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真的意识到,再无神祇可以护住他们,他们开始思考如何自救。
江南禁制逃逸的妖魔不足为惧,但是短短十几日,不知从哪儿撕破结节来到人间的妖魔几乎占据了半个九州,他们猜测是昆仑逃出的,修仙界如临大敌,组织了修为高深的长老们和年轻一辈的俊才英豪,准备共赴昆仑,封印结界。
那安安稳稳沉睡了两百多年的昆仑八十一城,在这一刻犹如睁开猩红眼眸,龇开獠牙露出血盆大口的猛兽,静静等待着送上门的修士。
毕竟只是猜测,并没有人真的见到有妖魔从昆仑之巅跑出来,况且昆仑此刻也不对劲,漫天的霜雪下,原本笼罩的淡白结界化作了猩红。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们太年轻了,活过两百年的人少之又少,大多对于两百多年前的事情只是听闻,并没有人真的见过那时的尸山血海有多恐怖。
石决明却出言反对,并不支持众人在搞清楚真相之前,就贸然踏上那两百多年都无人涉足的昆仑八十一城。
却被有心之人嗤之以鼻道:“石山主莫不是怕了?身为八大仙门之首,既不肩负拯救苍生之责,还出言反对有志之士的挺身而出,没了辰巳仙尊这尊大神镇着,涿光山就怂成这样?”
石决明道:“非石某人胆小怕事,只是在弄清楚事因之前,不要轻举妄动,那些孩子是修仙界的希望,是九州大陆未来的青年才俊,若是因为贸然出手,折损在昆仑,这责任诸位担当的起吗?”
涿光山被奉为八大仙门之首,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山主石决明一贯韬光养晦,很少参与仙门之事,众仙门还奉其为仙门之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看在白若一的面子上。
如今白若一没了,他们并不在乎石决明的意见。
聚集了一众天真烂漫的新起之秀,唱罢誓词,饮了决绝酒,义愤填膺地摔碎了陶碗,便准备浩浩荡荡赶上昆仑。
昆仑上下的小贩不知经历了多少代,依旧有人推着板车,坐在山下卖瓜。
像极了两百多年前,八大仙门和九州百城围攻昆仑之巅,围堵魔君的场景。
只是这一次,他们还未踏上昆仑,便被紧急召回了。
九州大陆遇到了更加艰险棘手的事情!
绫罗城禁制破裂!云缈山禁制破裂!华山畿禁制破裂!盘麟城禁制破裂……就算有芳华身前留下保护结界的芙蓉城也岌岌可危。
除了华山畿并无修士驻守,其他禁制之地,好歹还有仙门镇守,但最严重的一处要数极北硕寒之地。
极北无人居住,只有几个驻守的修士九死一生地赶回来报信。
妖魔从极北赶来中原还要些许时候,但绝对不可坐以待毙,众所周知,当年在远离中原的极北设下禁制是有原因的,嗜血暴虐、妖魔等级极高的都被封印在极北。
若是那些妖魔赶来中原,如今的九州大陆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坐以待毙。
从昆仑召回的弟子是这一代的年轻才俊,他们被分配了一半去极北,剩下的一半分散去了各个仙门,帮忙镇守,至于凡人居所的华山畿并没被特殊照顾。
只有仙门中几个修为较差的小弟子,被安排去华山畿救助。
被分配而去的大多是医修,有的连自保能力都没有,并不比凡人强多少,他们一边怨天尤人骂骂咧咧,一边不得不等到妖魔肆虐一番退去后,再摸索着走上街头,将伤患抬回救治,救不回来的,便将尸首抬到后山掩埋,再到后来,来不及掩埋,便直接丢弃。
短短一月有余,华山畿山脚下原本的桃源便成了乱葬岗。
华山畿附近的村镇遭逢大变,人们纷纷逃往最近的金陵城。
金陵城的城门紧闭,城主是个不修仙的人,也极少参与仙门之事,消息传来后,他惶恐极了,城中几乎没有几个修士,遑论斩妖除魔?
