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鼻尖嗅到幽微的香气,就往他怀里蹭了蹭,嘀咕道:“好香啊。”
睁开眼才看见是他,笑嘻嘻问道:“我做梦了吗?殿下怎么在这?”
他俯身把她放在床上,她欢快的打了个滚,又压到腿上伤口,轻嘶一声,俯面趴在褥子里不动了。
他顿觉好气又好笑,坐在床沿,伸手给她散了头发,又揉了揉。
陆在望便又扭过脸来,醉的满面薄红,眼里水汽氤氲,眉梢眼角都添了几分艳色,新又发觉他在这似的,再困惑问道:“殿下怎么在这?”
他尚未说话,她又笑嘻嘻的蹭过来,枕在他膝上,舒舒服服的闭上眼睛。
“我明日一早,就动身回京。”
陆在望半晌才慢吞吞睁眼问道:“怎么?”
他沉声道:“玉川来信,陛下身体欠安,怕是不好。”
她醒了醒神,讶然道:“陛下该不会是……”
他微微摇头,“那倒没有,只是我得尽快回去。”
陆在望就点点头,陛下这一二年间身体愈发不好,深居简出,近身照顾的便只有公主和内监,朝政大多交在赵珩手上,他为她在北境耽搁了这些时日,也该回去了。
他微凉的手指贴着她熨烫的脸,“事情办完,来接你回去。”
“好。”她重又阖上眼睛。他则低下头,吻上她的嘴唇。
第二日一早,陆在望再醒来时,他早已经走了。
赵珩走后,和谈的事情便交由随行几位官员和陆进明主办。陆进明猛一得知他走了,先觉得挺痛快,再细想又觉得气闷,赵珩匆忙回京必然是有要紧事,陛下近几年精神愈发差,他即位的日子近在眼前,届时若是下旨强娶他闺女该如何是好?
故而陆进明便致力于在陆在望耳边说他坏话,连忽悠带吓唬,非要让她断了这心思不可。
他是从赵珩少时从军讲起,一路说到他行军打仗时的野蛮冷血,又说他不礼不法,妄自尊大,为王时就觊觎兄长的太子之位,如此大逆不道,根本不是个东西。
陆侯可能是忘了自己是如何骂先太子的,也可能就是单纯的厌恶所有想当或者已经当他女婿的男人,那是前言不搭后语,骂的毫无说服力。
未至半月,晋军所占辽北、兴阳、朔封三城的大量流民便汇聚到归元城外。晋军横亘城外,守军岂敢开门放人,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逃难,不仅流民民怨沸腾,归元城中被困近半年的百姓也熬不住围城艰难,北梁境内生了许多因流民无处而去引起的纷乱和争论,既已低头求和,为何一直没有定论,晋军迟迟不撤,这日子还怎么过?
晋朝议和使便趁势稍稍松口,答应归还朔封城,免去一年赋税的条件,折腾近两月,即将入秋的时节,北梁朝廷终于率先熬不住,点头答应。
再不答应,待一入冬,便满是受冻馁之苦的百姓,只怕更要闹起来。
五月底,陆进明传令,使归元城,朔封城的守军撤出,辽北兴阳各留两万守军,其余皆退回北境三州。陆在望北上一年,这才真正到了陆家世代镇守的三州土地上,而赵延言出必行,随军留守辽北城,真的不打算回去了。
认真算起来,他比陆在望还要小一岁,生于天下最富贵的地方,素来随性而为,草率鲁莽,总显得有点儿呆笨,可如今安稳富贵说不要就不要,甘愿留在百废待兴的新城,倒让陆进明另眼相看。
陆在望回幽州时,赵延来送她,一人一马在辽北城外相对而立,赵延对她依旧挑剔嫌弃,“陆之洹,就你这个德行,怎么当我大哥的皇后啊?天下女子若以你做表率,那咱们大晋男子以后真没法过日子了。”
陆在望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只是问道:“八殿下真的不走了吗?”
