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宴在飞机上昏睡了几个小时。快下飞机时才醒过来,他睁开眼便看见助理着急的表情,哑着声音问他怎么了。
助理便说:“裴总,您睡的时间太长了,我以为您生病了。”
此时广播声响起,裴宴一看表,确实太久了,会让人担心的程度。
他脑子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这一觉怎么这么长。
身体还未完全苏醒,裴宴靠着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排队下了飞机。
空乘在门口微笑着与他们道别,裴宴眨了眨眼,凛冽的冷风吹进来,让他的思维清醒了一些。
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郑岚却没有回复他的消息,裴宴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一算时间,此时大洋彼岸正是凌晨两三点,不好打电话过去,他只能按下那股波涛。
从机场到学校又是一段很长的路,裴宴不踏实,手撑着车窗,漫无目的地望着马路。
也许是因为坐的时间太长,下车时裴宴晃了下身子,刚进家门,郑岚就给他打过来电话。
接通那一下,裴宴眼皮一跳,远在千里之外,忽然就知道郑岚想说什么了。
“哥,外婆走了。”
他声音冷得像冬天的雨,尾音却暴露地一颤,裴宴只恨没有陪在他身边,现下觉得语言苍白无力,怎么都安慰不了他的宝贝。
他只好落到切实的事情上来,问他:“我的人有留在那边的,需要帮忙吗?”
又一顿,试探地说:“或者我也可以回来。”
“不用了,我能处理好。”郑岚说。
裴宴愣了下,明知郑岚不对劲,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让他先自己冷静冷静,勉强地说了好。
那头郑岚挂了电话,手机关机,锁进柜子里。
这个立柜已经老旧得摇摇欲坠,碰一下就会发出难听的响声,郑岚却恍若未觉。
他拿了那一截白布,料子刺得皮肤疼,往头上一裹一扎,披麻戴孝。
这是郑岚小时候同外婆一起生活的地方,是他许多年不曾回过的老家。他知道外婆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这里,没想到最后一次回来,竟连睁开眼看的机会都没有了。
屋外冷风已经刮过一阵,这几天倒春寒,天气又冻人起来。
本来想着外婆要是熬过了这个冬天,就一定能活到下一个冬天,没想到季节还是将老人留住了。
他恍惚间记得外婆同他说过,外公也是在冬天走的,她就知道他走不出那个冬天。
宋美清也已接近一天没有睡觉,她请来的那群人总算不再咿咿呀呀地唱,院子里安静许多,厨房正在做宵夜,郑岚却丝毫没有胃口。
他在那张草席子上跪下来。
从医生让他们签下死亡通知书那一刻开始,郑岚没有落过一滴眼泪。
他分明就是很能哭的人。委屈会哭,难过会哭,有时候太开心了也会哭。现在却不会哭了。
失去的人仿佛还在,而确确实实再也寻不到身影,郑岚大脑麻木,按部就班地完成外婆死后应该要做的事情。
从医院到火葬场的时间,短得连喝掉一杯水都不够,再出来,人成了一抔黄土。
郑岚抱着那只小盒子,只在要送她出殡的这个深夜,不管会不会打扰地拨给了裴宴。
他只能想到这一个人,那一刻无法克制地想要听到他的声音。
电话接通,郑岚却不敢多说,外婆好像还躺在隔壁,她人已走了,他还在偷着做不孝子孙。
他把自己当成一块石头,一动不动地跪着,膝盖□□枯的草割伤,疼痛却让他更加清醒。
天接近破晓,透明的光从屋外照进来,投向这一方小堂中央。
郑岚往下一磕,额头抵着地砖,不管那地下冰凉,石砖粗糙。
外头有人在小院里踱步,哀戚绵长的声音一吼:“该走了。”
两滴泪从眼眶里滚出来,斜着烫湿了地面。
郑岚在一个月之后回到了学校。
那时的天气已经能脱去羽绒服,他穿了件毛衣,套了件薄夹克,在机场等路上堵车的裴宴。
郑岚戴了口罩,怕风灌进来弄得喉咙难受,他远远看到裴宴进来,那人穿了一件长风衣,底下一对短靴,走路像带了风,更显眼的是手里的一束红玫瑰,在灰暗的机场里艳得惹人侧目。
好久好久不见了。
郑岚半坐在行李上,等裴宴朝这边看。
他握着手机,但就是没说已经见到他了。
裴宴四处望着,转了几乎一圈,才终于在角落里见到人。
他无奈地一笑,长着手臂走过来,郑岚没动,裴宴便朝他加快步子,将那人拢进自己怀中。
长大衣把郑岚裹紧去,体温中包裹着鲜花的味道,裴宴侧头吻了一下他的额角,手中的花塞进郑岚怀里,又把他的行李箱一拉,去牵手。
郑岚却裹了裹那束花,埋头闻了一下,抬眼问:“怎么想到给我带花来?”
