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聿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小妇人又单纯又野,见着他的之后,应该大叫一声“聿哥哥”,然后便像只雀儿欢快地扑上来抱住自己。他皱起了眉。没想到的是,她竟这么冷淡,人也怯生生的,结巴着唤了声“陛下”后再无后文了。
元聿凝视着她,低声道:“皇后用晚膳了吗?”
岳弯弯垂着脑袋有些不敢看他,毕竟这是掌握着天下人生杀予夺大权的陛下,以前她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官也就是河西节度使了,然而她所能想到的那最大的大官,见了面前这人,也还要屈膝跪地,行稽首大礼。说不紧张,那是自欺欺人,从踏上凤车决意来神京那一刻开始,她就无比紧张。
“用……用了。”
元聿声音放低道:“可朕还没用。”
“啊?”岳弯弯倏地抬起了脑袋看了他一眼,很快似又被他冷蓝的双瞳所震慑,立刻身体又仿佛被电流会心一击,她忙撇过了双眼,躲躲闪闪了起来。
妆成见状,忍下心头的好笑,弓腰上前,“臣这就去准备晚膳。”
元聿道:“不用铺张浪费,皇后吃剩的端上来就够了。”
“诺。”
妆成领数名女侍垂首出去。
黄昏时分,琐窗朱户之外,霓霞漫天,归鸦点点。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宫内但凡住人的宫室已开始点燃长烛,暮春时节虫声新透窗纱,已不见料峭清寒之气,屋舍外的簇簇海棠开得正是娇艳,屋内除了常熏用的宁神香,便是一股窗外沁入的花朵杳杳的香气。
她娇怯万分,单薄的身子,笼着成色地道的江南烟锦,眉若翠羽,不画而黛,唇若樱华,不描而朱,逞娇呈美。他见过她一身简陋毳衣穿行在风雪之中的模样,却没见过,她盛装以待,雍容地静候宫室间的风姿。
不过还是胆怯了一些。
等妆成将皇后的剩饭菜端上来时,元聿便发现,她压根什么都没动,他修长的漆眉顿时绷紧了,“皇后晚膳都吃了什么?”
妆成垂面,道:“娘娘胃口不好,吃不惯鱼肉,因此只吃了清粥小菜。”
身后的女侍谨慎地布菜,呼吸都放轻盈了,唯恐陛下不悦。
但元聿只是看了眼在一旁耷拉着
脑袋,像是很不好意思的岳弯弯,没生气,只道:“都下去。”
宫人布菜完毕,便纷纷福身,朝殿外退去。
岳弯弯坐在离元聿最远的地方,一直小心翼翼的,一动不敢动,元聿皱眉:“过来。”
岳弯弯听话地起身,朝他走了过去,等到了近前,元聿忽然伸手拽住了她的臂膀,她起初还僵着甚至不敢动,但敌不过男人的力气,让元聿一把扯了下去,她惊呼一声,跌坠入了元聿怀中,岳弯弯惊慌失色,因为宫长教过礼仪,这是不被允许的!她慌张地要起来,元聿忽然问她:“你在怕什么?”
岳弯弯一滞,顿时不敢再动弹了,愕然地转面,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知道朕是皇帝了,怕了?”
他的脸色看起来好整以暇,从容不迫,甚至,有几分冷淡的戏谑之意。
岳弯弯咬唇。
这要她怎么说?如果不是这个男人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她本来也不必这样的。当初他身中奇毒,四肢僵硬不能动,她胆大妄为,做了那么多欺负他、藐视皇威的事,在那片红帐之中,将他当王八一样戏耍,当小狗一样掐屁股,他肯定生气了。此刻一想,实在越想越是害怕,要是当时他不需要她解毒,说不准,她的小脑袋现在早就不在脖子上了。
她梗着脖子,小声地道:“是你骗我。”
元聿道:“新鲜,朕骗你什么了?”
“你不告诉我。”岳弯弯怒意冲冲道。
“你不也没问。”元聿轻描淡写地回。
元聿的话令岳弯弯简直无法反驳。
是啊,她没问,因为她不敢。
她怕他身份贵重,她高攀不起,唯有自惭形秽,也怕,将来到底是会忍不住,不自量力地去找他。
因为这样,她才没有问的。
元聿一臂揽着她腰,一手取了银箸,桌上的佳肴大多是补气养血之物,太医院得了他的吩咐,专门为岳弯弯配的药膳,御厨房绞尽脑汁地平衡着佳肴的药性和口感,谁知他们的皇后娘娘,一箸未用。
元聿斟酌少顷,用银箸取了一小块银鱼肉,送到岳弯弯面前的碧瓷烟雨青花小碗里,“陪朕再用些。”
岳弯弯摇头。
她喝了一碗粥,实在已经很饱了,确实没什么胃口。
元聿看着她,忽然弯了唇,“你不吃,可朕的孩儿要吃。”
岳弯弯怔住,蓦然脸颊便上了一层胭脂色的红,她垂眸看去,这时才发觉,元聿搂着他的臂膀,那只大掌一直停在她的肚子上,她既惊异,又十分害羞:“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小五报信之后,朕便知道了。”元聿又夹了两枚鱼丸,通通送到了岳弯弯的小碗里。“不过无朕的吩咐,他不敢在你面前现身。”
说到这,其实他也有些悔,不知刁民如此大胆,差点害惨了她。
那时岳弯弯腹中的孩儿才两个月大,先帝新丧不久,其实贸然接回她于礼不合,然而元聿得知了消息之后,已等不及了,他忘了自己那日是否做过什么失态之事,只记得,他与董允商议了如何接回皇后的流程全部作废,为了妥善起见,他任命了最信任的柱国武威大将军冒开疆去迎回皇后。
见她还不肯动,元聿微微低眉,“要朕喂你?”