赵延点点头,“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封地,大哥已经答应了。”
“八殿下想要哪里的封地不可,偏偏要这最艰难的地方。”
“这里死的人够多了,不想再看见死人了。”赵延语气淡淡,“十年二十年,辽北若有幽州一半繁盛,也不枉咱们大费周折的打这一回。”
陆在望听完便不再说什么,只是端坐马上,给他拱手行了一礼,有敬意,也作告别。
“别。长幼有序,本殿下可再没机会受你的礼了。”赵延勒马回转,侧身不受,慢悠悠的迈向城门,懒懒的声音传来,“走吧,不送了。”
陆在望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城门楼里,这才掉转马头离开。
六月初一,陛下在成华殿颁下立太子的诏书,却未等到六月十七的册封礼,便溘然驾崩,宫中丧钟长鸣,满京缟素,举国服丧。
因长久战事,先帝着意丧仪从简,半月后,赵珩即位,大赦天下。
新帝即位后,因为他长久以来无妻无妾无子,以至于偌大皇宫就他一位孤家寡人,极其寒酸。先帝在时早就想给他指婚,他以战事吃紧为由推脱,后来先帝重病,他又以此推脱,推到现在可算让他找不着理由了,满朝文武在丧期过后便纷纷操心起他的婚事来,要立后,要选妃。
陛下这回倒是不推脱,只是也没着急,先下旨封先帝八皇子赵延为定王,原北梁旧城辽北兴阳改成辽州,新州,为定王封地。而永宁侯因此次平北梁之乱的功劳,和陆家数代镇北的赤胆忠心,进封镇北王,封地幽州。
这两道旨意都寻常,后一道就令人摸不着头脑,他要迎新出炉的镇北王幺女为后,立后封王的旨意将一道送入幽州,着镇北王即日携女入京。
谁都知道,镇北王有三个闺女,老大没了,老二早早嫁人,随夫家远在任上,老三去年刚嫁入庆国公府,他哪还有个未嫁的幺女?
陛下听了,朝会时不慌不忙的解释,就是原永宁侯府世子,那其实是女儿,只是充作世子养了这些年。
他气定神闲,底下朝臣炸了窝,且不说以女儿假充世子该不该论罪,可永宁世子是京城臭名昭著的世家流氓头子,这可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这臭流氓当年在京城走街串巷,流连勾栏瓦舍,还当众跳河,殴打皇子,劣迹罄竹难书,乃是一位闲的花样百出的败家子,就这不要脸的玩意,她居然还是女儿家!
可女儿就女儿吧,只能说谁家摊上这闺女算谁家倒霉,可她居然还要入主中宫为后!
简直是天大的玩笑,一时间力主反对的奏折雪片似的飘向成华殿。
而与此同时,新任镇北王也在幽州原大将军府,现镇北王府廊下破口大骂,大放厥词——
“他想用幽州买老子闺女,他做梦!做梦!!”
册封使还在院内,那是没想过传旨还能遇见当面骂皇帝的,怔立原地,陆在望还跪着,只好代替陆进明伸手接旨,册封使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娘娘请起。”
陆进明就听不得这话,赵珩是软的不行来硬的,还真当他死了。“臣只有三个女儿,全都嫁了人,再没有什么幺女能入宫伴驾。大概陛下旨意颁错了府,姓陆的多的是,册封使往别家问问吧。”
“……”
没听说过立后的诏书还得满大街找人接手的。
陆在望叫他喷的直不起来腰,陆进明拒不领旨,从京城千里赶来传旨封赏的内官共有十数人,只好站在院子面面相觑,连杯热茶都没喝上,着实不体面。她扯扯陆进明的衣袖,试探着低声说道:“爹……”
册封使这时火上浇油的说道:“陛下还有口谕,念在世子旧日北上寻父的孝心,不追究侯府以女代立世子的罪责,此后世子仍是世子,倘若陆侯不肯领旨,那这两道立后封王旨意都由世子领受,陆侯就……”册封使说到这,为难的偷看一眼陆进明,而后才壮着胆子一口气说完:“……爱上哪去上哪去。”
陆在望:“……”
相距千里,他逞什么口舌之快!
果然这话惹的陆进明的怒火又直往上冲,冷声道:“臣上哪去,世子自然得跟着,我们爷俩就在北境待着,京城谁爱去谁去。”
陆进明话音才落,院中便横插一道女声,柔和中不失严肃:“陛下亲使在这,你又胡说什么!”
父女俩精神一振,双双惊诧不已,抬头望去,便见本应在京城侯府的沈氏满面疲惫的站在府门口,身边护卫侍从不一而足,陆在望赶忙道:“娘。”
陆进明则是先喜后忧,悻悻的敛下满身嚣张气焰:“夫人。”
沈氏千里迢迢,舟车劳顿,却还不忘瞪他一眼,进院便对一旁的册封使福身道:“他就是这样的倔脾气,并非有意冲撞,册封使勿要见怪,也勿要将今日之事告知陛下,妾身在此先行谢过。”
册封使忙还礼道:“陆夫人言重了。”他见沈氏一来,便忙不迭的将手中圣旨递到沈氏手里,仿若捧得是烫手山芋似的,而后赏赐也不要,转身就跑,陆进明岂能就范,当即喝道:“站住……”
“行了!”沈氏拉住他道:“圣旨已下,你还要闹什么?”
