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一知道自己是在梦里。
可眼前那尸山血海的画面,还是震惊了他,漫天霜雪已被鲜血染红,血污又被重重霜雪遮盖,可依旧还有新的血肉填补那洁白的空缺。
白若一知道是梦,所以他阻止不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只觉得眉间跳动,心头发怵,他踏在鲜血铺就的道路上,却没有血污染上他洁白的衣摆和足底的白靴。
走着走着,他看见前方有一个身型高大的漆黑身影。
那是一个鲜血填充的湖泊,湖泊咕嘟咕嘟冒着滚烫,黑衣青年面朝湖泊站在那里,一件件褪去衣裳,只留下里衣后,忽然跳进湖泊之中。
湖泊的血□□,一下子就将那青年完全淹没了。
过了会儿,那青年又浮出了水面。
血水没有沾粘在脸上,因为那些血水带走了青年浑身的皮肤,那是个只剩下血肉的怪物……
莫名熟悉的感觉,让白若一眉头紧蹙。
青年好像一点都不觉得痛苦,他一步一步走上岸来,皮肤血肉自足下开始缓缓长出,一点点顺着脚踝,小腿,长到肌肉紧绷的大腿上,再是细窄的腰身,宽阔的胸膛,最后是那人的面容。
长出皮肉的面容不但不狰狞,还英俊逼人。
白若一双眸猛颤。
眼前的青年正是苏夜,诡异的是这人整张脸都不再柔和,不再是向他撒娇的样子,双眸也不再灵动,却勾勒起诡异的笑容。
那青年看到自己浑身的血肉和皮肤再一次长出来之后,竟失望地皱起眉头。
只一瞬,像是被眼前的白影晃了眼。
“你……”
两人竟同时出口。
苏夜愣了一瞬,旋即笑道:“师尊吗?你来了啊?”
他自言自语,说着白若一听不懂的话,“你终于来见我了,我好开心!”
他快步向白若一走来,想去牵白若一的手,可白若一往后退了小半步,苏夜浑身一颤,猛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浑身血污,而他的师尊无论何时都全身雪白,不染尘埃,自己的靠近实在是一种玷污!
而白若一立马垂眸,不去看苏夜,原因不是苏夜浑身血污,而是,他跳入血池后,浑身的衣着连着皮肤一同被腐蚀了,此刻俨然是一丝不·挂。
“师尊……”
苏夜喉咙哽咽,有些委屈,“原来在梦里,你都不想看见我吗?就这么嫌弃……”
他语气那么伤感,白若一甚至是出于本能,很想解释。
不是的,师尊怎么会嫌弃你呢?
师尊怎么可能不想看见你呢……
可白若一还是抿了抿唇,羞赧化作薄红,一寸寸爬上耳尖,他闭眸说道:“你先将衣服穿上……”
苏夜一愣,听话地捡起他刚刚脱掉的衣服,拎起一件带着兜帽的斗篷,囫囵裹在身上。
苏夜裹着斗篷,勉强将自己包裹着,可随着动作还是会乍露出一部分蜜色的肌肤,白若一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什么。
毕竟是梦,梦里面的都不算是真实。
缓了缓,白若一问:“……你在做什么?”
