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出现的弓/弩兵将袁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船上的士兵还在忙着控制船只,对抗颠簸。先上岸的这一批士兵无人接应,又找不到遮蔽之处,被密集的箭矢击中,覆没了大半。
袁军损兵折将,好不容易稳住船,仓促地往另一个渡口退。
另一个渡口濒临山涧,只容小船来回,大一些的船只易搁浅。袁军却顾不上这些,他们的行踪已经泄露,等船靠岸,袁绍立即下令弃船东行,背靠着山涧匿于林中。
袁军本以为进入这处山林,曹军哪怕追到他们身后也无计于施,甚至有可能被他们反过来偷袭。就在袁军清点完辎重,准备解一解疲乏,以逸待劳的时候,不知何处竟然传来一声如同鬼魅索命的排箫声。
这时天色已黑,围着荧荧篝火,密林中的幢幢树影被赋予了可怕的神秘感。这份可怕的神秘感被诡谲的排箫声迅速放大、扩散,结合本就令人悚然的乐音,让人心头发毛,牙床打颤。一些畏惧神鬼的士兵当即被吓得不轻,更有胆小的恨不得扭头就跑,再无战意。
袁绍听到这如泣如诉的阴间传乐,也被惊出了一声冷汗。
他又怵又怒,欲派人去循声查探究竟。可今夜无星无月,林中黑黢黢的一片,前有猛兽出没,后有这个磨灭意志力的鬼音在作怪,无人敢冒着个险。
最终袁绍强令主将安排人手出去探寻,被选中的卫队不得不离开营帐,心中多有怨怼。
这支卫队一去不复返,营中的其他士兵深感不安,好在鬼哭狼嚎的排箫声逐渐停歇,徘徊心中难以排解的毛悚感终于散了些许。
袁绍又派了一支人马出去探寻,这支人马很快回来,说查探了四周,并未发现异声的源头。
又因为异声已经停止,他们就算继续寻找也没有方向,所以回来复命。
袁绍知道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他们之所以这么快回来,主要还是因为林中危机四伏,前一支人马生死不知,他们心中生了怯意。
尽管恼怒,袁绍却不好在这个时候多责怪什么,只让人加强巡夜,不要让曹军有机可乘。
众人等了小半个时辰,没有等到其他怪事。就在众人心情放松下来,准备轮番休憩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高亢的啸声。
已经躺下准备入睡的袁绍蓦地一跃而起,大怒道:“已值宵禁,何人不归家休息,在这荒郊野岭又是吹箫,又是吹啸?”
偏生因为地形原因,箫声与啸声都似叠了一层回音,听得人躁郁不已。
袁绍怀疑是曹操的人在暗中使怀,因此更为警惕。
袁绍索性命人点灯,就着昏昧的灯光处理军情。
大约过了半刻钟,那扰人的啸声才停。
袁绍继续处理文牍。不知过了多久,灯光跃动,灯油将尽之时,袁绍生出浓厚的睡意。
他强撑住困乏,又等了片刻,仍未等到任何异声,终于决定去席上睡觉。
袁绍疲惫地躺下,刚酝酿了一会儿睡意,又听到诡谲的排箫声。
袁绍怒而起,在心中来回咒骂曹操与吹箫者。
怒了一小会儿,他发现这次排箫的旋律与上次有所不同。不同于上回的阴森悱恻,这次的箫声极富韵律,按着一定的拍子打节奏,宛若一首欢快的歌。
袁绍仔细听了片刻,发现箫声的主旋律乃是“3-3-5,7-5”的拍子,顿时脸色一黑。
这正是“本初诗”的句读。
“曹阿瞒欺我太甚!”
他仿佛能预见所有士兵因为这首在心中高唱“本初诗”,代入节拍哼哼唧唧的场景,怒不可遏,下令士兵拔寨收帐,连夜向曹军的城池进攻。
同一时间,在一处与山涧相对的谷中。
郑平放下排箫,意兴阑珊地呵了个哈欠:“已至戌时三刻,当找个地方入眠。”
郭嘉道:“袁绍今晚定会攻城,恐怕是个无眠之夜。”
话刚说完,就见郑平从马背旁的包裹里取出一只简易版的睡袋,铺在地上。
郭嘉:……
还要回去为曹操机变权谋的他突然产生离谱的羡慕之情。
“自便。”
郑平矜然道,已带上了送客之意。
郭嘉道:“让四五人留下……”
“不必。”此时的郑平仍旧带着郭嘉所熟悉的几分狂傲,“袁军不会寻到此处。就算另有变故……你莫非让我保护留下的几人?”
想到郑平的武力值,郭嘉默然。
他道了句保重,与这队骑兵一同离开。
等到了谷口,他们与另一支埋伏在此处的精兵汇合。
荀攸见郑平未随着郭嘉回来,询问缘故。
待知道是留下睡养生觉,即便是沉稳泰然如荀攸,也不免在一瞬间露出“……”的神色。
待安排好突袭计划,荀攸私下询问郭嘉:“那排箫之音……是为何曲?”