陆进明仍有些恼怒:“怎么着,他还想强娶我闺女?我就知道他憋不出个好来,累夫人千里迢迢的赶来,算计的倒好!”
沈氏懒得理他,甩开他便忙不迭去扶陆在望,“洹儿。”
陆在望起身道:“娘。”她见沈氏满面疲累,风尘仆仆,便道:“您远道而来,先进屋休息吧。”
沈氏却只忧心忡忡的看看她,她有点摸不着头脑,被沈氏拉着左左右右细看一遍,笑道:“娘,我好好的呀,这样看我做什么?”
沈氏摸摸她的脸,虽然事情已经坦白,她还是习惯做男子装扮,和从前别无二致,沈氏便叹道:“娘和爹有话要说,你先去歇着,待会娘再去看你。”
陆在望便听话退下,院中便只剩下沈氏和陆进明,陆进明摸摸下巴:“夫人,咱们夫妻快两年没见,你一来就瞪着我,这不大好。”
沈氏便道:“我问你,你为何执意不肯答应陛下和洹儿的婚事?”
陆进明嘀咕:“我还没问洹儿的事情,夫人到先质问起我来了。”
沈氏道:“这事日后你要责问,要休我,我绝不多话。”
陆进明忙道:“夫人这说的哪里话,我何曾有这意思。”
沈氏叹道:“我知道你心里气恼,是我对你不住,可是眼下陛下的旨意已昭告天下,咱们总不能真的抗旨不遵。”
陆进明说道:“就算他是皇帝,那也不能想娶谁就娶谁,咱们家是老臣府邸,他更不能肆意妄为。”
“可是洹儿自己也愿意,你当父亲却在当中胡搅蛮缠,当着册封使的面也敢口出狂言,我瞧你是军营里待久了,连分寸都忘了。”
陆进明便道:“你不要提洹儿的事情,她偷偷跟赵……陛下搅缠不清,私相授受,没把我气个半死。”他长叹道:“夫人,元安是最妥帖知礼的性子,她嫁入皇室尚且落得这般结果,你那小女儿无法无天可是出名的,她要是在宫里撒野,咱们能说得上话吗?”
沈氏也叹:“我如何不知道,可是你也说洹儿是谁也管不住的性子,如今事情到这一步,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她想起赵珩亲自去侯府跟她说的话就颇为头疼,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急急忙忙的跑这一趟,那是叹了又叹。
陆进明还只当她说的是旨意不可转圜,便道:“我听说朝中大臣也多有反对,不如趁势……”
他尚未说完,便被沈氏打断:“不行,木已成舟,这婚事已经拖不得了。陛下派来的仪仗已经在幽州城外,还是尽早回京才是。”
陆进明便觉她这着急的有些古怪,沈氏却不好明说,只含糊道:“旨意已下,既然洹儿自己愿意,咱们也不好勉强。正因为朝臣反对,你才更要给她撑腰,别让人看轻咱们王府。洹儿是你的嫡女,论出身论样貌哪里配不上中宫的位置。她虽顽劣,却也不是不知分寸的人,陛下也几次三番来问我的意思,言辞恳切,我听着颇为动容。”
沈氏见他不吭声,便知他有些松动,又趁势劝道:“从前先帝和废太子对你有疑虑,有意削权。可到陛下这里,反而给你进封,陆家盛极,这是陛下有意恩赏。否则他大可以赏些别的东西,这样做无非是打消咱们的疑虑,以示看重。从前的废太子远不能和他比,你还要犟着吗?”
陆进明哼道:“你以为他算的不精?我的世子都让他拐跑了,他是平白做个好人,实际上兜里银子一两没少,老子还得死心塌地的给他守江山。”
“咱们家是为人臣子的,忠君守国是本分。”沈氏嗔怪的看他:“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便罢,别把你这轻狂带到别处去,惹人猜忌。”
陆进明便道:“我岂是那般不知分寸,要不是他算计我女儿,我也不能这样。”
沈氏拍拍他的手臂:“这是喜事,你心里得放明白些。”
陆在望趴窗户缝上听见里面响起脚步,赶忙顺着游廊跑开,没两步身后便传来急声呵斥,沈氏匆忙走来,对着她斥责道:“你跑什么?”
