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同一时间,那个玄衣男子手指动了动,缓缓抬起了头来。
与小景四目相对一瞬,两个人心头同时涌起了莫名熟悉感。
并且不约而同地出声道:“你是谁?”
“你是谁?”
玄衣男子声音无比沙哑,听起来好似指尖在粗布上摩挲,让人听了十分不舒服。
小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此人,见此人是被铁链,以及黄符囚|禁在此。
应该有不短时间了,因为,那玄衣男子双膝是跪在冰天雪地中。
并且已经跪出了两道深坑。
没个几年时间,跪不出如此深坑来。
况且,此人绝非普通人。否则不可能被囚|禁这么长时间,又被利刃穿胸而过,竟然还能不死。
小景心里仔细一琢磨,觉得此人只怕不是个好东西,若是将人放走,怕是要危及当地百姓性命。
虽然说,小景一直认为自己并不是个纯粹好人,但无论如何,也没有坏到拿无辜之人生命开玩笑地步。
遂不仅没有放过玄衣男子意思,反而还琢磨着,要不要帮忙加重封印,或者是……
直接将人杀了,也算是让此人彻底解脱了。
似乎察觉到了小景眼神中杀意,玄衣男人冷笑着问:“你想杀我?”
“是又如何?”
小景不喜欢虚以委蛇,有什么就说什么。他想刀一个人心,从来都瞒不住。
“为何要杀我?你我无冤无仇……我……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谁,你……认得我么?”
“不认得,”小景摇头,神情冷漠地说,“但这并不影响我杀你。”
“杀我,总归需要一个理由吧?”
“理由则是你在西凤山装神弄鬼,闹得当地百姓民不聊生。”小景把罪名真给他扣上了,总归直觉告诉他,面前男人不是个好人。
不仅如此,小景对穿透玄衣男子身体中长剑,有一种很诡异熟悉感。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玄衣男子也觉得面前少年十分熟悉,可也想不起来,到底在何处见过他了。
唯一知道是,自己昏迷了很久很久,一直在一个月前,才堪堪苏醒。
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被囚|禁在此,这里冰天雪地,荒僻得很,少有人烟。
这胸膛中长剑,不知是何人伤他,禁锢住他锁链和黄符,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对前尘往事,没有什么记忆。
只是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名字,还有……他好似有个温柔似水,特别爱他,他也特别宠爱心上人。
那个心上人为他哭,为他笑,为他哐哐撞大墙。
对他非常好。
至于怎么个好法,他就不记得了,
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对方是谁了。
“我没有害过任何人,”玄衣男子冷声道,“不仅如此,我还救过人!”
“谁?”小景蹙眉道:“翠翠?”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玄衣男子眉头蹙紧了,“我醒来时,便听见外头有动静,误以为是什么兔子,遂出手相救,没想到居然是个人,不能吃,也不能喝,还是凡人,真是没用。”
小景:“……”
“我不吃难看东西,不喜欢烂骨烂肉,所以随手画了道风符。”玄衣男子又道,“早知道是个人,我便不救了,我不吃人肉,那太难吃。”
“……”小景忍不住蹙紧眉头问,“你吃过人……肉?”
“没有。”
“那你如何知晓,人肉很难吃?”
“我不知道。”
小景:“……”
所以说,翠翠是被此人误以为是可以吃肉,可以喝血野兔子,如此,才侥幸被救下?
而不是因为此人心地善良,乐于助人,路见不平出手相救?
那这般说来,翠翠只是命好,而不是此人心善。
“再说了,你也杀不了我。”玄衣男子颇为冷傲地道,“这世间没人能杀得了我,我抬一抬手,山崩地裂,日月失色,跺一跺脚,湖海逆流,八荒俱灭。”
小景道:“你有一条很会说话舌头。”
“你要不要投靠我?”玄衣男子冷冷道,“我可以破例升任你为副将。”
“……”
“你若是不答应,我有是办法让你答应。”
小景抬手幻化而出法器,漆黑长鞭,宛如灵蛇一般,顺着他手腕蜿蜒落地,冷笑道:“试试?”
“试试便试试……等等,你手里长鞭……为何如此熟悉………”玄衣男子苦思冥想,忽道,“你偷走了我法器?!”
小景:“……”
他现在有些怀疑,此人是不是因为脑子有问题,遂才被囚|禁在此。
“不过,若是我法器,怎能任你使用?”玄衣男子摇头,自言自语道,“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是我那温柔似水,爱我至深,愿同我生死相随心上人!”
