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颂心中惊疑不定,耳边的争执声越演越烈。
那几个吵闹不休的少女不甘心被人制住,一面对黥印少年横眉冷目,一面怒骂着,意图挣开束缚,冲上去揍人。
如此混乱嘈杂的场面,让元娘的脸色十分难看。
“够了。”
她冷声叱责,锐如刀刃的眼神一一划过闹事的每一个人,看得人心底发慌,不知不觉地安静下来。
元娘这才缓了神色,“事情还未有定论,何况现在也不是追究的时候,救人要紧。”
几个少女勉强咽下火气,然而,站在她们身后,冷眼旁观这一切的蓝衣女子忽然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
“受难的不是你家的孩子,公义博爱的大首领当然端的住了。”
元娘皱起眉:“碧蓝,我知道今天的事让你很不好受,可你也不要因此将怒火迁到无辜的人身上,于榔他只是个孩子……”
“孩子?”蓝衣女子尖锐道,“卫郎他们就不是孩子了?母神神谕,凡身带妖魔图腾的,就是妖魔的化身。马于榔天生黢面,是灾难的化身,正是他带来邪魔,害得卫郎他们遭此磨难。否则好好的,卫郎几个怎会……怎会做此怪样?”
在部落的人看来,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与其说是生病,倒更像是中邪。
所以,听完蓝衣女子的这番话,元娘不由沉默。崔颂不懂其中的是是非非,见几个孩童抽得厉害,刻不容缓,忙抬头道:“取羊奶来。”
众人一怔,蓝衣女子首先反应过来,拧着眉头发难:“寨里乱成这样,你还在这提要求?”
见蓝衣女子强忍怒气,崔颂明白对方一定是误解了。
“姑娘莫恼,在下要羊奶是为了救人,并非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蓝衣女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旁边的猎手上前一步,带着少许敌意说道:
“你想取多少?”
崔颂也不确定以几人的中毒状况需要多少蛋白质。
“越多越好,救人要紧。”
那猎手听完勃然大怒:
“什么叫越多越好?若真是为了救人,你会连‘需要多少’都说不上来?羊奶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你知道吗?我看你是想借机生事,为自己谋求私欲,真以为有一副好皮囊我们就会忍你吗?”
猎手身边面露焦色的同伴亦是没了好脸。
“谁许你来添乱的?”
“快把他赶走,别在这碍事。”
“祭司怎么还不回来?”
“一个外乡人过来凑什么热闹?”
“说不定就是这外乡人搞的鬼,以前我们可没遇到过这种事!”
……
眼见地上的孩童眼白外翻,已有休克的迹象,崔颂再顾不上礼节,不耐地推开来赶人的猎手,用未受伤的手抱起症状最严重的孩童便往牧场敢去。
猎手们又惊又怒,正待追赶,却被一人横臂拦下。
那人并非元娘,而是最开始质疑崔颂的蓝衣女子。
蓝衣女子不复先前的暴怒之色,若有所思道:“我看他不似在捣乱。先让他试试吧,都说中原人有着一身的好本领,或许他真的有办法。”
说完,冷冷地睇向黥面少年:“你最好祈祷卫郎他们没事,否则……”
杀意弥漫,蓝衣女子一声令下,带着一半猎手抱起剩下的孩童离开,去的正是崔颂所走的方向。
黥面少年亦冷漠而倔强地瞪着她的背影,半晌,忽然转到她的身后。
一人撑着竹杖,缓缓地自东边的毡房走出。
郭嘉脸上已没了随意的笑容,他仔细地环顾一圈,最终停在元娘身上:“首领,我们谈谈。”
元娘看了看剩下的族人,有些犹豫。
郭嘉看出了她的顾虑:“不用避开人,在这里谈就好。”
元娘点头:“你想说什么?”
虽然这位郭家郎君看起来恣情随性,不拘礼节,不太靠得住的模样,但元娘心中隐隐有个声音告诉她——对方绝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可以一信。
郭嘉道:“嘉需要问三个问题。”
元娘道了声诺:“请说。”
“第一,那几个孩子的父母,是否与族中的其他人有隙?”
一听这个问题,元娘便明白了郭嘉的用意,不由心中一凛——莫非他看出了什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照实答道:“那几个孩子的父母都是实在人,从不与人红脸……寨中的人虽有摩擦,但彼此之间守望相助,要说我们当中有人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我是不信的……”
说到这,元娘不觉咬了咬唇。
是啊,连她都这么笃信了,也难怪碧蓝会往马于榔身上想。
邪祟之说,她是不怎么信的,可如果这件事真的是人为……
卫郎那几个孩子,可是经常欺负黥面的马郎的啊。
元娘内心的纷涌郭嘉并不知晓,他神色未变,抛出第二个问题:“今日我去取水的时候,被守卫拦下,不让我在寨中的池子里取……我见这池子与幼童的小毡房离得极近,而寨中的成人多半在后山的溪涧里饮水,并不靠近这里一步,莫非……这池子有什么禁忌不成?”