郭嘉笑道:“曲名‘恫吓’。”
一听到曲名是“威胁恐吓”之意,曾经因为午时弹琴而被“恫吓”过的荀攸刹那间露出极为微妙之色。
“倒确实是……祢正平之风。”
郑平这一觉睡得极好,除了中途翻身取了块石子,将一条伺机咬人的毒蛇弹入水中,别无他事。
等清晨的第一束光照亮林间,郑平睁开眼,将简易版睡袋卷成一团,收上马背。
回到曹营的时候,郑平见到正在吃朝食的郭嘉。他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分走郭嘉手上一个尚未吃过的饼。
郭嘉也不在意,将剩下的半个饼掰碎,塞入口中,俄而凑近郑平小声道:“昨夜来了一人,故弄玄虚,以粮草为由头,向司空坐地起价……你猜怎的?”
他将一部分饼屑撒入粥中,接着道,
“那人正道‘孟德,你还要瞒我到几时?哪怕剩了两个小场,你们的粮草可能撑到打败袁绍之时?’这么说完,帐外突然传来我军大破袁绍的消息。”
一听到袁绍,粮草这两个关键词,郑平便已知道昨夜来的人是何方神圣。
——许攸,与荀攸同名不同姓,性格、结局天差地别的谋臣。
此人原为袁绍幕僚,与曹操有旧,因为袁绍不听他的计谋,且留在邺城的亲人被敌对派系的审配捉住,诬告罪名,许攸一气之下,连夜背叛袁绍,横跨官渡来找曹操。
他不知道袁军在渡口遭到的打击,更不知道昨夜曹军与袁军的冲突。
以许攸自满自得的性子,自然要将自己的重要性扩到最大。他在求见曹操的时候,特意为自己造势,问曹操粮草剩下多少。粮草乃是军机,曹操自不会一见面就坦诚相告。他谎报了一个数字,许攸便开始拿乔,以一副“我早已看透你的窘境”的姿态,毫不留情地戳破曹操的话,定要曹操将实际数字告知。
就在许攸说出最后一句不客气的话,准备丢出自己的筹码,给曹操表演一番珍贵的雪中送炭,为他逆势翻盘的时候,传信兵突然冲进来汇报曹军大获全胜的消息。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许攸怀疑到底是自己做梦还是曹操的人在做梦,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曹操听到胜讯,大喜,喜完之后,他想到房中还有一个等着装腔作势的人,故意压下喜意,以一副“孤早就料到我军会胜”的神态,转头询问许攸:
“子远方才想说什么?”
许攸不堪受辱,怒而远去。
曹军在官渡获得阶段性的胜利,还带回了一个名为沮授的俘虏。
曹操大发爱才之心,他想留下沮授,却见沮授形色枯槁,缄默不语。
虽然沮授未表现出投降之意,曹操却依旧以礼厚待。
没过多久,有人举报沮授往北方逃跑,将人抓住,扭送到曹操跟前。
曹操大怒,他以尽优待之极致,全心全意地善待沮授,沮授却仍不忘旧主,显然无法拉拢。
他起了杀心,却仍问了一句:“为何?”
沮授没有说话。
曹操等了许久,等到失望,让人带沮授下去行刑。
还未开始执行,有卫兵禀报:“祢令史与郭祭酒求见。”
心情不佳之际,更不想见到不想见之人。曹操下意识地想要拒见,但强大的求生欲让他制止了这一想法,更何况郑平此行又立军功,他若此时晾人,未免有过河拆板之嫌。
曹操让卫兵领二人进帐,为了避免郑平口出“惊人”之语,他本想让人将沮授带下去,哪知郑平二人来得极快,并不给他任何准备的时间。
曹操只好换了种补救之法,立即做出亲热的模样,对郑平道:“正平怎么来了?快请坐下……”
其实曹操是想说“快请闭嘴”,他二人都对此心知肚明。
郑平没有做锯嘴葫芦的打算,他发挥一贯以来的人设,直截了当地对曹操道:“司空闭目塞听,衡此行前来,特意为司空通一通。”
他这话就像是“厕坑堵住了要用木棍通一通”一样自然,可曹操并不想被当做厕坑,被郑平这么一刺,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忍住想把沮授这个目击者当场格杀的冲动,憋气对郑平道:“何出此言?”
郑平没有看沮授一眼,所说的话题却与沮授有关。
“司空可知,沮监军之所以连夜潜逃,欲逃往冀北,不是为了回归袁营,而是为了远在邺城的妻儿?”
一直垂首沉默的沮授倏然抬头看向郑平,笃定道:“(将妻儿之事)写信告知我的人,是你。”
曹操在一阵诧异后,视线在另外三人之间来回挪转:
“你怎知晓?”
郑平未做回答,他走到沮授的身前,低声道:
“沮监军可要见一见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