他能做的就是保住自己的城池和这一城百姓。
于是早在多日前,他就紧闭城门,加固了城防,甚至命人加班加点,在城池四周挖出了一条宽阔的护城河,严防出入。
城门下聚集了从华山畿迁徙而来的难民。
城主站在城楼上,神色凝重。
他犹豫着,身边的人劝他,“拯救苍生的事情该交给有能力的人去做,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们能做的便是护好城主这身后的一城百姓。”
他说的很有道理。
城主想过接纳那些难民,但一来妖族擅长伪装,万一混在这群人中进了城,那这金陵城恐怕真的要成为妖魔的盘中餐了。
手下的人知他于心不忍,便替他派出了手持长矛的守卫,甚至从城墙上泼下滚烫的开水,试图赶走这些难民。
他们不是天生的恶人,不过是为了自保。
若说妖擅长隐匿,那魔就更肆无忌惮了,这么多人都是从妖魔肆虐的华山畿逃来的,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沾染了魔的气息,那些魔会顺着熟悉的味道追踪而来。
这群人要是一直围在城墙下,吸引来了妖魔,谁都活不成。
城主于心不忍,他负手背对着,城下的骚乱让他眉心抽搐,咬紧牙关。
“啊,那是谁?”
“快!快拦住他,别让他上来!”
守卫慌乱了片刻,只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不畏滚烫的开水,也不畏那对准他的长矛和剑戟,竟跃身而上,踏上了城墙。
那人身型俊朗,面上覆了一块银色的面具,遮挡了半张脸。
城墙上的风将他的衣摆吹地猎猎作响,他却恭敬作揖,对城主道:“在下并无恶意,还请城主打开城门,接纳这些难民。”
城主转身,眼眸震颤片刻,竟也没有多慌乱,眼前这人虽然修为高深,却并无恶意,应当是哪个仙门的修士。
金陵城能守护的修士不多,仙门也没人来支援,只能靠自己,他对修为高深的修士是顶顶的渴求和尊敬的。
城主回以礼貌道:“这位仙君若是要入城,本城主自然是欢迎的,但如今的世道,妖魔肆虐,非是我心肠狠辣,只是我也要为我这满城百姓考虑。”
黑衣人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城下,一袭白衣戴着帷帽的人站在人群中,正仰头看着他。
他收回目光,道:“在下能理解城主,但这些人的性命也是命,城主可以在城门附近开辟一块容身之所,将他们短暂隔离,等到七日后,他们沾染的魔息散去,便再无隐患了,若是中间产生了变故,再将他们赶出去也不迟,更何况,我与家师愿意守在此处,帮助城主,共抵妖邪。”
这一番话,挑不出毛病,城主心动了。
金陵城此刻太缺能有抵御妖魔能力的修士了,一下子送上来两个修为高深的修士,哪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城主同意了,但提出了一个更加保险的方式。
所有入城的百姓,必须丢下所有可能沾染了魔息的物品,包括他们身上穿着的衣服,要求他们赤·身·裸·体蹚过护城河,洗涤干净魔息。
无论男女老少。
原本看起来极具侮辱性的条件,在生死之前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城下的百姓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接受了条件。
城门大开,里头的守卫迅速募集了好几筐衣衫,在河岸等着蹚过的百姓。
在生死面前,他们抛下了尊严,只有活下去,才能拾掇起人类独有的礼义廉耻,原本苏夜还纠结着,城主这个提议实在过于侮辱人了,谁会愿意呢?但他没有想到,这些人脱衣的速度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白花花的躯体一个个涌入护城河,任由冰凉的河水涤荡全身。
一时间,画面显得有些不堪入目。
再次跃下城墙的苏夜,极速走到白若一身边,将他扯到一边,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挡住白若一的视线。
白若一并不知道他们商讨的计划,有些困惑地侧头朝城门去看。
立马有一只宽厚温暖的掌心捂住了双眼。
“师尊,别看。”
“…………”
哗啦啦的水浪一声声拍开,还伴随着几个不愿意形同畜生,毫无尊严地衣不蔽体的人的唾骂声,白若一登时就明白了。
苏夜有些歉疚,道:“对不起啊,师尊,我本来还想再争取一下,他们……同意的太快了。”
白若一心中一片柔软,他道:“不怪你,于他们而言,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自从离开灌愁海后,这小徒弟就像是在刻意讨好他,白若一知道苏夜其实并不是一个会管这种事的人,只是因为他的师尊是个心系苍生的人,他便也想着努力去试试,他想成为一个能站在白若一身边,与他并肩作战的人。
如果可以,他也可以为他的师尊战死。
随着最后一个犹豫着还是脱掉了衣服,蹚过河水,爬上彼岸的人换好了衣服,苏夜和白若一再看去,竟还有几人不愿意受此屈辱。
看起来像是儒生,咬牙切齿地闭眸摇头道:“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人而无耻,不死何为?”