她笑嘻嘻的上前挽住沈氏:“不跑了,娘。”
不想沈氏仍旧教训她:“现在不比从前,你少时爬树下湖,磕了碰了自己受着,我也不管你。可如今你也是要当娘的人,岂能还冒冒失失的……”
“等会儿。”陆在望以为自己听岔了,皱眉道:“我当什么?”
沈氏忧虑的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若非陛下亲自来说,你是想瞒着娘到何时?这样的事……唉,你真是糊涂至极……”
“……”
陆在望忍无可忍打断道:“他跟娘说我怀孕了?”
沈氏絮絮叨叨的话让她打断,不明就理的点头,说道:“若非如此,我怎会急忙赶来?这事情马虎不得,皇室最重血统,届时日子对不上,朝臣们岂肯善罢甘休,他们原本就反对陛下迎你入宫,要是……”
陆在望糟心的叹道:“娘,这话他敢说,您也敢信。我在幽州,他在京城,我上哪揣个娃娃?他分明是诓您的,再说我多机灵啊,我岂会平白落人口实?”
沈氏便真摸摸她的肚子,神情登时一言难尽,“陛下来时愁眉不展,说的真真的,娘哪能知道他是混说的?陛下真是……这样尊贵的身份怎么也骗人呢?”
“难怪我方才听您和爹说话不对劲,什么木已成舟,原来是为这个。”
沈氏这一路忧心如焚,连口茶都顾不上喝便把陆进明好一通劝说,因怕陆进明恼怒也只能从别处规劝,费了许多口舌,竟还是上当受骗,难免气闷。
可是圣旨她都接了,这回可真是木已成舟,不能转圜了。
她也不敢说自己受了赵珩的诓骗,反正这婚事陆在望也不反对,也就顺水推舟,连劝带威胁,让陆进明松了口。
五日后,陆进明才在沈氏催促下心不甘情不愿的启程回京,他接连好几日都没搭理陆在望,直到车马出幽州,陆在望才发现他叫回了在兖州驻守的江云声,她没有亲兄弟,到时就由江云声送嫁。
江云声也学着她素日的调调挤兑她,俯身作揖:“臣江云声,拜见皇后娘娘。”
陆在望老脸一红。
从幽州到京城,陆进明晃晃悠悠的走了大半月,他也一直没跟陆在望说话,直到将要入京,远远看到巍峨沉肃的安定门,他才把陆在望叫过去。
陆在望满心忐忑的跑过去:“爹。”
陆进明坐在马上,硬邦邦的说道:“你姐姐原先总是报喜不报忧,你不要学她。”
陆在望愣了愣,陆进明对这门婚事从头抗拒到尾,她以为他依旧气不平,也恼怒她不听话呢。可是临到京城,他却别别扭扭的嘱咐道:“过得不好,就写信告诉爹。”
她眼里一热,木讷的应道:“好。”
陆进明瞧了她一会,这小女儿从出生起就没有在他膝下承欢过,爷俩举凡见面,都是立眉竖眼的。等他知道,她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一时心中颇多感慨,许久才和声道:“走吧。”
到安定门前,才发现百官皆在,各色朝服挤挤攘攘的,喜庆的跟过年似的。陆在望便想起启德九年,赵珩从南元战胜回京时,也是这样的声势。
那年他黑盔铁甲,骑马过京城,她趴在街边的茶肆偷看。
现在换他站在安定门上,接她回京。
百官看到她都忍不住拿鼻子出气,横眉冷对,陆在望先前在京时叫他们骂的落下点病根,看到言官就哆嗦,心里想着以后只怕更难过,一言一行都被盯着,估摸着言官们也不用愁空食俸禄,光骂她都够他们从年头忙到年尾了。
她到城门前下马,赵珩也从城墙上下来,他穿着黑底绣金龙纹的朝服,看着威严庄重,淡漠疏离,她就更有些不安。
他带她过安定门,在宽袍大袖底下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紧张的手心直冒汗,就在她掌心轻轻勾了一下,侧脸低声道:“不要怕。”声音里隐隐带着笑意。
“好。”她也小声的回。
他站着的位置是挺让人害怕的,可是因有他在,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帝后入城后,才是陆进明领着百官进去,江云声本该一路跟着陆进明的,可是他看到城墙上还有人站着,是公主。
京城暑热未散,公主穿着浅绿的衣裙,清透明净,她悄悄冲他眨眼睛,指指城门内。
他鬼使神差的,悄悄从人群中退下,独自骑马走到城门内上下城墙的石阶处,公主轻快的提裙走下,见他来弯唇一笑,轻快说道。
“你回来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