玄衣男子忽然伸开双臂,作出一副要拥抱姿态,神情却无比冷肃地道:“过来,让我抱抱!”
小景:“……”算了,废这么多话做甚?
直接刀了便罢。他还等着送翠翠姑娘回家。
当即一扬手里长鞭,哪知便听玄衣男子又道:“也不对,你一点都不温柔似水,看起来对我这般冷漠,怎么可能是我心上人?你不是。”
“我本来就不是,我做不了你心上人,但我能当你断命人!”语罢,小景又要出手。
哪知便听嗡一声巨响,原本插在玄衣男子胸膛处剑刃,蓦然破体而出。
玄衣男子吃痛,猛地攥紧了拳头,震得铁链哗啦啦作响,他发出短促闷哼,噗嗤一声,鲜血飞溅,肉沫横飞。
剑刃在二人周身围绕一圈,而后铮一声,直接冲了出去。
小景下意识抬手一抓,反而被凌厉剑气灼伤。
下一瞬,脚下大地便紧跟着颤动起来,连听十几道轰隆声,原本束缚着玄衣男子铁链,寸寸断裂开来。
小景往后倒退一步,一扬长鞭,意图阻挠对方脱困。
哪知玄衣男子才一脱困,便开口道:“为何要救我?”
小景:“……”他没有,不仅没有,还想刀了此人。
“既然你救了我,那我便大发慈悲地饶了你。”玄衣男子又道,缓步从烟尘中走了出来,“你叫什么名字?”
“大可不必如此麻烦!”小景厉声道,“受死罢!”
却在下一瞬,听见了翠翠姑娘声音:“恩公,地震了,你在哪里啊,恩公?!”
玄衣男子抬手一抓,便将翠翠掐在了手中。
“放……放开我,恩公,救……救我!”翠翠大喊救命,拼命挣扎起来。
“你这条命是我救,你喊他恩公做什么?”玄衣男子冷笑着道,抬眸凝视着面前少年,“你方才想杀我,但你又救了我,功过相抵。”
小景并不否认。
“放下法器,否则我就杀了她!”
小景冷声道:“你在威胁我?”
都未等对方回答,小景二指夹着一根银针,嗖一声,一针扎在了翠翠眉心。
翠翠“啊”了一声,浑身一软,整个人就瘫倒在地。
“没有人能威胁我!”小景冷笑着道,仅一个抬腿动作,欺身迎了上前。
玄衣男子微微一愣,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人。
居然不受人威胁,直接动手杀人|质。
这是令他万万没想到。
如此行事狠辣,又出手果敢,这脾气还挺合他心意。
“我喜欢你性情,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小景寒着脸不语,手里长鞭径直往对方身上抽去。
二人在洞府中缠斗,你来我往,打得热火朝天。
浑然不顾翠翠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玄衣男子一把抓住鞭尾,沉声道,“你是玄门弟子?还是散修?或者是邪修?你披麻戴孝,为得是何人?”
小景寒着脸道:“我是你爹!”
玄衣男子道:“这绝不可能,你年纪看起来比我还小。”
小景反手狠狠一震。
鞭尾嗖啪一声,再度收了回来。
玄衣男子也不生气,颇有几分兴致地道:“我说句实话,你脾气不太好。”
同他记忆中温柔似水,爱他如命心上人可差太远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挺喜欢面前这个少年。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小景不答,反手再度抽鞭。
可这小小洞府,哪里能经得住两个人斗法,很快就摇摇欲坠起来。
小景道了句:“出去打!”
而后一鞭子卷起翠翠,扶着人离开洞府。
玄衣男子亦步亦趋追了出来,久违阳光晃花了他眼睛。
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太阳了。
上一回见到太阳,好像还是很多年前事情。
“你既杀了她,何苦还要救?”
“谁说我杀了她?”小景将翠翠轻轻放在地上,随手设下一道结界,冷冷道,“我不过是让她晕过去片刻罢了。”
“……”
原来如此。
这少年不杀手无寸铁女子。
甚好。有原则,他更喜欢了。
玄衣男子并不打算同他为敌,而且,两个人之间本来也没什么仇怨,遂道:“我不同你打了。”
“不打也得打!此事焉由你说得算?”小景方才也算是误打误撞,不小心将此人放出来了。
万一此人是个十|恶|不|赦,无|恶|不作,作恶多端大魔头,那该如何是好?
