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陨之瞠目结舌,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会儿,结结巴巴:“这这这,莫非阿宴将自己洞府里的宝物全挑了出来……”
却见顾宴摇头,重新接过他手里的戒指。
他手指弹动,乾坤戒里无数华光流彩的宝物接连飞出,去自己该待的位置。
轻薄纱帐挂起,古朴木桌落地。
字画、小几,就连床边踏脚的小凳都准备妥当。几张字画挂在墙上,徐徐展开,只消看几眼,便能将人心魄摄去;
镂空半面的花鸟屏风发出折叠后松弛的摩擦声,壁角香炉凭空生出,点上熏香,轻烟缕缕缥缈。
不过眨眼功夫,光秃秃的主卧大变模样。
成了个金屋藏娇的好地方。
程陨之后退,膝盖被阻隔,不自觉后坐到床上。
再后知后觉,发现床铺也大变样,称之富丽堂皇也不为过,柔软的简直能把整个人都陷下去。
他认出来:“华云锦和落霞冰丝……”
一时恍惚,摸着被褥的手仿佛在数底下藏了多少灵石。
而那黑发的元婴道君极其满意,近似满足。
他站在红木桌椅面前,紧紧注视陷入床铺里,挣扎着不想爬起来的青年。
看他墨般的黑发如云团层层叠叠,散落在被褥表面上卷曲;
看他腰肢纤细,神情慵懒,裹身单薄的雪青外袍,露出一星半点雪白肩颈藏在发间。
层层纱幔落下,将他面容半掩半遮。
突然间手指有点痒意,想去摸摸他的长发发梢。
用万般天材地宝装饰洞府,也不及将他的宝物稳妥地放置在舒适的小屋子里。
程陨之由衷称赞:“真不错。”这床软的足够舒服。
顾宴也垂目道:“真不错。”
床上的青年看过来,神情无辜,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这里好东西太多了,我怀疑现在阿宴的洞府里空空如也。”
顾宴低声:“非也。只……拿了不足万分之一。”
程陨之只当他在开玩笑,这一屋子的东西,非有名有姓的望族无法供养,何况只拿了万分之一?然而他从没在听过有名声在外的元婴道君叫顾宴的。
只是摆设解决了,五脏府的大事还没解决。
程陨之起身,随手梳了梳头发,打算出门去。
“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去买些东西填肚子,”他见顾宴疑惑看来,笑道,“顾道君可怜可怜我,我还不会辟谷呢。”
原本以为只是件小事,程陨之低头整理衣袍时,连晚上的主菜和小菜都想的一清二楚了。
没想到顾宴面露犹豫:“陨之……”
程陨之:“怎么?”
顾宴坐下来,裹挟着冰雪般清甜的气味,直往程陨之鼻腔里送来。程公子抽抽鼻子,不知不觉凑到顾宴身边去。
顾宴道:“我自己去买就好,陨之在家里等我……不要出去,好不好?”
他特意软化声调,又低又沉。
只是,那目光着实没收敛恰当,流露出几近露骨的占有。
在程陨之抬头前,他重新变回那个沉默又容易害羞的雪衣公子。
程陨之哪里能看见这点违和之处。他只觉得莫名,笑道:“我呆在家里又没事情干,一起出去还能商量着买。”
顾宴沉默,道:“好。”
说是采购,其实就是去踩点,看看哪个酒楼的菜肴更适合长期点单。
他们逛了好大一圈,在街口草棚下点了两碗小馄饨汤,一人一碗对着吃。
程陨之吃的极香,最后捧了个碗,享受汤水蒸腾时热乎乎的快乐。
他看向对面,顾宴拢过袖子,慢条斯理舀起块软绵绵的小馄饨,轻咬一口,细嚼慢咽,看上去便知道家教极好。
明明在吃热乎的凡间食物,却吃出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感。
程陨之眯着眼睛,喝口汤。
桌子底下,悄悄踢了踢顾宴,对面抬头,疑惑地望来。
程陨之道:“别光顾着吃馄饨,来点小菜啊,”他示意桌子上碟装的小菜,“有咸有香,才是味儿嘛,光嗦那点面皮有什么意思。”
顾宴顿了顿,抬起筷子,去碰桌上的碗碟。
谁知筷子头还没碰到碗碟边缘,立刻一股大力袭来,重重磕到桌子边缘。
程陨之手一抖,手里大碗没捧稳,汤水差点就要全部洒在外袍下摆。
幸好顾宴反应比他快得多,汹涌灵力袭来,替他托稳了碗底。
然而也正因为无暇顾及,他们手下木桌被狠狠撞飞出去,撞到隔壁桌人身上,人仰马翻,好一片狼藉。
那些没尝到的小菜也就此喂了地砖。
顾宴敛目,程陨之安抚般拍拍他的手臂,站起来。
他有些生气,蹙着眉头笑道:“老兄,打架别搁别人吃饭的地儿打埃”
砸飞桌子的是个灰面蓄须的青年人,痞里痞气,袖子领口上沾着隔壁桌洒落的馄饨汤。
他唉声叹气站起来,叫道:“我又没说谎,你那屋子就是闹鬼了嘛1
程陨之寻声望去,另一位动手的中年人倒是姿态硬派的多,穿了件宽袖道袍,只可惜他脸上慌张的神情打破了那一丁点的仙风道骨。
“胡,胡说什么1他慌慌张张道,“我住的屋子,我能不知道有没有闹鬼?1
“你他妈别胡说八道1
真稀奇,这鬼是批发的吗?怎么到处都闹鬼?
