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乃的事,对长孙晟来说一直是一块心病,现在处于两难境地,不好抉择。
汉王杨谅以后的命运和长孙无乃的命运,以及长孙家族的命运息息相关。
从秦王杨俊忧郁而死,故太子杨勇、蜀王杨秀被贬为庶人的情况来看,汉王杨谅的命运也不被看好。
要不被贬,要不造反,这是汉王杨谅最有可能要走的路。
如果汉王杨谅被贬,就要看太子杨广给他罗织一个什么罪名。
要是罪大,就会牵连许多人,长孙无乃必在其中。
如果汉王杨谅造反,长孙无乃假如不依从,必将被杨谅当即处死;假如跟随杨谅造反,那么长孙无乃就是帮凶,可能会连累长孙家族被抄家灭族。
长孙晟想尽早将长孙无乃调离并州,但需要寻找机会。
如果操作不当,引起汉王杨谅不满,现在他大权在握,有可能做出对长孙无乃和长孙家族不利的事来。
好在皇上身体依然康健,他非常喜爱最小的儿子杨谅。
长孙晟认为,皇上在世时,汉王应该不会有事。所以长孙无乃的事也不急于一时,两三年内能办妥就行了,可以暂时缓一缓。
这些事长孙晟不想和夫人多说,怕引起她心中不安。
高秋娘沉浸于夫君在家的快乐之中,每天脸上都漾着笑容。
她所关心的还是儿子和女儿的教育,希望他们以后在学业和人格发展上,能够适应这个你争我夺的世道。
父母的翼护再安全,但终有老去的时候,要想在相互倾轧、沉伏不定的家族竞争中生存,还是要靠他们自己。
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要让孩子们认识到人性的险恶,世事的艰难,就必须把他们放到现实世界之中,让他们亲身去体会、去感悟。
长孙晟不在家的日子,高秋娘很少出门,长孙无忌和观音婢也很少走出府门。即使偶尔出府,也多是在京城之中,两个孩子长这么大,活动范围超不过方圆十里。
在孩子的心目中,只有京城的繁华和府中的盛景,以为这些都是理所应当之事。
他们自认为是家中的宠儿,是天之骄子,衣着锦绣,呼奴使婢,稍有不顺便会哭叫吵闹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哪里知道,这荣华富贵得之不易。
哪里知道,稍有不慎,自己的人生命运,可能会沦落到连这些奴婢都不如。
高秋娘建议让孩子们出去走走,让他们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
长孙晟十分赞同夫人的意见,趁自己刚回京,还没有新的差事分派下来,就商量着带长孙无忌和观音婢,到终南山下的城南庄园住一段时日。
时间定于十一月下旬。
只所以选在这时候,也是为了让两个孩子体验一下穷苦佃农们冬天怎样生活。
长孙晟安排肖长庆提前把庄园收拾好。
奴仆们也提前出发,到城南庄园准备好日常起居应用。
到了起程那天,只有高秋娘、长孙无忌、观音婢和丁娘子、玉菡五个人坐了犊车,长孙晟和两个贴身随从骑马跟随。
长孙将军府城南庄园离城三十里。
一行人上午出发,走走停停,由于犊车走不快,直到下午申时才到了庄前。
庄园长宽各有二百丈,四周挖有十丈宽的护城河,大门朝南,装有吊桥。庄内有管事、庄丁平时守护。
长孙晟一行到达时,城南庄园管事刘长喜,已打开庄门,放下吊桥,在庄前等候。见到长孙晟等人到来,刘长喜带人忙磕头迎接。
正对庄门,是一条五丈宽的黄土路。
路两侧各种着两排黑槐树,每棵都有一尺来粗,看样子已生长了不少年头。
黄土路尽头是一个圆形花坛,花坛后面是一座青砖影壁。
进了庄子,一路前行,左边是长宽各五十丈的广场,右边是打谷场。
广场北部正中,是一个五尺高的长方形土台。
广场西边是马棚、牛棚和养殖畜禽的地方。
牛棚北边是一排排不大的小院。院里是土坯、茅草搭建的房子,是给佃农和家奴们居住的。
绕过影壁,庄子的最北部正中,是一座和长安城长孙将军府大小规模、建筑形制相似的宅院,别号霹雳堂别院,平时由家奴负责管护,供长孙府的主人来时居住。
院里各处已收拾停当,奴婢们也各就各位,这里的居住条件和府里基本没有两样,只是少了京城的喧嚣和热闹。
长孙晟夫妇依然住在内院上房,长孙无忌住东厢,观音婢住西厢。
一家人在庄子里住下,第一天在院里院外到处走走转转,先熟悉一下环境,休整了一日。
第二天,长孙晟决定带着两个孩子骑马到庄外看一下。
长孙晟和高秋娘同是鲜卑人,对鲜卑女子来说,骑马射箭是司空见惯的事。
只是在京城,女子大街上骑马狂奔,就有点骇人听闻了。
到了乡下,高秋娘就少了不少顾忌。
她也想试试,长时间没骑马,自己的骑术生疏了没有。
十一月下旬,天已入九。
长安在这时节,已是天寒地冻。
长孙晟和长孙无忌穿了貂裘袍,头戴突骑帽。
高秋娘和观音婢穿了绵袄、绵裙,外罩貂裘斗篷。
各人戴了鹿皮手套,用围脖捂了口鼻。
长孙晟抱着观音婢,两人共乘一骑。高秋娘、长孙无忌各人独自一骑。
由于长孙无忌骑术还不太熟练,由两名随从骑马在两边护持着。
五匹马首尾相随出了城南庄园。
长孙晟夫妇二人策马疾驰,片刻便把长孙无忌三人甩在百丈之外。
观音婢第一次坐在马上飞奔,感觉很新奇,在长孙晟怀里激动得手舞足蹈,嘴里不停地“啊啊”叫着,还扭脸观看高秋娘骑马的样子。
高秋娘刚开始感觉有点生疏,不一会就找回了原来的感觉。扬鞭抖缰,蹄声得得,听风声从耳边掠过,她心中不禁豪气顿生,心胸变得分外敞亮,恨不变作男儿身也和丈夫一样驰骋疆场。
二人见与长孙无忌的距离越拉越远,便勒住马缰调转马头,等待他们三人。
长孙无忌骑在马上,身子有些僵硬,马儿度着方步稳稳前行,两位随从两边小心保护,用了好大一会儿,三人三骑才来到长孙夫妇跟前。
几人下马,面前是万倾良田,田里的麦苗刚长出一两寸高,还没有遮盖住地面,满地的白霜衬托着一道道浅绿,远处的村落隐在薄雾之中。
长孙无忌问道:“阿爷,这是什么地方?”
