獬豸废话,手腕用力,神剑便抵住了獬豸的喉咙,剑刃锋利,竟轻易划破了獬豸粗糙的皮肤。
疼痛袭来,獬豸觉得这人不讲道理,都快哭出来了,“不是,我没有骗你,你看啊,你师尊好像悟了!”
苏夜:“…………”
被刺激出的偏激还未撤去,苏夜抬起猩红的双眼顺着獬豸指着的方向看去。
幕布中的画面变了……
魔君的身躯安详地躺在冰床上,白若一双手托着一团淡蓝的光晕走出了神魔井,脸色虽然很差,依旧苍白,但是好像安定了不少,甚至唇角挂上了一抹欣慰的笑意。
白若一踩着白纻化作的巨大绸布,凌空飞翔,好似在寻找什么,几乎走遍了整个九州大陆,他来到江南,停了下来,定定看着双手托着的光晕,神情柔和。
“只要魂灵还在,你就还是你,或许再世为人要比重新活过来,带着那些痛苦不堪的记忆继续生活更好。”
“这一世,你不是被我从姑苏巷里捡回来的乞儿,你会拥有一个家,疼爱你的父母,亲朋好友……”
白若一没有再说下去了,他眼中不舍,不愿再看掌心的光晕,双眸阖上,一滴清泪滴落在光晕上,光晕被他抛下人间,落入江南。
凡间的婴孩呱呱坠地,一声啼哭响彻云霄。
幻境中的白若一孤影只身,茕茕孑立于苍穹之上,白衣飘袂,站了很久,久到像是成了山峦上的化石。
他的身躯开始渐渐透明,直到在幻境中消失。
巨大的幕布前,一袭白衣从中徐徐走出,神情木讷,像是丢了魂魄。
“……师尊。”苏夜颤抖着开了口,抵在獬豸喉咙上的剑瞬间掉在地上,他没管没顾地一头扎进白若一的怀中。
白若一被扑上来的人撞得晃动了一下,愣怔了一阵,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双眸清澈又茫然,而后缓缓低头,这个孩子很熟悉,又有些难以适应,他颤抖着抬起手,几次想要收回,害怕一碰便砸碎了这个薄弱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