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面人捏好,天边泛起夜色。
周边还有些摆摊贩子,纷纷收拾起东西,利索地给木板车上轴,铺好油纸防尘。
黑瘦贩子把面人递过去,冷漠青年没有伸手去接,仅仅默然盯着面人的脸。
骤然,程陨之似乎听见他喃喃道:“生人勿进……不行。”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见青年迟迟不接,主动拿过面人塞他手里,善意道:“这位公子面生啊,不是本地人?”
“……嗯。”
“面人送你,做公子远道而来的礼物,”程陨之笑道,装作抬头望了眼天际,“天色不早了,公子早日回去歇息吧。”
那人瞥过眼睛:“抱歉,我不认识路。请问……坊间客栈怎么走?”
怪不得吞吞吐吐不说话,原来是个闷葫芦棍子。
程陨之笑眯眯,用折扇在空中轻点:“公子从这里往前走,在第二个拐角左拐,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看见坊间客栈的招牌。”
丝毫没有亲自带路的意图。
对方停顿片刻,低声道:“好。”接着拿眼睛去瞧他,活像个八百年没出过门、心智单纯的老古董。
程陨之想道,如果他这时来点不好的念头,对方恐怕就是笔人肉白银。
程陨之本来没打算送佛送到西,然而对方侧过身,抬眼,一刹那冰雪样的眼眸望过来,又在迷惘中化成末冬将融的细雪。
耳尖上轻微的薄红褪去,嘴角下撇,程陨之似乎还眼尖地从他脸上看出点委屈神色。
砰一下,击中程陨之的心。
噢,他这毛箔…程陨之叹了口气。
见对方迟迟不动脚,程陨之道:“公子不认路的话,我送公子过去可好?”
对方肉眼可见笑意扩大:“多谢。”
黑瘦贩子一愣:“陨之?”
程陨之摇摇头,笑道:“无碍,客栈就在不远处。”
程陨之嘱咐了贩子一些事,目送他推着木板车远去,回身,站定青年身边。
这时他仰头,发现对方高他半个头。
压迫感十足,不过,宽肩窄腰,配上一张出色的脸蛋,是美人的标配,高了点不是问题。
程陨之在前面带路,期间主动挑起话题。
“公子第一次来呈化吗?”
还以为对方仍然一个字一个字地蹦,没想到这时候话多了起来,说话的语调也跟着顺畅:“不算第一次,年轻时候来过,那时呈化还不是现在这样。”
程陨之看他一眼。
二十出头的年轻模样,却说年轻时来过,再加上隐隐约约的灵力波动,看来对方也是位修士。
难道是个深山老林里修炼多年,出来发现天下大变的懵逼老古董?
他被自己想的画面逗笑了。
“这段时间,呈化可能会不太平,”
他提点几句,算是对美人的耐心,“刚我看见几位玄天宗的弟子路过,看模样,像是追捕流窜的魔修。像我们这样的散修,最好别和大宗门的事掺和到一起。”
“陨之不喜欢玄天宗?”
程陨之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叫他名字。
他挠挠下巴:“那倒没有,只是觉得,大宗门嘛,条条框框多,我这样自由的散修恐怕不适应。”
“可,第一宗门,灵脉富饶,更有经验丰富的各山峰主,若能入门下,对修炼更有裨益。”
青年简略道,程陨之发觉他放缓脚步。
他笑了笑:“是,都很好,但我就喜欢四海为家到处乱跑,哪有师尊喜欢这样定不下心的徒弟。”
他走在前边,没看见青年定定看他一眼。
又走了片刻,街角露出坊间客栈的招牌。
天色完全暗了,四周寂静,行人走路发出隐约声响,客栈通明的灯火映照在程陨之的侧脸上,勾勒出他流畅的脸型。
他目送青年往里面走,还笑着向他拱手道别。
程陨之:“有缘再见。”
见他上了楼,没动静后,程陨之才施施然提起下摆,走进客栈。长身玉立,雪青色外袍翩飞,从黑夜中穿越来,立于客栈明亮灯火下。
小二一呆。
庆幸,他已经完全熟悉了这位长住的客人,见人露面,嬉笑着跑上来:“哎!客官!晚餐给您送房里头去了,还是老三样。您看,要不要再来点下酒菜?”
程陨之摆手:“今天不用。”
他环顾四周,看见来往后厨的店小二,想了想吩咐道:“还记得刚才上去的那位公子吗?”
“哎,记得记得1
“你把我吃的这份,一模一样给他也送份,钱从我账上扣。”
“好嘞1
程陨之随意转了圈,同样上楼去。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他竟也住这家客栈。
他的思绪从街口那间店的烧鸡,转到今天玄天宗弟子追逐的魔修身上。
皱眉想道,这魔修估计不好惹。
能轻易在玄天宗弟子手中杀人逃脱,想必不是小角色。
但,呈化街头风平浪静,边上凡人屁事没有,难道魔修只在修士间作恶?
雕花窗棱在细微作响,程陨之往窗边走去,发现外头下起了小雨,滴滴答答打在窗台上。
他毫不在意,伸手关窗。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程陨之从睡梦中辗转醒来,隐约听见耳边有动静。
他半撑起身体,撩开床帘,往窗外看去。
睡前关上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正在半空中来回晃动,发出摩擦的吱嘎声。
还以为是下雨的声音,结果定睛一看,外面雨都停了,哪儿来的雨声?