长孙晟道:“这方圆数里皆是我家田产。那些村落,是我家佃户居住的地方。你想到村里看一看吗?”
长孙无忌问道:“什么是佃户呀?”
长孙晟道:“佃户,就是为我家种地耕田的家奴。种我家的地,给我们家交地租,干得好收成好的话,可以多打些粮食,生活就好一些。”
“不好好干的话,打的粮食就少,生活就差一些。他们的户籍是依附于我家土地的,不得迁移。如果离开,官府就会作为逃奴抓回。我大隋律法:任何人不得收留逃奴。”
长孙无忌又问:“那佃户就一辈子只能为奴吗?”
长孙晟道:“基本上是,但是有两种情况可以脱了奴籍:一是主人开恩放免;二是自己攒了足够多的钱,可以用这些钱赎身。”
长孙无忌好像已经明白,点了点头。
长孙晟道:“我们到村落里去看看吧。”
几个人再次上马,沿着乡间小路向最近的村落行去。
这路不但窄狭而,且坑洼不平,马匹走在上面都有点困难,费了好大功夫才走了有两三里路。
村落里有三十多户人家,都是低矮的土坯茅草房,房子四周用木棍扎成篱笆算是围墙。
因为天冷,房子外面几乎没有人走动。
在一处篱笆院前,长孙晟下了马,其他人也跟着下马。
院子的柴门关着,长孙晟让随从去喊,看屋里有没有人。
随从喊了几声。
不一会儿,从茅草房中走出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蓬头垢面,穿着单衣短褐,外罩一件破羊皮袄。
因不认识来人,这人站在院中也不说话。
随从叫道:“咱们家郎主来了,还不开门?”
那男人听说郎主来了,好像没有明白,愣着问道:“哪的郎主?”
随从斥道:“哪的郎主?长孙将军府的郎主。你是不想活了吗?”
那男人这才回过意来,急忙跑到门边,解开绑在篱笆上的绳子,拉开柴门,然后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
长孙晟道:“起来吧。”
说着向院内走去。
那男人站起身来,低头哈腰跟在长孙晟身后。
院里也是坑坑洼洼的,东南角堆着秸杆和柴草。
房门西边地上摆了三块土坯,上面放了只烧黑的瓦罐,下面一堆草灰。看样子,这是他们烧饭的地方。
长孙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几口人?”
那人瑟缩着回道:“贱奴名叫黄石磙,家里六口人。”
长孙晟接着问道:“家里其他人在哪?”
黄石磙答道:“都在屋里。”
这次出来,长孙晟的目的,就是要让长孙无忌和观音婢了解一下农奴的生活情况。便领着长孙无忌向屋里走去。
高秋娘从前也没有到佃户住的村落来过,也想看个究竟,就抱着观音婢跟在身后。
房门高仅六尺,长孙晟进门还要弯下身子。
草房有两间,对着房门的一间,中间地上有一堆草灰,还闪着点点火光,好像刚烤过火的样子。
东边一间,墙角堆着麦草,窗户用草栅遮着,屋里光线不太好。麦草堆里半卧着男女老少五个人,挤在一起,共同盖着一张鼓鼓囊囊的破被子,被子上面的破洞里,露出填充被子的芦花。
草堆里的几个人都是衣衫褴褛,冻得瑟瑟发抖。
其中有两个孩子,大的女孩有七八岁,小的男孩有四五岁,见来了外人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观音婢好像被这情景吓着了,扭脸趴在高秋娘的怀里。
高秋娘也不忍再看,转身抱着观音婢出了茅屋。
长孙晟问黄石磙:“家里粮食够吃吗?”
黄石磙指着屋角的一个粮囤道:“托郎主的福,粮食还够吃,到明春菜蔬下来时,还能接得上。”
长孙晟没再多言,出了茅屋,对高秋娘道:“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大家已没了来时的欢快与激动,都沉默着没有说话,只听到“得得”的马蹄声敲打着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