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路鸣溪维持着原有神情,定定望向他。
程陨之被他注视着,笑眯眯地回望。
两人就这样原地僵持了好一会儿,仿佛不问出答案决不罢休。
树荫闪烁,倒影凌乱,光斑在每个人脸上晃动。
似乎是被光斑闪到眼睛,路鸣溪明显一顿,扭过脸去。
呀道:“你的错觉。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程陨之也莫名停顿了会儿,道:“好吧,好吧,大概是程某感觉出错。”
大概是有些热了,他从芥子袋里抽出折扇,一边大力给自己扇风,一边推脱师兄师姐们热情的“来一段”。
他艰难地从人群里挤出,承蒙师兄好心,给他们指路。
两个人晃晃悠悠去了趟玄天宗大食堂,再晃晃悠悠回来。
程陨之满口烧鸡香气,手里还有外带的半个馒头,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
他时不时咬一点,嚼着玩,道:“刚才听某位师兄说,之前的食堂提供丰富的灵果灵食,量大,但也只有普通饭菜;
这两天却意外多了不少地方小食,连烧鸡烤鸭酱烧猪蹄都有涉及……真令人意外。”
程陨之仔细想了想,居然从琳琅满目的食物种类里看出,不少都是他喜欢的品类。
满食堂弟子都是一副震惊的神情,仿佛八辈子没见过肉。
排队队伍九拐十八弯,程陨之差点就没能从打饭师傅手里抢一杯羹,好像全宗门的人都挤食堂吃饭。
程公子心有余悸,道:“程某可从没见过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还是仙门弟子。”
路鸣溪嗯一声,轻声给他解答疑惑:“宗门伙食两百年没变过,再好的灵食也要吃腻了。这次改动颇大,的确令人惊讶。”
程陨之笑起来:“真不错,这食堂活像按照我的口味打造……”
他话说半截,忽的卡壳。
玄天宗伙食两百年没变过,却在他刚入门的这段时间里变化颇大,还全是按照他的口味。
这可不是他小程自恋啊!
这些变动搁一块儿,换谁谁不怀疑?
但疑虑只在他脑子里游荡片刻,就自动消散。
程公子放松地摇了摇扇子,把最后半个馒头嚼嚼完,大步往前走,惬意极了。
再怎么多巧合,也不过是巧合啦。
顾宴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把手伸进天下第一宗门里头。
所以这些变动……
搞不好就是仙君自己嫌弃弟子伙食太差,随口下令叫人改了的呢?
他漫不经心道:“咦,小路啊,我俩都是刚入门,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路鸣溪:“我入门之前,找专人介绍过宗门情况。”
解释得通,程陨之也就把这当做随口杂谈,笑着抛之脑后。
等他们结伴回了弟子居,在跨入房门的那一瞬,程陨之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
程公子含笑,转过身:“怎么了?”
路鸣溪站在门槛后边,半边脸都被门框遮挡。
年轻道友沐浴在夜色下,神色莫名,像之前一样,定定地注视他。
程陨之被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脸上笑容撇下,再问:“怎么?”
路鸣溪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无事。明天他们爬弟子阶,我们一起去,好吗?”
程陨之眯起眼睛,没多说,只简简单单道:“好。”
哐——
宗门大钟敲响,千百只飞鸟从林间跃出,消失在天际。
玄天宗大开宗门,身着暗纹白衣道袍的弟子队列如长龙,从高耸台阶上走下,正式宣告广招天下修士。
拿到宗门下发通牒的,便是通过玉简初选的预备弟子。
他们可以拿着宗门的弟子牌,去城内任何一个灵宝阁任职,将会有不俗的月薪;
或者,通过眼前考验,成为天下第一宗正式的弟子。
陈飞白将自己的长发高高扎起,不耐烦地抹过额头上飞扬的细碎额发。
他用手背挡着眼睛,叫道:“阿姊!这边!”
他们穿过重重人群……不,这只能用人海来描述。
数不清的人,数不清被拿在手里的玉简,陈飞白头昏脑涨,一脸苦相,清点自己包裹里还有多少清水和食粮。
宗门大钟再次敲响,他放下手,被人群裹挟着往台阶上走。
年轻道修昏头昏脑地迈步,惊慌回头。
“阿姊!阿兄!”
然而,浓郁白雾将他完全包裹住,这下,漫长台阶只剩下他一个人,再看不见半个刚才同行的人影。
这算什么事呢,一转头人没了!
陈飞白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开始痛苦地爬台阶。
爬啊爬,爬了好久好久。
久到他都看见了自己的心里拜把子兄弟,都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幻觉。
雾气缭绕下,陈飞白满头是汗,满脸通红。
这人衣襟袖子上全是悬崖峭壁沾染的泥土,神情狰狞。
他道:“程兄,你不用拦我,刚才出来个我爹,一看就是假的,叫我赶紧下去休息……我一下去人就没了!我这不得坚持着进仙宗啊!”
