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城中外族作乱,如今出入京城远不如先时方便,须得京兆府勘合公验,去处,去意,何时归都得一一询问。
进出城的人便少了许多。
但仅是对平常百姓而言。
此时无甚百姓进出,城门前只他们一行人。
这时节天亮的迟,抬眼只能瞧见远处灰白的天色。
陆在望先前为行事方便,找谢存拿了防卫司的令牌,又出身权贵,一般不会有人查她。
她勒马走近,京兆府和皇城司的人便颔首道:“陆小侯爷。”
陆在望并未下马,颔首回礼,对方的眼神越过她,落在身后的北梁人上,北梁人屏息凝神,垂首恭顺的跟在她身后,倒真像是一群忠心护主的侍卫。
京兆府的衙差捧着册子,不住眼的打量这一行人,手上仍在写画。
陆在望抱拳道:“急事出城,请诸位大人予以通行。”
皇城司的人冷冷扫过陆在望,陆家的小侯爷虽身份尊贵至极,但无官身,素日又没甚正经事,不大叫人看得上,他便不语,而谢存适时问道:“陆小侯爷要出城,我等自不会拦,只是还得多问一句,此时出城,所为何事?”
陆在望道:“家中姊妹生了急病,听闻城外有专擅此病的大夫,我便去寻上一寻。”
皇城司的人冷然道:“侯府贵眷身体不适,怎不去宫中请太医?反倒去乡野寻医,岂是御医国手竟比不上外边的大夫吗?”
陆在望笑笑:“自然是请过,可病发突然,太医暂无医治之法。我总不能干等着,须得多做准备。若误了家姐的病,我没法和家中交代。”
谢存在旁帮腔道:“这倒确实。”皇城司统领转头看向他,谢存便解释道:“昨夜还是我帮着去东宫请太子妃令,太子妃心系姐妹,也着急的很。”
三言两语间,又是永宁侯府,又是太子妃,可皇城司是直属陛下,闻言只是皱眉,并不吃这一套。
“不论是谁,出城都得细细查验,既然小侯爷带的都是侯府护卫,想来也不惧查验。”统领挥手,示意京兆府衙差上前盘问。
陆在望和谢存对视一眼,心中颇有些紧张,可也不敢多言,叫皇城司看出破绽,便故作无谓,驱马避至一旁,任由查验。
她也是铤而走险,此事除北梁人外,只有谢存知晓,他不说,应当不会为外人知。
她这一条小命悬着,眼下只能如此。
以她为饵,送他们回北梁自然是不可能的。陆进明若看到她成了质子,闹不好就是一箭过来清理门户,陆在望掂量自己这几两重的骨头,实在没她吹的那般着人看重。
她打算的是,出城后趁机拿到解药就跑,京城离北境远得很,一路上要塞甚多,抓几个北梁人不在话下。
可若此刻就被皇城司看出端倪……
跳进哪条河也洗不清了。
陆在望神色凝重,面上崩的紧紧的,嘴唇也抿成一条细线。
她盯着北梁人,只能希望这帮人能放聪明些。
而那北梁的首领也正盯着她,眼中颇有阴寒之意。
正在这时,城门上的护城军中忽而有人俯身叫道:“宋统领,远处有兵马,往城门来了!”
“先闭城门!”
因不知来者何人,皇城司统领浓眉皱紧,下了关城门的令,便折身疾步上了城楼。
陆在望略一示意,北梁人便纷纷站到她身后,默不作声的低头不语。城门上的士兵整齐有序的上前,十人一列,沉重呜咽的闭门声透过幽暗的城门楼,更显悠长。
灰白天色尽头,隐隐有一队黑甲兵马疾行而来,瞧着只有人数不多,皆是轻骑。
城门严丝合缝的闭上。
来人离城门越来越近,整齐肃然的马蹄声有震地之势。
而后骤然停下。
城门外响起一道高昂的男声——
“成王殿下回京,快开城门!”
陆在望神色一震,她下意识去找郑势身影,可这人眼下却不见踪影。
谢存也转过眼来,无声的向她询问。
随即,皇城司统领看清来人,便俯身一声令下:“开城门!”