见白若一理会他,苏夜立马眼睛亮了起来,他兴奋地牵起白若一的手,走到血池边,“师尊,你看,这是噬魔圣水,只要我跳进去就能洗掉这一身的污血,也能洗干净五阴炽盛毒带来的副作用了。”
说着,他看着白若一的眼眸愈发深邃了起来,眼里极黑,嗓音也有些喑哑,“这样,我就能对师尊好,不再伤害师尊了。”
像是精神受到了什么奇怪的挟制,苏夜蓦然眼睛亮了起来,他与白若一隔着一些距离,生怕自己浑身的血污弄脏了白若一,上半身却向白若一倾斜过去。
一个吻,如蜻蜓点水,落在白若一的唇角,是敬重,是尊重,是爱慕……看起来虔诚,却也带着狼子野心。
苏夜眸中深邃,用最虔诚的口吻说着最大逆不道的话:“我真的很想将师尊带回去,关起来,藏在昆仑深处,只我一个人能见到,我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人也不想理会,只想日日同师尊厮混一处。师尊若是不同意,我就将师尊捆绑起来,拴在床上,夜夜同我同榻而眠,我想与师尊的距离只有毫厘之间,不!要深入血肉,融入骨血,再也不分。”
这番话,惊地白若一说不出话来,饶是他知晓这只是个梦,可他还是被吓到了,吓到惊谔,吓到呆滞,甚至面红耳赤,浑身滚烫。
他不知这些诨话,是苏夜心中真实所想,还是他自己臆幻出来的……
终归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
终于,梦境里的苏夜像是要放过他,他松开了牵着白若一的手,又距离那血池近了些。
苏夜一回首,白若一便看见,纷纷白雪为幕布,而那鲜红的血池衬地苏夜的黑眸黑发,以及那俊朗的脸庞更加耀眼。
怦然心动……
他说:“师尊,你就站在那里,看着我跳好吗?”
“这噬魔圣水不但能洗干净我这浑身的脏污,还能让人体验什么是剔肉噬骨之痛,你就站在这里,看着我疼好不好?”
“若你解气了,这样……你是不是就可以不要厌恶我了……我做错的事情,是不是就能抵消了?”
白若一浑身都在密实地颤抖着,拳头不由攥紧,骨节都泛出了玉色。他不明白苏夜的心魔到底是有多重,竟然以这么残忍的方式折磨自己……
这些究竟只是梦境,还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
白若一不知。
但是,眼前的青年却再一次跳入了血池,血池表面咕噜冒着泡,很久很久,青年都没有出来。
白若一慌了,他疾走了两步,俯在血池边,翕动嘴唇,喊着:“你快出来,快出来啊,我原谅你了,别跳了,我……”
可是,血池依旧咕噜咕噜冒着泡,最后,浮现出一具白骨。
“!!!!!”白若一彻底慌了,眼前渐黑,几乎晕厥。
“苏夜——”
那喊声太大,撕心裂肺,竟不像是白若一这样一个沉稳内敛,温润如玉的仙尊能喊得出来的。
“仙尊怎么了?!”推门而入的是钟续,眼下还挂着青紫。
他这几日没怎么休息,叶上珠至今未醒,白若一又神识不清,他两头跑着照顾,这一日,他刚好在白若一的院子里,听见声音,立马赶了过来。
白若一已然从床榻上坐起,他浑身泛着涔涔冷汗,浸湿了衣裳,整个人像是失了魂,双目茫然。
不知是不是钟续的错觉,他竟觉得,眼前被窗外逆光勾出轮廓,指尖扶额的白若一,脸颊上闪烁着一滴莹亮。
“出去吧,我无事。”不知是不是刚刚那句喊得太大声,白若一嗓音沙哑的厉害。
钟续听见了,他喊的不是别人,是苏夜。
原本想再求求白若一,去帮帮苏夜,可话鲠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口。
他只好又带上了门,走了出去。
窗外,天边一抹淡蓝的影子飘忽而至,十翼飞鱼飞来,绕在白若一身侧,不知沟通了些什么。
转眼间,刚刚的床榻还留有余温,人却不见了……
与此同时,江南钟家和各大仙门也收到了悯苍塔发来的消息。
钟续匆忙赶到前厅后,接过钟毓秀递来的书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一遍,当即就暴躁地想将书信揉碎撕烂,可转瞬他又咬着唇,再一次展开书信,一字一句地看完。
他蓦然发现,这书信上的每句话,他都看得懂,却又每个字,他都看不明白。
直到看了很多遍,他终于抬起头,眼眸通红,桀骜的骄奢青年终于崩溃,他嗓子都喑哑了,“他们怎么可以……怎么能这么做!就算要判刑,怎么能不提前通知我们,他悯苍塔,有没有将八大仙门,九州百城放在眼里!”