况且,这动静响的,哪里是雨声,分明是冰雹埃
程陨之下床,凭借绝佳的耳力,听见老远处传来道声音,约有半分熟悉。
“别……让他……跑了……”
程陨之完全清醒过来,匆忙抓过外袍披在身上,走到窗边。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底下大街上,一群白衣弟子像群热锅边缘的蚂蚁,满世界囫囵转圈。
一个个执剑拿着法器,严阵以待。
站在最前面的弟子,正是白天买了面人的“子陶”师兄。
他难得板着脸,严肃的要命,来来回回逡巡。
结果一抬头,看见个雪青外袍的青年从窗户中半探出身子,如墨长发垂落。
程陨之兴高采烈冲他们挥挥手:“各位晚上好——”
子陶差点原地起飞:“回去!别出来!把窗关上!!1
他那样子实在滑稽,仿佛是只在奇人异士手里耍的铁猴子,程陨之只顾着笑了,没料到有不速之客从屋顶上下翻,掉进他屋里。
子陶瞪大眼睛:“背后1
程陨之笑到岔气,愣愣转过身,发现背后出现了个陌生男人。
青年挑眉,后退贴上窗棱:“你是谁?1
那人抬起头,露出面容,竟是煞气浓厚,面黑无须,裹了半身破破烂烂的黑袍,左手臂上血液滴答掉落,身上萦绕着散不去的魔气。
程陨之听见背后有人御剑起飞的破空声,一下逼近他窗边!
子陶大叫:“放开他1
魔修抓住程陨之手臂,双眼血丝爆出。
哐当一声,窗户被关上,雕花木纹被这下大力震得噼里啪啦作响。
清漆噌噌往下剥落,窗户后面的青年和魔修都被挡住了身形。
魔气爆发,一下笼罩住了整间客栈。
等这群仙门弟子砍破窗户纸冲进来,屋子已然空空荡荡。
程陨之一没防备,二是胆子大的能包天,纵然手上留着些秘法能逃脱,也没用出来。
只觉得头晕目眩一阵,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漆黑山洞。
这山洞大概是哪座山峰的内部,周围寂静,说话还有回音,被人为凿成穴居,内里简简单单摆了些蒲团,角落还有捆整理好的稻草做床,魔修老早不见踪影。
程陨之还没看清摆设,就被蒲团上盘腿坐下的雪衣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这人有点眼熟……等等,这不是被他亲自送回客栈,仿佛是从山里跑出来的老古董美人吗!
那魔修没了踪迹,程陨之环顾,无奈耸耸肩。
他凑到闭眼的美人面前:“朋友,你怎么也在这,那魔修把你也抓来了?”
雪衣公子睁眼,他漆黑的眼瞳定定地看着程陨之,把青年看的心里发毛,不自觉往后仰去,挑眉笑道:“不认识我了?”
但很快,他发现对方仍在入定状态,神智迷蒙,不搭理人。
程陨之啧啧,他知道这种老古董,入定要坐三天三夜,是雷打不动的睁眼瞎、万年松,就算怡红院的女子在脸上跳舞,眼皮子也不会抬一下。
他扒拉蒲团,发现上面落了不少灰,无人打理。
程公子才不愿坐在灰尘上头,他矜持地拢着袖子,上下摸了大半个洞府,才发现处干净地儿:稻草捆成的垛。
那儿刚好够一个人躺上去,程陨之自然当仁不让,舒舒服服往上一靠。
他让那魔修,可不是白捉的。
程陨之孤身在外头行走多年,自然掌握点逃脱的秘法,哪有这么容易让人掳走。
满身身家皆是底气,才敢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顺从被魔修掳来,打算要摸他老底。
……结果老底就这,就这?
破破烂烂的洞窟?
他长长地叹气,又看向不远处打坐的雪衣青年,要不是遇到了老熟人,谁想继续在这里蹲着呢?
他自言自语道:“朋友,我劝你赶紧结束入定,在这破烂地方有什么好修炼的必要……等你结束了,记得告我一声,我有法子带你出去……现在先睡一觉,大半夜的折腾,有什么不比睡觉重要……”
雪青外袍的青年老早就忘记,是他自己看热闹不嫌事大,屋里进了个人都没发现,才被魔修抓来的。
现下困意上来了,程陨之打哈欠,猫般拉长身体伸懒腰,想小憩片刻,打个盹什么的。
结果眼皮子刚闭上,眼前投下满满当当的黑影。
他懵懂地半睁开眼皮,看见那原本还在蒲团上打坐的青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伸出双手,撑在他上方。
漆黑双眼一眨不眨,灼灼凝视着他,魔般贪婪而珍重地审视自己的财宝。
瀑布一样的黑发垂下,从稻草垛上一直蜿蜒到程陨之领口,缠绕住他颈项。
空间昏暗寂静,又在此刻近一步缩小到极致。
他看上去格外平静,又仿佛是在笑,浅浅的黑气从青年唇角四散,在空气里消失不见。
连气息也冻的吓人,呼吸间全是万丈高峰上冻雪的气味,没半点人气。
饶是程陨之见过大世面,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他挣扎着半坐起来,推了推:“喂朋友,你入定就算了,怎么还趴我身上……”
话还没说完,这人眼睛紧闭,重重砸落,竟是温顺贴伏在程陨之颈窝,昏昏陷入沉睡。
尚且清醒的程公子:“……喂?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