其实,城主已经尽力给足了他们面子,至少那些城门的守卫在众人蹚河的时候,是背过身的。
苏夜抱臂走过去,有些好笑道:“命都保不住了,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曾经经历过黑暗的苏夜,自然不能理解,他那时总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根本不会在乎礼义廉耻这种东西,能当饭吃吗?能保命吗?那是腐儒们编造出来压制人性的东西。
一想就来气,包括什么男人与男人不能在一起,什么师徒有染就是大逆不道,就是十恶不赦!
什么道理?他们如何做是他们的事情,妨碍别人了吗?
那几个儒生并不领苏夜的情,他们依旧抱着自己的包袱,端坐原地,包袱里露出来的并不是什么金银财宝,他们那么宝贝的只不过是书卷罢了。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人有气节,有羞耻心,若是为了活命什么都不管不顾了,那和畜生有什么区别?还不如那些妖魔呢!”
“就是就是,那些妖魔还知道不为难自己同族,它们是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而吃人,人要是也这样,还不如畜生。”
苏夜:“…………”
有被震惊到,谢谢。
乍闻这些话,苏夜有些感动,他曾经险些丧生于人类口中,那些易子而食的人根本不能称为人,现如今,他竟从这些他看不起的酸儒口中,听明白了生而为人的道理。
鼻子有点酸涩。
要是人类多读点书,也挺好,虽然说话挺欠揍的,但心是良善的。
苏夜冷哼一声,“聒噪!”
拽着白若一的手便走进金陵城。
白若一还有些担忧地看着城门外那几个不愿进城的人。
苏夜小声道:“师尊放心,他们不会有事。”
那几人周遭好似闪烁着一些金灿的光芒,不仔细看的话,有些看不清,但白若一知道,苏夜暗暗施下了防护的结界。
他的小徒弟好像一直都是这么一个面冷心热的人,并且死不承认。
甫一入城,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便袭来,先是小声嘀咕,后来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杂,越来越大。
“为什么他们不用脱衣服?”
“为什么他们不需要蹚河?”
“为什么……”
“不公平……”
“确实不公平!”
苏夜声音乍起,四周忽然静下来。
他沉默一晌,便似耍赖般嬉笑道:“修士斩妖除魔的时候,平民怎么能躲在后方呢?要我说啊,就应该公平对待,让平民们也有大展身手的机会,你们说是不是?修士本来就可仗着修为毫发无损地逃之夭夭,何必费劲抵御妖魔呢?要我说啊,自己管自己那块得了,来这金陵城麻烦人家城主干嘛?人家城主又没强迫你们进城。”
苏夜的厚颜无耻着实震惊了在场众人,他们说不出话来,羞愧瞬间溢上面颊,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也不知是因为刚刚苏夜的一席话,还是想起自己为了活命,赤·身·裸·体,蹚过河水的尴尬场面。
信守承诺,师徒二人在金陵城暂时住下,这给城主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他笑脸将两人迎入城主府内。
但千防万防,还是出现了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