“他若是没放在眼里,压根不会通知。”钟毓秀道。
钟毓秀心头堵塞,仰头看天,开口道:“他悯苍塔,他雪朗,是真将自己当成神了!”
钟续正要劝自己的父亲,一同去营救苏夜,却被钟毓秀转头后那坚定的眼神震惊到了,只见他父亲目光沉着,一字一句,信誓旦旦道:“出发!现在就出发!我们去悯苍塔。”
“管家,将我钟家祠堂的疾风伞请来!”
疾风伞是钟家祖传之物,虽是灵器,却堪比神器,此伞之下,可疾行千里,正是此刻救命的法宝!
这时,一个紫色身影出现,女人怒斥:“不许去!钟家人,一个都不许去!”
回头一看,正是苏司柔。
钟续唇色发白,正想解释一番,说服自己的母亲,虽然明知很难。
钟毓秀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他只斜睨了一眼苏司柔,并不打算与她纠缠,任由她破口大骂,拿着疾风伞,领着儿子就要走。
“呵……”
苏司柔忽然笑了,“出不去的,我爹给我留下了一道结界,如今这江南钟家,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
白若一不知道为什么江南钟家会有一道结界,他不管不顾,生生将结界撞破了一道裂口,那结界挡不住十翼飞鱼这样的灵体,却能挡住人类。
十翼飞鱼将所见都告诉了他。
梦境中所谓的噬魔圣水,竟真出现在悯苍塔。
白若一想瞬移去悯苍塔,可他灵脉有损,运不起多磅礴的力量,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祭出了白莲,又加快了白莲的速度,几乎达到了极致。
这段时间,他的神识是混乱的。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那般在意苏夜,那是自己的徒弟没有错,可也只是徒弟,不是吗?
他不明白,为何梦中的苏夜会说出那样的话,会经历那样蚀骨销魂的疼痛,为何会被满池血水淹没,再也没有走出来。
心中惴惴不安。
白若一原本默许了苏夜独自去面对他该面对的,大不了,自己就陪着他,陪着自己的徒弟就好了。
可是现在,他坐不住了,他不能忍受自己看不见苏夜,不能忍受自己不知苏夜在经历什么。
他活了几百年,又或许是上千年,上万年……
他不知道。
他不能忍受苏夜在他面前消失,就像梦境中的青年被血池淹没,再也没有出来……他更不能忍受苏夜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消失……
有些偏爱,虽然不能要求别人,但可以苛责自己。
若苏夜无罪,他必护他,若苏夜有罪,他愿与他共同承担。
白若一不知道这种情感是什么,想来便是所谓的“教不严,师之惰”,是啊,作为师尊,自然要对自己的徒弟负责。
快到了,就快到了,原本御剑也需五日的路程,白若一生生缩短成了半日。
那半日,他心急如焚,不知为何,心脏中一缕诡异的气息飞跃而出,像是猛兽嗅到了主人的气息,逃离了他这个牢笼,只在瞬间,白若一便看清了那个是什么。
——五阴炽盛之毒的碎片。
可他来不及去捞回,就在这时,他脑海中的回忆猛地绵长遥远,竟像是回味了自己的一生那般漫长。
混乱的神识猛然被搅乱打碎,又被整理。
鸿濛之中,有什么重新降临……
“先别来……不要……”白若一晓得,那些回忆重组之后,他必将陷入短暂的昏迷。
可这种短暂,却是生死一瞬啊!
他咬牙抗拒着,抗拒一切,将那些统统甩在身后,只朝着悯苍塔飞奔而去。
而那缕从白若一心口钻出的毒素,没有形态束缚,要比白若一快上许多,亦朝着悯苍塔飞去,早就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