半空中的手落下,裴宴将那只手抄进衣袋里,笑了下,说:“路过买的,要是不买说不定不会迟到了。”
郑岚捧着花,怔了怔,半晌点点头,道:“下次不用了。”
“行,”裴宴摸了把他的头发,好像有点不大在意,“走吧。”
郑岚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起上了车。
花不算很大,郑岚一直抱着,眼睛望着车窗外面。
一路竟然没人说话,车里安安静静的,裴宴还以为郑岚睡着了,等要到学校门口,郑岚才突然出声。
“送我进学校吧。”
裴宴没说话,郑岚便换了一边身子,面朝他。
“才回学校,我、我想……”不会撒谎,郑岚也说得断断续续,咬着嘴唇支吾。
裴宴没看他,只说:“好。”
郑岚觉得裴宴生气了,晃了晃手里的花。
车到不了宿舍楼下,裴宴停好车,把郑岚的行李从后备箱拿出来。
郑岚道了声谢,自己接过来,准备要走的时候裴宴拽了一把他的小臂,将人拉得很近。
旁边走过两个女生,裴宴没管,低头想吻他,呼吸可闻之时,郑岚睫毛颤抖几下,偏开脸。
“我先上去了,谢谢你来接我。”
裴宴脸色沉着,目光落在他脸上,手上劲也没松。
郑岚挣了挣,动不了,只好闭着眼仰头靠近,在他颊边落下一吻。
“先走了。”
裴宴一怔,人已拖着行李转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周末的酒吧里,人比平时都多。男男女女穿着各式各样鲜艳的衣服在舞池里摇摆。
向从扬十分费劲地在角落里找到了裴宴,那卡座上坐了一堆他不认识的人,却没有一个敢靠裴宴很近。
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摆了好几个空杯子。
“我来了。”向从扬走过去,招走裴宴身边那人,自己坐了。
“怎么了?今天竟然找我喝酒了。”
裴宴约向从扬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他谈恋爱之后了。
“找个人陪我喝酒而已,”裴宴没解释,把酒单递给他,“喝什么自己点,我请客。”
向从扬推开了,笑说:“我还需要看这个?”
他唤来酒保,点了好几种,其间裴宴一直在喝,几乎没停过。
向从扬都看不下去了,伸手够走裴宴的酒杯,皱着眉问他:“你怎么了?郑岚没回来,你想他了?”
听到郑岚的名字,裴宴才好像清醒一些,笑了声,“早回来了。”
“回来了?”向从扬不知道,又问:“回来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喝闷酒,吵架了?”
裴宴摇摇头,“没吵。”
但看这样子多半就是和郑岚有关系了。
谈恋爱的事情,向从扬理不清楚,更别说安慰别人。
他能做的也就是陪着裴宴喝,两人说的话很少,基本都只喝酒。
喝到最后裴宴比向从扬还醉,向从扬只好先把他扔在卡座里,拿了他的手机去给郑岚打电话。
郑岚那边很安静,向从扬一看时间都快十二点了,先说:“不好意思啊嫂子打扰了。”
郑岚一听他的声音,好像没怎么反应过来,他只好自我介绍道:“我是向从扬,嫂子不记得了?”