先前闭门的士兵又慌忙上前,城门再度打开,陆在望先前避至一旁,此时看不清城门楼里的状况,只听见城门大开,马蹄声再度响起。
只是没有先前急促,缓缓而行。
皇城司统领匆忙下来,站在门前迎接,陆在望也下了马,本想凑前一些,可脚步一转,又生生停下。
她仰着脸看着,直到那人的身影缓缓穿过幽暗的城门楼,渐渐清晰。
他居列首,一身玄甲,风尘仆仆。比离京前黑了些,不复在京时的闲散清贵,瞧着坚毅冷然。
“皇城司副指挥使宋志远,迎殿下回京。”
一语惊回陆在望神智,她仓促的低下头,有点儿手足无措。
他真的回来了。
可是他走前只吩咐了不许出京这一件事,她还被抓个正着。
这人多少是真有点克她。
赵珩一停,身后兵马皆停。他垂眸扫过城门前这热闹阵仗,先是看向宋志远,颔首道:“宋指挥使,许久不见。”
“殿下北上,想是日夜兼程,才如此之快。”
赵珩稍显敷衍的和宋志远寒暄几句,目光便落在贴着城墙装死的那位身上。
“陆小侯爷?”他声音里还带着远道而来的风霜,更显低沉:“小侯爷怎么也在?”
陆在望抬起脸,便撞进他沉静的目光里,宋志远在旁说道:“小侯爷要出城寻医,臣正按例查验,不想撞上殿下此时回城。”
陆在望跟着点点头,赵珩又道:“因何寻医?”
陆在望便道:“家姐生了急病,太医暂无医治之法,听闻城外有人专擅此道,这才去寻。”
赵珩闻言便道:“原来如此。”又向宋志远道:“小侯爷既有急事,便放行吧。”
陆在望一时愣了愣。
赵珩说完这话,便不再看她,率众往城中去,一千轻骑接连不断的从陆在望面前过,等她回神,早就看不清他的身影。
成王既已放话,宋志远便不再为难,等人走尽,便挥手放行。
陆在望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可在宋志远眼皮子底下,她只得翻身上马,带着北梁人出了城。出了明德门,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可这下,连他身后的人也看不清了。
出了城门便直上官道。西面和北面的城门都封了,明德门外的官道是往南的,他们得绕过京城,寻路北上。在官道上沿路而行,已经瞧不见明德门之时,北梁人干笑道:“陆小侯爷身份不凡,果然不论是谁,都得忌惮三分。”
陆在望心中有事,出了一路的神。听到这话暂时回神,朝他伸手:“给我解药。”
“小侯爷何必着急,倒像是我等要食言一般。”
陆在望蹙眉道:“怎么着,想反悔?”
“不敢。”北梁人道:“还缺一样东西,待到了驿站,自会给小侯爷解毒。”说完一顿,面上带了点森然之意:“北上一路山高水远,还请陆小侯爷随行,保我等平安。”
陆在望不再多言,口中轻斥一声,打马上路。她记得明德门外不远,便有一处驿站。
算算时间,她还剩两个时辰拿到解药。
陆在望伸手抹着嘴唇,那股酸涩应当早已褪去,可她总觉得嘴里还苦得很。
若计不成,那也只能赔命,和北梁人一道死了。
反正陆家和北梁世代相抗,她若真如此,倒也算死得其所。
陆在望就这么安慰自己。
还有赵珩。
自从陛下一通急诏发往南边,她就再也没收到关于他的消息,想来也有许久了。
结果一回京,便如此生疏。
陆在望一时五味杂陈,眼下情形,竟是理也理不清了。
北梁人近日在城中遭堵,平日嫌少敢在街上抛头露面,日夜担惊受怕,过的很是狼狈。此番出城到了驿站,便叫店家上了许多好酒好菜,享用起来。因得寻路北上,少不得走些乡野小道,便又叫店家多备干粮,预备走时带上。
陆在望自是没心情用饭,坐在那里冷眼盯着北梁人。
为首的敲敲桌面,便有一人不情不愿的撂下酒杯,叫小二带他上楼去客房。
北梁人给陆在望斟了杯酒:“小侯爷的命尊贵,若出了差错,想必不论侯府,东宫都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陆在望半垂着眼:“你知道就好。”
没多久,那人便从楼上下来,照旧拿了个白瓷瓶,放在首领手边。陆在望伸手去拿,将将碰到,北梁人不怀好意的挡了一下,她掀起眼皮,刻意放缓声音:“怎么?”