女族族人们纷纷露出警惕之色,元娘用本族独有的语言快速地讲了几句,做好安抚,谨慎地转向郭嘉。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我相信郭郎不是什么歹人,也便不瞒你了。但凡族中需要用水,都要自行出寨,到外面去寻。这池子的水……是专门给族中的孩子用的。”
郭嘉暗道“果然”,未来得及再说什么,身后传来略带沉重的熟悉的声音。
“这池中的水,恐怕有问题。”
正是崔颂去而复返,身边跟着神容激动的猎手。
那猎手对上元娘的目光,立即道:“首领,那羊奶真的有用!卫郎他们好了不少,已经不再抖了。”
元娘放缓了神色,执手朝崔颂做了个不太标准的汉礼:“多谢崔郎鼎力相助,元娘之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猎手的喜悦凝在脸上,顿时有些讪讪。
哪里是首领冒犯了贵客,明明是她们……
想到这,猎手脸上一红,磕巴道:“是我们的错……”
崔颂对此并不挂心,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一池池水上。
虽然没有条件给他做水质调查,但他问过病号们的饮食起居,排除不可能答案,明显有问题的就只有这口池子。
他翻开衣袂,露出雪白的内袖,折叶为器,俯身取了一勺池水,倒在素袖上。
只见在池中清澈无比的水,一沾上雪似的罗袖,就晕开了一层黄色。
元娘一惊:“这水……这不可能!”
族中之人亦惊疑不定。
“这可是神石所镇的水啊,怎会……”
“神佑之水,竟然……”
神石?
听到这个说法,崔颂往池中一看,果然在靠近池子中央的位子见到一块半人高、非常毕加索的石像。
崔颂丢开叶子:“那石头是什么?”
元娘:“那是……”她迟疑了许久,不知是否要将族中的秘辛道出。
郭嘉撑着竹竿慢慢挪到崔颂身边,毫不避忌地道:“可是那石头有问题?”
见郭嘉挪得吃力,崔颂本想搭上一把,无奈自己也是个伤残人士,只得放弃这个打算。
“极有可能。”崔颂道,“在没有污染源的情况下,哪怕池塘的自净能力不如活泉,也不该出现这么严重的重金属污染……”要知道这里可是绿色天然的古代,除非紧挨矿地,或是人为,否则水源就算再怎么不干净,也不会出现严重的无机污染。
根据地势与地质排除矿山的可能……池中央的不明石头怎么看怎么可疑。
在场的族人纷纷变色,有几人几乎要愤声质疑,又因为崔颂的“功劳”而生生止住。
元娘深吸了口气,声音带着些颤抖:“崔郎……可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这块圣像乃是我族的镇族之宝,拥有净化水源、清心开智的功效,怎么会……”
清心开智?如果那块石头当真是污染源,含有大量的重金属,影响智力发育还是轻的。重金属对蛋白质的不可逆伤害,足以毁灭细胞,让器官坏死,乃至夺走性命。
可既然这些人都将那块石头当做圣物,那么,他若要求检查那块石头,必然也是不允的。
崔颂往池中查探。池中之水确实比外面的活水要清澈许多。显然中央那块石头必然含有沉淀成分,近似活性炭的作用,能让池水在“物理”层面上显得十分干净。
至于其中的化学成分……
透过清可见底的池水,崔颂见到几条游鱼。那几条鱼在水中恹恹□□,没有半点活力。
崔颂让郭嘉倚着他,取过对方手中的竹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将竹竿伸入水中,极轻地碰了一下池底的鱼。
那鱼动了动,忽然翻白上浮,飘到水面。
崔颂心中有数,又取了一叶水,倒在一片巨大的桑叶上。
他让草地中随意捉了一只甲虫,搁在桑叶边缘。
那甲虫伸出口器触了触叶片上的水,不多时,竟不动弹了。
族中的猎手看得清明,一个个惊恐无言。
郭嘉于此刻轻声道:“第三个问题……你们部族,可与其他外族有隙?”
在元娘后怕懊恼的泪光中,郭嘉转过头,一字一顿缓缓道,“这所谓的‘圣石’,究竟是谁给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