程陨之立刻联想到了在呈化的“王富贵闹鬼记”,后来发现其实就一修炼了吃人邪法的魔修,想来眼前这闹鬼,也差不离多少。
程陨之插嘴道:“老兄……”
那中年道人:“会赔你钱的1
程陨之顺势而为,闭上了嘴。
那就不关他什么事儿。
程陨之喊来老板,重新给他们上了一份:“钱记这位老兄账上。”
这边风平云淡继续喝着馄饨汤,没了桌子,只好光坐在椅子上,用手捧着碗。
顾宴显然极少做出这样的动作,怎么捧怎么别扭,最后不得不搁在老板送来的托盘上,看馄饨摊可怜小老板哼哧哼哧把散架的木桌拖走。
程陨之笑眯眯看着他,没有被小插曲打断小心情。
他单手捧着碗,敲敲顾宴的手腕:“这么端比较好。”
顾道君学着他的模样,手指扣住碗底,将大拇指搭在碗边,另一只手架着筷子,生疏极了。
程陨之越看越惊奇:“我还以为你会使筷子。”
顾宴低声道:“许久没吃过凡食。”
“那感情好,长津别的没有,就是美食多,够你吃一年半载不会腻,”
伴随着吵架音,程陨之气势恢宏,指点江山,“回头我带你去后街,那里吃的最多。”
“……那天我都看见鬼了!黑不拉漆的!哪有你这样,穿么穿个道袍,其实就一骗子1
原本还当打打闹闹的青年人也恼怒了起来。
他还当这是个正经人,呸!其实脑子有病!
他吃痛地站起身,大力拍手,吸引来全茶棚的目光,街头也有人看过来,“就是这个人啊,大家看清楚!他家昨天半夜鬼哭狼嚎,有妖风从院子里刮出来,还有黑烟!我都看见了!
这个人就从后门跑出来,一边跑一边乱喊乱叫,大家看,这是我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1
他指着灰袍中年人的鼻子叫道,对方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这么一听,众人议论纷纷:“这,真的有点毛箔…”
“哪有人半夜跑到街上大吼大叫的。”
“我也看见过,那天他从山上回来,就鬼鬼祟祟不知道干嘛。”
中年人气急败坏大叫道:“你他妈才鬼鬼祟祟!我家不小心走水了,冒烟不是很正常吗!乱说什么?1
“你看看,正常人哪有这么激动的。”
“这么说来,像是哦,我之前也有……”
他被气得怒火攻心,正巧这时老板从后头跑出来,拎着副算盘,凑到他跟前:“客官,包括损坏的桌椅,还有别的客人的菜,一共一两银子一贯钱……”
这可撞到枪口上。
那中年人气血上涌,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扑头盖脸往老板身上砸下。
那馄饨摊老板被砸的吃痛,哎呀哎呀叫着连连后退几步。
众人急道:“你这人!怎么还打人呢1
几枚铜钱反弹出来,眼看着就要落进程陨之捧着的馄饨碗里。
程陨之叹口气,撇开手里的碗。
手中筷子弹出,小巧的筷子头一顶,一挑,那连串铜钱跟长了翅膀似的,噼里啪啦飞回去,全数磕中年人脑门上。
他大叫:“啊1
众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程陨之身上,急急忙忙呼号而起:“仙师!是仙家法术1
程陨之无奈道:“诸位,只是点小技法,哪里称得上法术。”
他慢悠悠站起,朝大家拱拱手:“各位,以和为贵,这闹不闹鬼呢,没个真假,恐怕只有主人家自己知道。如果不影响别人,随他吧。”
“但是那鬼要出来吃人了怎么办!他邻居怎么办1
“也是,闹不闹鬼,不都是这人说的吗?”指的是对着吵架的青年人。
对方立刻竖指,对天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1
“仙师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1
程陨之扶他起来,道:“我就一说书的,说话本的,写话本的,呃……真不是什么仙师。”
中年人道:“反正就是没闹鬼,你们也别想叫衙门来,那是我家!你们都不准进来!!1
说罢,青紫着脸,甩过袖子就离开了馄饨摊。
程陨之重新坐下来,笑容满面招呼大家:“大家伙儿,吃饭吧,吃吧,小馄饨可香了,汤也好喝。”
有人问他:“公子,你说你是……说书的?写话本的?这啥跟啥?”
程陨之:“对对对,《截阿仙君大战鬼蜮七十二魔将》,听过没?”
众人肃然起敬:“原来是从您这里来的啊,可受欢迎!茶楼里都在说这段!下一回呢?这回反反复复,听了无数遍了1
程陨之清清嗓子,扬起下巴:“等回头我找个好点的地方,亲自说一段。”
“好1众人鼓掌!
这小馄饨吃完,两人也一块儿回去。
结果程陨之懒洋洋捏着钥匙,开自家门的时候,看见那中年人从隔壁邻居家走了出来,大摇大摆、轻车熟路地上了锁。
程陨之:“今个儿天真不错。”
中年人一回头,惊悚道:“怎么是你们1
程陨之:“合着您就是我邻居啊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