自己虽然算不得什么好人了,但还没恶毒到闯祸之后,就逃之夭夭,浑然不顾无辜之人性命。
因此,小景决定将功补过,再度将此人封印起来。
可不知道这货到底是什么来路,几番交手之下,小景竟然也没取得上风。
更莫说是将人再度封印了。
“我不打了,相逢即是有缘,何不化干戈为玉帛?”玄衣男子抬手,似乎真不想再打了,摇头沉声道,“你又不认识我,何必处处置我于死地?”
小景道:“就是因为不认识,所以我才不想救你!”
“……我叫楚寒衣,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如此,我们便算认识了。”
小景蹙眉,不知道他突然自报名字做什么,但这个名字很陌生。
搜肠刮肚想了一圈,小景都没想明白楚寒衣是谁。
“好了,我已经把姓名告诉你了,你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你是谁?”楚寒衣抬眸,脸上面|具泛起了泠泠寒光。
小景寒着脸道:“死人没资格知道我名字!”
“我说了,你杀不了我,这个世间没人能杀得了我。”楚寒衣言之凿凿道,“但我能杀很多人。”似乎觉得脸上面|具实在太碍事了,竟然抬手就摘。
小景蹙眉,攥紧手里长鞭,趁机一鞭子抽了过去。
哪知楚寒衣躲闪得倒快,竟然侧身躲开了。
那脸上面|具也取了下来,露出了一张苍白得,毫无任何血色一张脸!
只不过,这张脸同罗素玄竟莫名其妙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眉眼间凌厉,几乎如出一辙。
小景下意识攥紧了手里长鞭,满脸惊愕地望了过去,嘴唇都有些激动地哆嗦起来。
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
面前人绝对不是罗素玄。
即便同罗素玄有几分相像,但也绝不是罗素玄!
这世间只有一个罗素玄,此刻已经身死道消,葬在了荒山之中。
“我不记得自己到底是谁了,也不记得,自己究竟因何被囚|禁于此。”
楚寒衣沉声道:“但因你之故,我才得以重获自由。无论如何,你算是我救命恩人。”
小景:“……”
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觉得这种相遇场景,竟然有些似曾相识。
想当初他和罗素玄初相遇时,他也是将罗素玄认为救命恩人。
现如今风水轮流转,一个同罗素玄有几分相像,又来历不明玄衣男子,居然会将他认作为救命恩人。
光是凭楚寒衣同罗素玄如出一辙眉眼,小景便不忍心动手杀他了。
也许,他可以将楚寒衣看作是罗素玄替身,以稍解一番惆怅烦闷忧思。
“既然,你认我为救命恩人,那便不打了。”小景收回了长鞭,凝视着楚寒衣脸,沉声道,“但你若敢为非作歹,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楚寒衣冷笑道:“谁杀谁,尚未可知!”
“你此前说,你有一心上人?”小景问,“是谁?”
楚寒衣道:“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十分温柔似水,爱我至深,为了我哭,为了我笑,为了我甚至能够付出生命,是此间最爱我人。”
“他很喜欢我,也很黏我,只要我稍微松开些,他立马就哭得梨花带雨。”
“我也很爱他,他是我心肝儿,他腹中还有我孩子。我忘不了他。”
小景听罢,想了想才道:“连对方名字都记不得了,看来你对那位姑娘爱,也不过如此。”
“不是姑娘。”楚寒衣纠正道,“我记得他不是姑娘。”
小景:“……”
不是小姑娘,呐……就是老妇人了???
他十分惊诧地望着楚寒衣,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见楚寒衣生得俊美出尘,无论如何看,年纪也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
看起来十分年轻。
怎生喜欢老妇人?
恕小景对他审美实在不敢苟同。
但小景一向主张着,情爱自由,莫说楚寒衣心上人是一个老妇人了。
哪怕楚寒衣将来娶鸡,娶狗,也同小景没有任何关系。
虽然不理解,但是尊重祝福。
“我很想找到他,我记得,我和他还有了孩子。”楚寒衣凝声道:“他真很爱我,为了我而怀孕生子,我也很爱他,曾经昼夜不息同他在一起恩爱缠绵。”
小景:“……”
他并不想听这种风花雪月事情。
但还是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起来。
“我应该被囚|禁了许多年,我们孩子应该降生了。”楚寒衣道,“我想找到他们,我一定要找到他们。我想看一看我孩子。”
“……”
原来还是个有家室。
小景心想,总不好让孩子小小年纪就失去父亲。
即便孩子打小也没见过自己父亲。
无论如何,小景暂时也没再动手。
抬头见天色隐隐沉了下来,头顶乌云密布,看着好似要下一场大雨。
思及翠翠家人还在等她回去,她可怜爹已经疯了,母亲日日以泪洗面。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景现如今只想为母亲腹中未出世孩子积福行善。
遂弯下腰来,打横将翠翠抱了起来,之后大步流星地往山下行去。
楚寒衣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小景蹙眉问:“你不去找你妻儿,跟着我做甚?”