“记得,”郑岚说,“怎么了?裴宴出事儿了?”
“没,我怎么敢让他出事儿,我跟裴哥在外面喝酒,他喝多了,麻烦你来接一下,方便吗?”
其实向从扬这么问,他自己心里都紧张,裴宴和郑岚明显不对劲,今天他这电话一打过去,万一郑岚不搭理,那可就尴尬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阵,直到郑岚朝他要地址,向从扬才安心了。
让嫂子把他哥弄回去,也能联络联络感情。
郑岚是打车过来的,一下车便看见向从扬架着裴宴站在路边。
他从来没见裴宴喝得站不直的样子,跑上去,从向从扬手里把人接过来。
然而他力气小,扛着裴宴趔趄了下,向从扬赶紧上来扶了一把,裴宴这才抬起头,盯了郑岚几秒钟。
郑岚被他看得垂下眼,裴宴一下凑上来吻住他的嘴唇,郑岚合了合眼皮,听到向从扬在身边哎呀哎呀地叫唤。
他没敢推开他,怕他摔了,任裴宴咬了几下自己的嘴唇。
“是岚岚啊……”裴宴声音很小,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
一声岚岚,却将郑岚的眼眶都叫红了,他轻轻地“嗯”,搂紧了裴宴的腰。
向从扬见两人这幅模样,没再留下来,只说:“那你带他回去吧,我也先走了。”
郑岚说好,又转头和裴宴讲话。他一个人不能带着他走很远,郑岚希望裴宴能多少清醒一些。
他慢慢摇晃他的身体,无奈地说:“我一个人没办法把你弄回家。”
裴宴好像听懂了,扶着他的手臂渐渐站起来朝前走。尝试了几步,他是能走稳的,便逐渐放开了郑岚的手。
裴宴身子晃着,他俩又站在街边,郑岚总觉得不安全,又小跑追上去搀着人,这回裴宴却不让了,使劲把他往里推。
下手像没数似的,郑岚被推得好几次差点摔了,却咬着牙不讲话。
到路口,等红绿灯,裴宴站在他身前,宽阔的背影被夜色染上几分萧条。
他轻笑一声,郑岚听见他说:“这几天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浑身像被霜打过,郑岚垂着头,不再看他。
“就这么推开我,是不是我离你越远你越开心?”
郑岚没法回答,只能沉默。
裴宴却不打算放过他,回过身来,手指抬起他的下巴,郑岚一抬眼便对上裴宴的目光。
那双眼睛闪着三分无奈,三分气恼,剩下都是难受。
“我有做错什么吗?”裴宴还是唤他,“岚岚。”
那些眼泪忍不住便涌了出来,像开了闸的水,郑岚肩膀一抖一抖的,人扑上去抱住裴宴的腰,脸贴着他的肩膀流泪。
他想到外婆,想到病房里的时光,想到那天河上漂流的花灯,想到他许下的那两个愿望。
一个没实现,一个辜负了。
裴宴身上暖烘烘的,带着酒精的气味。郑岚不习惯,可是无比依赖,他像小猫一样,拉开裴宴的大衣将自己裹进去。
在胸口贴近心脏的位置,他拿鼻尖拱了拱那里,手指松开抓着的衣服,抽噎了几下,又将那些没落干净的眼泪吞咽回去。
“我送你回去好吗?”
郑岚问他,一张满是泪痕的脸仰着,接下一边路灯的光。
“这就是你想说的?”裴宴问他。
郑岚知道或许这是今晚的最后一个转机,他垂下双手,轻轻点了点头。
一辆出租车从身边经过,裴宴招手,一拉门坐进去。车子很快消失在街道上。
郑岚望着那辆车的方向,捂着脸慢慢蹲下来,像在深夜买醉的人,一点点光都是路灯施舍的。
他又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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