他便真取起了小碗,那汤匙舀了一枚鱼丸,作势要送她檀口边,岳弯弯如梦初醒,忙道:“我、我自己来……”
她端好小碗,食不知味地勉强嚼起了鱼丸,小眉头皱得紧紧的。
元聿看她这般,自己的也没了什么胃口,勉强用了些饭,放下碗碟,“是不是难受?”
她吃了这么久,才咬了一枚鱼丸,可见是真不肯吃,元聿不想勉强她,岳弯弯点了点头,眼睛有些涩涩的,“不想吃。”
元聿皱眉,吐了口气,声音放轻:“那不吃了。”
宫长妆成来收拾杯盘,等收拾走了,皇后娘娘还精神恹恹地卧在陛下怀中不动,妆成大胆提了一句:“娘娘初来宫中,不知李太妃和崔太妃那处,娘娘……”
元聿道:“朕的皇后不必纡尊降贵,对皇后有兴致结交,让她们自己过来。”
“诺。”
妆成暗暗地吐了口气,陛下霸道得紧,以前当秦王时,可没见这般睥睨之势,以往果然是忍辱负重。
人终于全走了,元聿用了热食,加之又抱着只人形大暖炉,身上出了层热汗,他见岳弯弯眼睫低垂,失落不已,不知在想着什么,凑过去,低声道:“朕要沐浴了,皇后是否要与朕共浴?”
岳弯
弯如梦初醒,慌张得像头被猎人锐目盯上的小兽,挣扎了两下,没挣脱,元聿又道:“当初,就算是在野外,皇后都是肯的,怎么现在反倒不热情了?”
岳弯弯咬唇:“那、那是给你解毒!”
况且,她那时候又不知道他是太子,要是知道,借她八百胆子,也不敢那么英气豪爽地将他……睡了。
“弯弯。”
他又唤了一声。
岳弯弯扭头看他。
他握着她的柔软纤腰,嗓音宛若月光底下撞击着溪石的簌簌流泉:“不要怕。”
岳弯弯愣愣地望着他。
“弯弯,知道什么是皇后?那便是与朕生同衾,死同陵。”
他也抚了一下她几乎要冒出鸡皮疙瘩的手背,垂眸,眼中似有笑意。
“朕记得下过命令,不让冒开疆强迫你来神京,他办事牢靠,应是没有违命,弯弯,你是不是自愿来的神京?”
鬼使神差的,让这只画皮鬼的皮相和声音所惑,岳弯弯呆呆地、点了下头。
她猛地回过神,知自己彻底钻进了圈套里,已经变相承认了自己因为爱他而心甘情愿地来神京当他的皇后,岳弯弯深吸了口气,大着胆子,轻声地骂:“坏人!”
元聿笑了一声,他抄起她的腿弯,将她送到净室,随后命人送水。
岳弯弯有了孕,他自然不能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但相对不那么过分的事儿,在水里却是一点没少做,岳弯弯到了最后,只能吭哧吭哧地趴在浴桶边沿,包着快要蜕皮的小手骂他。
骂着骂着,渐渐找回了红帐里的感觉,她骂得更凶了,他简直就是头兽!
“人面兽心”的陛下极是受用,等她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将这条气息奄奄的鱼儿从浴桶里捞了出来,替她擦干,就着那张大得足以容纳五六人的凤榻滚了上去。
她背对着他,不肯过来,元聿便从身后搂住了她的腰,大掌一下没一下地揉她的肚子,岳弯弯被揉得舒坦,哼哼唧唧的,元聿听着便有些想发笑。
将皇后伺候舒坦了,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元聿没有留宿,他更衣下榻,回了自己的含元殿。
今早上晏相来过。
他并非礼部官员,然而元聿知道,礼部之人并不待见岳弯弯,就这么将她
接回神京,并给了皇后尊荣,礼部这几天对他的龙案简直是一通狂轰,劄子堆积如山。
岳弯弯如今怀有身孕,加之先帝新丧未满一年,元聿早已做了决定,等他的第一个孩儿满月之后,正式地举行婚典,册她为后。
这事交给礼部去办,他们心中不服,只怕办得不尽心,届时委屈了皇后。
这朝里还有让他见着顺心,办事稳重,又不会对岳弯弯有微辞的,思来想去,倒是只有晏准了。
但晏准提议:“娘娘毕竟是出身民间,百官心中不顺,亦是人之常情。京中五姓之女,盼皇后尊位的不在少数,如今陛下立了农女为后,若以后再娶五姓之女为妃,只怕人心有不服。臣提议,如皇后娘娘诞下皇长子,婚典再举行,应能堵住悠悠之口。且对皇后不予封号,来年选秀,再充盈后宫。”
更深露重,窗外跫鸣细碎,元聿思量间,朱笔不经意在宣纸上留下了一道赤色的墨团,正留在崔远桥的劄子上。
等他察觉时,为时已晚。
这上面内容与岳弯弯无关,只是依从皇命对昭明寺裁撤冗员的复命。
他看了眼,无奈一叹,提笔在折子后耐心批复:
此朕昨夜不慎打翻赤墨信手所污,卿见勿惧。
如果能有太子,那么,还有什么必要再立妃嫔?元聿搁笔,想到晏准的话,心头掠过这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立妃是不可能立妃的,太子是一定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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