“我饿了。”楚寒衣说得理直气壮。
“饿了找你娘去,跟我说有何用?”小景冷冷道,“跟着我只有鞭子吃!”
楚寒衣现如今谁也不认得,甚至都不知道这里是哪儿。
唯一认识人,就是面前很凶很凶少年。
如果不跟着小景,那么楚寒衣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甚至,都没人同他说话了。
又要一个人孤独地在人间徘徊。
“路是你家开?我何时说要跟着你了?下山路就这一条,你能走,我如何走不得?”
楚寒衣冷声问。
小景:“最好是这样,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一字千金,可不要出尔反尔。”
语罢,小景就抱着翠翠大步流星地往山下走。
他知晓凡间有句话,叫作男女授受不亲。
遂抱翠翠时候,十分小心,并不用手指接触翠翠。
而是直接用手腕和手臂部分将人整个托了起来。
一口气行至了山下,村民们一见有人下了山,赶紧叫嚷着,纷纷从家里出来。
大喊着翠翠回来了。
不一会儿小景就被众多村民围了起来,两个妇人搀扶着一个满脸憔悴妇人走了上来,人群中立马散开一条路来。
妇人一头扑了过去,抱住翠翠号啕大哭:“翠翠啊,娘好女儿!你总算回来了!谢天谢地,这是遇见了活菩萨了!”
翠翠娘松开翠翠,又赶紧跪地磕头,口中不停地道:“多谢恩公救了翠翠,多谢恩公救了翠翠命!”
小景其实也没出什么力,便不肯受她此等大礼,往旁边一退,轻声道:“你且起来,其实并非是我……”
他把眼尾余光扫向了楚寒衣。
就见楚寒衣好像没见过世面一样,东看看,西看看,看什么东西都很好奇。
见小景望了过来,楚寒衣收回目光,板着一张俊脸道:“我饿了,什么时候能吃饭?”
小景:“你!”他抬手指了指楚寒衣,往远处一指,寒声道:“滚远些。”
楚寒衣道:“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要感激你?明明是我救人!”
他满脸认真地同翠翠娘道:“是我救人,只是我救她之时,没想到她是个人,早知她是人,那我便不救了。”
翠翠娘:“……”
小景:“……”
众多村民:“这……”
“他脑子有问题,你们不必搭理他,眼下翠翠已经回来了,你们也可安心了。”顿了顿,小景又道:“西凤山上很安全,我已经查探过,没有你们说邪祟,只不过……有野猪作祟,上山砍柴时,要小心些。”
村民们听罢,有些不敢置信,毕竟此前他们还看见有鬼火在山中飘荡。
时不时还有极其古怪声音传来,不像是野猪。
楚寒衣听罢便道:“鬼火?是这个么?”抬手一翻,掌心团聚着一团阴绿发黑火焰。
村民们见状,纷纷大惊失色,连声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这不是鬼火,”楚寒衣收掌,冷声道,“山中没有什么邪祟……如果说有,那应该便是……”
他嘴里那个“我”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从旁一只纤细修长手捂住了。
小景不想吓着这群村民,便道:“没什么,你们不必听他胡言乱语,他脑子不太正常。”
楚寒衣:“……”
“那……恩公不如留下来,吃顿饭再走?”翠翠娘提议道,又抹了一把眼泪,略有些难为情地说,“翠翠他爹疯了,之前法师说是丢了一魂一魄,恩公法术高深,又是心地善良活佛,求恩公救一救翠翠爹罢!”
说着又要跪下去。
小景抬手阻拦道:“不必如此。”
他既然要为了阿娘腹中孩子积福行善,自然不会行恶。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便答应前往翠翠家查探。
翠翠娘将翠翠安放在了床上,又盖好被子,之后才将众人引至了一旁羊圈。
便见羊圈里蜷缩着一道矮小身影,被绳索套住,同羊靠在一起取暖。
神色麻木得很,眼眶泛青,披头散发,疯疯癫癫,两手不断比划着,喃喃自语地说:“翠翠,快跑,快跑啊,翠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