程陨之揣着袖子,和蔼道:“现在你可以休息,不会人没了。”
陈飞白愣愣地看了他两秒,低头,发觉自己已经站到了弟子阶最高层,再没了向上的楼梯。
他一心只想着往上爬,反而没有多计较自己爬了多久。
前看看,后看看,居然是最快爬上来的!
眼前这玩意儿也是真的!不是幻觉!
小兄弟“嗷”一声叫出来:“我做到了!!!”
说着,他扭头找自家姐姐:“阿姊!阿兄——”
然而脚还在台阶边缘,稍一后退,就踩了个空。
程陨之眼睁睁看他神情从狰狞变得惊恐,整个人往后仰,就要落下悬崖。
他也被吓一跳,赶忙伸手去捞!
刺啦一下,陈飞白的袖子被挂在悬崖上的树枝划破。
不过也还好,就这样整个人被挂在悬崖的树枝上。
幸好没有跌落底面,就算是被护卫的弟子捞起来,恐怕也要重新走一遍弟子阶。
被程陨之拉上来的时候,陈飞白还没反应过来。
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就要往程陨之身上撞。
程公子老洁癖了,哪能和他这般近距离接触。有些嫌弃,只遥遥地伸出手,虚空轻拍他的肩膀。
他勉强细声细语:“别哭啊,进天下第一宗,可是大好的事。”
陈飞白抓住他的手,就差捂脸痛哭一阵,就被人推开,连连后退几步。
他打了个嗝,从大起大落的悲喜中回过神。
定睛一看,怎么是位十来岁的年轻道友?
路鸣溪挡在他和程陨之中间,侧身对着他,视线并没有对准他,而是虚虚落在程陨之身上。
这位年轻道友话语冷淡而官方:“陈道友,恭喜通过弟子阶的考验。”
他这话,不带半点情感色彩。
听起来不像是道喜。
陈飞白没琢磨出味:“呃……同喜同喜?”
路鸣溪垂着眼睛,道:“爬了这么久,恐怕也累了吧。陈道友是时候好好休息,等候明天的考验。”
陈飞白:“其实我也不算很累啦哈哈哈。”
路鸣溪加重语气:“怎么会呢,好几个时辰了。”
程陨之:“……”
很快有管事的人过来,将陈飞白带去弟子居。
小陈道友被带走前,还泪眼汪汪要程陨之跟来,一起看他入住新屋。
被后来追上的亲姐一把拉走,连连回头,恋恋不舍。
程陨之冲他打打手势,示意回头会去他那儿玩,这人才放心地被拉走。
他放松地耸耸肩,路鸣溪跟在他身边,看他一眼。
程陨之还没说话,路鸣溪便抢先道:“你想去当他的舍友吗?”
说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程陨之哪里知道他刚才这么怼人,原来心里想的是这些。
程公子失笑:“怎么会。弟子居不是分好的吗,可以自己随意更改?”
路鸣溪:“和管事说便可。”
程陨之慢悠悠道:“那我……”
见身边年轻小道友一下紧绷,才慢半拍拖长了音:“还是不去做飞白的舍友了。”
路鸣溪追上来,想伸手抓他的手掌。
却在伸出手的那一瞬后悔。
幸好程陨之并没有往后看,他掩饰性地背手,周身灵力终于一点点放松,彻底散开了。
身后年轻的声音低缓道:“那我们要做很长很长时间的舍友了。”
程陨之却说:“那不一定,小程我嘛,别的不会,吹牛最在行。搞不好三个月我就能进内门,要换新弟子居……”
他说到一半,嘴边逗小朋友的话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路鸣溪低着头,没听完后半截,疑惑地仰起脸来,看见程陨之迷惘神色,定定地往前看。
该怎么描述那种神情?
犹如黄昏日落,倦鸟归巢,八千里长路漫漫,终于看到了尽头,看到了尽头的某个人。
雪青外袍的青年站在山路半截,同道上那人对住视线。
那人身着暗纹银袍,长发猎猎,被发带束好,落下一缕遮住锋利眉眼。
腰间挂着一串碎玉,身后背着朴实长剑。
这人也莫名注视他片刻,之后敛过陌生神色,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消失不见。
边上有人窃窃私语:“那是哪位?气质非凡,不像一般人。”
“没认出来?腰间碎玉,身负长剑……”
“啊!”
“是俞子帧俞师兄啊,你忘啦?”
“嘿我真一下没想起来……俞师兄作为外门首席,不是刚被三大峰主招走做了峰主徒弟吗,今天怎么出现在这里?”
程陨之张了张嘴,没说话。
要伸手去抓住,眼前哪里还有人半分踪迹?
路鸣溪一下抓住眼前人的手,不自觉屏住呼吸,放到最小力度,捏了捏程陨之柔软的指腹。
他小心翼翼、轻声道:“我们,回去吗?”
程陨之眼中潋滟水光终于落下,被他随手抹掉。
“啊,回去,”他低头思索片刻,做出决定,“我也要进内门……不,我一定会进去。”
他程陨之说过的话,一定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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