对方短促的笑笑,挪开手去:“请便。”
陆在望将解药剥了红封,仰头灌下,一股极辛辣的气味直冲脑门,她呛的满面通红直咳嗽,桌上北梁人见状,纷纷指指点点的嘲笑起来——雄踞北境多年的陆家,下一代的继承人竟是这般货色?
“唇红齿白的,倒像个娘们儿。”
陆在望也不在意,抄起斟好的酒一饮而尽,压住口中不适。
等他们口中不干不净起来,她方才打起精神,不屑道:“你国之军打不过我爹,你们又困于大晋。在这编排我几句,想来是这千里迢迢的,逞口舌之快便能给节节败退的梁军以助力?”
满桌北梁人的神色立刻冷了下来,有人道:“永宁侯再骁勇善战,也是后继无人。生个儿子像个窝囊废,换作是我,早早打死便是。”
陆在望歪了歪头:“你今日就是说破了天,梁军还是打不过我爹。”
“你爹如何与你何干?”
“我骂梁军又与你何干?”
“行了。”为首的北梁人不耐烦的重重搁下酒杯,斥责同伴道:“无用之人才会费口舌功夫。”
陆在望唤来小二,要了碗阳春面,继续低头沉默。
北梁人忽道:“成王回京,是为了北焉知山的战事?”
陆在望不语,直到隔壁的人踹了脚她的椅子,“问你的话!”
陆在望抬起眼,不耐烦道:“成王的事情我如何知道?”
北梁人冷笑道:“陆小侯爷和成王关系匪浅,这是满京皆知的事情。”他神色古怪:“此番若知道小侯爷与我等同行,不知成王作何反应。”
言下之意,是觉得赵珩会派人救她。
“关系匪浅?”陆在望闻言便呵了声,“该是有仇才对。”
北梁人盯着她不放:“愿闻其详。”
“我是男的。”陆在望破罐子破摔,索性胡说八道起来:“成王就喜欢男的。”
“他强迫我。我悲愤交加,曾伤过他。”
北梁人:“……”
陆在望摊摊手:“此后他就把我记恨上了,若说救我,他想必更愿意见我死无全尸。”
“……”
许是知道陆在望不会老老实实的跟着走,北梁人看她看的十分紧,几乎寸步不离,陆在望一有动作,他们便警惕的握住佩剑,似是随时准备给她来一刀。
北梁人十分警醒,店家备好干粮之后,便立即动身。
他们要绕路冀州北上。
也不走官道,一路须得翻山越岭。
陆在望心里焦躁不安。一路上,北梁人都不错眼的盯着她,根本寻不着机会逃走。
如今正值初春,山里也总比外边寒凉,昨日才下过雨,山道上泥泞不堪,半日下来便浑身脏乱湿寒,让人十分不自在。
且夜间便在山中休息,因怕惹来野兽,也不生火。北梁人也罢,陆在望自小娇生惯养,从来没受过这种苦,日夜不得休息,几日下来,衣裳污糟的看不出先前的颜色,叫林中丛生的乱枝勾的破破烂烂,神情憔悴晦暗,看着和街头要饭的丝毫没有差别。
先时还满脑子想着跑,如今累的简直想就地躺倒。
什么也顾不上想了。
北梁人见她这般,少不得一路嘲笑。
这夜山里落了雨,一时找不到躲避的地方,只得生生淋着赶路,等雨停了,陆在望便发起高热,混混沌沌,兜头栽进了泥地里。
俯面朝下,是动也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